章文龙摸出二楼的钥匙──原来自己一直带着虞静卿家的钥匙，而他也从没向自己索回。

他慢慢走上楼，打开门，一股寒冷陌生的空气迎面扑来，许是主人出去得久，地上积着很厚的灰尘，到处都盖着白色的

布罩，一眼望过去是惨白的颜色，在章文龙眼中生出几分凄凉的味道。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让

他鼓膜疼。他下意识拿出支烟，却想起虞静卿不喜欢屋子里有烟味，就又放回兜里。

他把自己买的杯子放在桌上，找出纸笔，留了几个字说自己来过，然后就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章文龙有种恍惚的感觉，恍然自己还和虞静卿住在一起，自己只不过是暂时离开他去上班，很快还要回去

的。他打开收音机，邓丽君软绵绵的唱着：“忘记他等于忘记了一切，等于将方和向抛底，遗失了自己……从来只有他

可以令我欣赏自己，更能将一切平凡事变得甜蜜……”缠绵的旋律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飘荡，章文龙的心在歌声中裂开

一条缝，慢慢的扩大，空虚的感觉汩汩往外冒，直至将自己淹没。

他把车停在路边，走下车，站在路边抽烟。寒冷的风直灌入脖子，他却并不觉得冷。

第十一章

日升日落，冬去春来。又是一个轮回。

一天，章文龙下班回家，刚走到公司门口，就听见前面几个年轻姑娘叽叽咕咕的议论：“你看，帅哥！”“真的很帅，

是在等人吧？”章文龙循声望去，看见虞静卿站在办公楼外，身形笔直，深灰色的风衣在风中飘来荡去。他看见章文龙

，对他挥挥手，眼中透着神采，一脸明艳灿烂之色。章文龙有些呆，随后心跳加速，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虞静卿走到他面前，率先招呼说：“下班了？”

“嗯。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呗。想约你吃饭。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没给你打电话就直接过来了，你有空吗？”他语调轻松，显然心情不

错。

“有啊，有啊。”你来了，我怎么可能没空？章文龙心里嘀咕。“想吃什么，你挑个地方，我请客。”

因为是和虞静卿吃饭，章文龙特意选了个环境安静优雅的餐厅。坐定之后，章文龙直瞅着虞静卿笑，眼神简直可以用热

烈来形容。

“谢谢你的茶杯。”……虞静卿在他灼热的注视下，一派淡定。

“你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又食言。”章文龙想到那次寻人不遇的失落就觉得委屈。

“我听上官说，你很忙，不想打扰你。女朋友还好吗？”

他怎么可以说得那么淡然？好像真和自己划清界限似的！章文龙有些生气，闷闷的说：“好。快结婚了！”这句话冲口

而出后，他又有些后悔，忙去看虞静卿，那人居然淡淡的笑说恭喜，他当场气结。

可是，这不是自己的选择吗？他要虞静卿怎样呢？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虞静卿大概看出他不高兴，自顾自拣些轻松的话题说，章文龙表面耍着贫嘴，心底却一片苦涩。

吃完饭，章文龙陪虞静卿去本市的内湖长堤。虞静卿想去那里散步。这样的季节本不适合散步，晚间的风仍然冰寒，长

堤附近只有他们两人。

章文龙怕虞静卿冷，一下车就帮他把衣领竖起来，然后很自然的抓着他的手放进自己衣兜里。他的手仍是微凉，和以前

一样。”

“静卿，你是虞家大少爷，为啥不告诉我？”终于问出了想问的问题。

“都是身外之物，身外之名……而且，自童童死后，那个家对就没有任何意义，无非是尽人伦之情。”他看向章文龙，

轻声说：“你只要认识我就行了。”

“我还是要谢谢你，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

“你们自己也很努力。唐叔不过是卖我个面子试试你们，你们不好，他也不会留情面的。”

隔水相望，山色苍茫。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光异常明亮，落在水中，一路荡漾开去，淡淡的光影氤氲，真成了烟波。水

浪高高低低的响着，连风也有了节奏，忽近忽远，和着涛声一般。

“章文龙，”虞静卿看向他，柔声相询：“你有什么梦想吗？”

他问得突兀，章文龙一时怔愣，仔细想了想说：“我就想多赚钱。没办法，穷怕了！你别嫌我俗，你是有钱人，你不知

道没钱的滋味。”他看看虞静卿，后者一言不发很认真的倾听。他接着说下去：“我家在那个村子特别穷，我家又是穷

村子里最穷的一家。小时候，我特别想读书，家里没钱，我就在教室外听老师讲课；买不起课本，我就偷书，就为这，

经常挨揍。我其实特别羡慕有学问的人，就像你这样的，什么都懂。可我没你命好。如果不当兵，我这一辈子也就在那

个穷村子里等着穷死……可是进了城发现，好生活都是用钱堆出来的，别人对你的尊重也是用钱堆出来的，有钱你就是

大爷，没钱你就是孙子！

那些小姑娘是怎么说的？‘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在自行车上笑’。真他妈的……张立贤凭什么那么清高？凭什么

看不起我？不就是比我有钱嘛！哼！”想到张立贤看自己的眼神，章文龙就来气，无论如何也要损他两句──看损不死

他！

“立贤不是看不起你……他只是没想开。”

“他看上你了吧，在酒吧亲热成那样，一定有一腿！”章文龙想到虞静卿和张立贤在一起的情形，更来气，欺身向前，

脸凑到虞静卿面前故作狰狞的样子问：“你们是不是有一腿？嗯？”

“没有！”

“有没有？”他使劲攥着虞静卿的手，把他固定在怀里，作势去咬他。“老实交代，有没有？有没有？”

虞静卿一边挣扎着躲他，一边叫：“没有！没有……哎呀，你属狗的啊！”

章文龙看着虞静卿痛得皱眉的样子，哈哈大笑，只觉出了一口恶气──叫你老是不辞而别！叫你老让我难过！

虞静卿揉着肩膀，也无奈的笑起来。

笑够了，章文龙说：“我的梦想告诉你了，你的呢？”

虞静卿脸上的笑意还未退去，看着章文龙轩一轩眉说：“我……只想做自己！”声音说不出的清朗而坚决。

“章文龙，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我要出一趟远门。”

章文龙的心咯！一下，“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要好几年吧。你结婚的时候我可能赶不回来，不过贺礼是不会少的。”

“你干嘛去？要去那么久？”章文龙开始着急。

“童童死后，我一直躲在自己壳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最近这段时间，我忽然觉得可以走出自己的壳，去做

更多的事情……你放心，我会和你联络的。”

“又说酸话。”章文龙觉得很郁闷。虽然他们平时也几乎不见面，可是听说他要远走，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他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虞静卿，下死劲想把对方勒进身体里。虞静卿挣扎了两下。“别动，让我抱抱你。”章文龙的

声音闷在他的肩膀上。虞静卿不动了，反手回抱住他。

“静卿……对不起……我不能爱你，不能爱你。”章文龙觉得眼睛酸涩，一片潮湿，把头更深的埋进虞静卿的肩膀。

“我明白。”

夜风一阵又一阵吹过，吹得相拥的两人衣袂翻飞。

第十二章

章文龙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大馅饼砸到。

这天，他被叫到M公司的董事长办公室，进到办公室，看见唐铭、张立贤、和M公司的律师都在，而正中的桌子后坐着个

年轻人，眉眼很像虞静卿，只是胖了点，表情也更严厉。章文龙想他大概就是虞审卿。

大家看他进来都礼貌的和他握手招呼。待他坐定后，虞审卿严肃的说：“龙先生，这次请你来主要是因为，我大哥，也

就是虞静卿，他把他在M公司的全部股份转让给你。有些文件要龙先生签署，还有些公司的事务要与龙先生商讨。”

章文龙不可置信的看着虞审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唐铭亲热的拍着章文龙的肩膀说：“大侄子，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王律师，把文件给文龙看看。”

律师递上文件，简单的说了转让事宜，章文龙这才反应过来，这才搞清楚发生的事情。虞静卿的脸在脑海中飞速旋转，

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神经，大家都在说话，可是他却听不真切，“静卿、静卿、静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终于，文件签署完了，公司的事务也谈完了，虞审卿与他握手说合作愉快，然后又说：“我哥对龙先生有个请求，他希

望龙先生能继续经营S咖啡馆，当然这是他的私人请求，如果龙先生不感兴趣，可以转卖给我──毕竟这是大哥多年的心

血。”章文龙茫然的看着他：“他在哪儿？”

“龙先生不知道吗？”

章文龙摇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他说安排好一切，就会和我们联系。”

“那个……S咖啡馆我会好好经营的。”

“我替大哥谢谢龙先生。”虞审卿的回答礼貌而冷淡。

走出办公室，章文龙叫住张立贤，问他虞静卿在哪，张立贤盯着他半晌，然后冷冷的说：“你认为，你配知道吗？”说

完转身就走了。

章文龙像被人捶了一顿，心想这人说话忒毒。

三个月过去了。

章文龙逐渐适应了新身份，他除了例行的董事会一般不到M公司，但是每次去，员工们都会毕恭毕敬的叫他“龙董”，与

公司有关的各种应酬他也会被邀请参加。张立贤自那次损过他后，再也没说过狠话，每次见面都算客气。唐铭很看重他

，特别为他配了私人助理，说是为方便与M公司的日常联络，其实就是一老师，教他能赶快适应上流社会的生活。

有一次唐铭拍着他的肩膀说：“大侄子，你是聪明人，我老了，迟早要退休，以后还要你来挑大梁帮慎卿。别跟着静卿

学，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虞家的家业交给他也是糟蹋，还不如交给你。”章文龙听这话，一点都不高兴。

他还在自己公司上班，还和孟一凡他们混在一处，他就是一粗人，再有钱也是粗人，不会变。唯一变的就是，他和女朋

友分手了，去夜总会的时候变得很规矩，也不再勾搭女人。张龙邓宝笑他有钱装绅士，只有孟一凡知道，他是在等一个

人。

有一次章文龙喝醉了，拉着孟一凡说：“我真他妈蠢！为啥不把他留在身边，为啥要让他走……静卿不在，我要那么多

钱做什么？”孟一凡惊悚的听完这番话。原来这家伙喜欢男人。不过他是过来人，很快就给章文龙找到理由──爱情有

什么道理，再说虞静卿也是个有情义的人。

章文龙到处打听虞静卿的消息，都一无所获。他搬到虞静卿家住，屋子里的东西还是照他在的样子摆放，就像他从来没

有离开过。虞静卿的画都卖掉了，画室里空荡荡的，他把“凤凰”搬回来，挂在画室的墙上，小心翼翼的照看。

他买了一对式样简单的戒指，在上面刻了“龙爱虞”三个字。他天天带在身上，怕虞静卿有一天突然回来，自己却不能

亲自送给他。

一个人的时候，章文龙会去虞静卿喜欢的那个僻静角落坐坐。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里──一年里三个季节都开着各

色花朵，因为是野花，更是蓬勃绚丽。他抬起头看向天空，温暖的阳光射在脸上，总能听到自己心里轻轻吹掉尘埃变得

清晰的声音：“静卿……”呼唤着那人的名字，连呼吸都变得缠绵起来。

这天，咖啡馆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章文龙，你好吗？”穆云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真是稀客啊，请坐，穆小姐。”

简单寒暄后，穆云告诉章文龙她被选中去法国参加艺术交流，要在法国呆很久。

“恭喜你。你真行啊，静卿一直说你比他有天赋……”这句话一出口似乎戳到了两人的痛处，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下

来。

“你和老师的事我都知道了。”还是穆云先开口。“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一些老师的事情。”

章文龙想起上一次不愉快的经历，不由得苦笑。

“上回那件事后，我以为老师永远不会原谅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还劝了我很多。其实，他能这么对我，我该知

足了，没有他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我怎么能伤害他？真的，我现在想通了。”

“你能这么想就好。”

“老师对我说了你们的事情。”

“他说什么？”

“他说你不是同性恋，所以他不会勉强你，只要你能幸福就好……我真是羡慕你啊！”穆云自嘲的笑说。

“他真这么说？他还真是……”章文龙不知道如何表达，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老师这么多年一直很排斥虞少的身份，他从来不管虞家的事。”

章文龙点点头，想起童童的事。

穆云接着说：“以前，虞家带给他的收入，大部分都被他捐助去搞慈善了，他的生活来源主要是卖画的收入。但是毕竟

他还是虞家大少爷，还用着虞家的钱，这是他的心病。所以前段时间，他把股份转让给你，还卖掉他名下的所有财产，

在山区盖了一所学校。很吃惊吧？老师，其实要得一直都不多。”

章文龙心里涌起千般情绪，一时觉得不可思议，一时又觉得虞静卿的行为并不奇怪，他本就是那样的人，用唐铭的话说

，和他们不是一路人。然而这也正是他吸引章文龙的地方。他始终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执拗的保持着自己的洁净和澄

澈。以前他背负着对童童的内疚，一直压抑自己封闭自己，等他一走出阴影，便会立即去创造一片有阳光的天地。章文

龙以前是仰望他，而当他向自己敞开心扉后，章文龙看到他的脆弱和温柔。他就像一只蚌，有着那么柔软的内在，让人

忍不住想去疼惜。

这些都是章文龙最近才慢慢悟出来的。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章文龙急切的问。

“知道。我才从他那里回来。虽然条件艰苦，不过他过得很开心。他说，现在算是真正的凤凰涅盘，浴火重生。”

“又说酸话。”想像那人说话的样子，心里涌起无限宠溺。

“那里通讯不方便，他特意托我转告你，他这次不会走了，答应你的事，他一直都记着。如果不是为了他，我才不会告

诉你这些，让你见不着他最好！

穆云离开的时候，深深看着章文龙说：“那幅‘梦’是我为老师画的，他于我而言就是灰败城市中的梦想之花。可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