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将药碗往竹案上一放,天鹜紧紧注视着那人,试图在那张比雪还要白的脸上找到一分愧疚或是松懈的神色来,可惜最
后以失败告终。
“我就爱那样叫你怎么了?我偏爱这样叫你能拦我么?为了你我脾气都忍了那么久,这药还是我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熬
好的,你竟然跟我说你不喝?
齐文然,我就不懂了,我究竟哪样对不起你了?你那些卑劣的族人趁我族祭祀的时候围剿也就算了,还有你那个没心没
肝的爹,关键时刻把自己亲儿子当肉盾一样使,根本就没管你死活,这样的人你还眼巴巴地拿他们当什么亲人?对你不
好的人你拿他们当宝,对你好的人,你却……”
你却当根草。
满意地看着眼前那虚弱的人脸色越来越白,天鹜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孩子气的畅快之感,但似乎,也不是那么好受。
想他堂堂高贵的血族,又何时为了一个区区人类如此挂心过?从小时候和这人第一次相见之后就被这普通的凡人吸引住
了似地,明知他是血族的死对头,夜行者家族的继承人,但莫名就是喜欢招惹他,喜欢看他被自己的轻薄语句挑逗得满
脸绯红的模样,喜欢看他倔强地看着他,一脸嗔怒地模样。
一直以为不过是这只可爱的小猴够特别,牵动了他的心而已,可一直到两天前的夜里,看到突入的一群夜行者队伍之中
有他,当时的心情,有愤怒,更多的是被信任的人背叛的失望,直到看到这人眼底煜煜发光的矛盾与身不由己,心里的
疑虑就立刻像退潮一样消散了。
在奋力拼杀的时候目光时刻追随着那抹纤瘦的白色身影,生怕一个不小心这只笨拙的小猴子就被碰到了、磕到了,那人
的每一个不灵活的动作都让他提心吊胆,在这紧张的间隙,他没有注意到,他这赤裸裸的关切的目光被齐家那只老狐狸
捕捉到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人的心一旦被利欲熏染,就会变得比毒蛇猛兽、魑魅魍魉还要可怕。
被从小信仰着、当成神一样的父亲和亲族卑鄙地当成挟持的肉盾,对他这样一个自小听话、唯祖训是尊的孝子贤孙来说
打击是致命的吧?在看到他那双水汽氤氲着的瞳仁之中那深深蔓延开来的绝望,他的心都跟着抽了一下。
后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扑身过来为自己挡下哪致命的一剑,当他表情痛苦、紧闭着双目倒在自己的怀里,当指尖占上他滚
热的鲜血,他知道,就在那一刹那,他那颗几百年来波澜不惊的心,就这样彻底消融了。
为了他当着所有血族同族的面携带一名人类私逃,不惜背上与人类通奸、背叛族人的骂名,被同族人通缉。
为了他压抑自己的暴脾气,三番两次忍受他的冷淡、乖戾。
为了他急得快要发疯,煎那个该死的药差点要把林子给烧了,还好好几次煎药煎到手都烫伤了。
本来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生平以来第一次碰到一个值得他心甘情愿去做这些事的人类,为他做了那么多从未
尝试过的事,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和冷言冷语。
现在看到眼前这人他的言语刺激下剧烈地喘息着,脸色灰白,天鹜的心里有担忧,怕这人重伤未愈受不住,但转念想到
这人平日里的可恶,就又觉得让他受受刺激是活该了。
“闭嘴!不准你这样说我的族人!要不是你……要不是趁着我伤重你一意要带我离开,逼迫我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
我,我又怎会被沦落到被族里逐出?
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让我的心里对神一样存在了二十多年的父亲和家族的信仰在一夜之间破灭,
看到我被族里驱赶,看到我众叛亲离的样子你是不是还在幸灾乐祸?你是妖怪,人类对于亲情的重视,被亲人驱逐的滋
味,你根本就无法理解……
你现在救我又是为了什么?看我可怜的模样消遣吗?对我来说,我宁愿现在立刻死掉,也不接受这样的侮辱!……”
被齐文然的话震了一下,先前再大的愤怒、不解,也都融化在这人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了。
这家伙一向性子倔强,从不在他面前的示弱的,若不是真的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再加上伤口未愈,他也定不会在自
己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样子来,惨白的脸色,憔悴的神态,一对黑色的眼睛看向他的目光之中有怨、有忿,更多的是对
自己的心意的无可奈何。
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泫然欲泣的神情,伤病交加万分脆弱之时还扭过头去不让他看到眼中水光的倔强让天鹜心生怜惜
,恨不得立刻就上去把眼前这人一把搂进怀里,事实上他也确实在第一时间久这样做了。忽然被揽进了一个霸道的怀抱
让齐文然吓了一跳,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忙不迭地用手推拒着他,忿忿地质问着:
“你干什么?!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可怜是不是?我才不要你的同情!你走开!”
那几乎等同于无力的拳头狠狠捶打在身上也不痛不痒,天鹜又将怀里别扭的人使劲箍了一把,像是要生生嵌进自己的身
体里,宽大的手掌按在那人瘦骨嶙峋的背部,有力的骨节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掳了两下,这无声的警告与安慰十分有用,
立刻就安抚了怀中的齐文然焦躁的情绪。满意地感受着那人渐渐停止了躁动,慢慢伏在了他的肩背上,吃力地喘着气,
像只听话的小兽。
置身于那人宽厚、炙热的怀抱里,齐文然脑子一阵清楚、一阵迷糊,晕乎乎地,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沉溺在这人难
得的温柔里了,可恶,明明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抄起一把匕首往这嚣张的家伙身上捅才对!他害自己被齐家驱赶,他害自
己流离失所,不是应该痛恨他才对吗?为什么现在能躺在他的怀里竟会感到那样安心,有种依赖的感觉,听到这人用他
那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地说着话,竟比置身于云朵之中还要轻飘飘地。
“然……我就知道你一定很憎恨我为什么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逼迫你父亲赶走你,我也知道你现在恨不得一刀捅死我。
从小到大,从相识的那一刻开始我们都在斗,不停你追我赶,追了十几年,跑了十几年,今天是第一次我们能够在这里
心平气和地讲话,我只对你说一句话,
然,我爱你……”
恍恍惚惚地听到那人在他的耳边说爱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冰凉的唇上被那人的滚烫覆盖,那灵活的舌肆无忌惮地在他
的口腔中四处游走,攻城略地,舔舐着一切无法逃离的角落。冷清的竹屋之中只剩下两个交缠的身影,一个主动,一个
恍然,一夜的旖旎缠绵,点燃了冬夜里的一把热情之火。
……
第36章:番外章2
缠绵过后的竹塌上,一个黑色的身影将一个纤弱的白色身影紧紧搂在怀里,怕药太苦这人喝不下,于是自己先含一口在
自己嘴里,将苦涩的药汁用哺喂的方式一口一口喂给怀里的人喝,小心翼翼地用丝绢拭去他嘴边的药渍,轻柔地就像对
待一个易碎的娃娃。
安心地窝在这人巨大的翅膀围拢成的温暖空间之中,齐文然的意识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深深地倦意侵蚀着他,叫他分
不清楚方才的缠绵是梦是真,十几年了,那份从小就怀有的悸动真的就在那人的一句话间就实现了么?
黑色的眼眸里有着浓浓的疲倦,还有对未来不可知的担忧。
“天……鹜……”
“嗯?”
温柔地拂拭着怀中人白皙的颈项,那上面的绯红印记是他烙下的图章。
“你不应该爱上我……你是妖,我是人,你的族人憎恨我,我的族人憎恨你……人和妖相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我已经爱上你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什么你的族人,我的族人,什么人和妖不能相恋,都他妈的滚蛋!
以前的我没有意识到我爱你,一旦从我意识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不会放弃!
然,除非你不爱我,不然我永远都不会放弃爱你……”
越是坚定如磐石的承诺,越是叫齐文然抗拒接受。
一个是天性自由的妖族,一个人自小受氏族伦理约束的人类,天鹜的豁达与勇敢是齐文然这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他越
是温柔的对待,对他来说都像是在无形之中施加的压力,把他逼到悬崖的边上,逼着他往下面跳。
父亲,族人,人类,血族,爱情……
这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累了,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他已经快被这重重的枷锁压得窒息了。
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现在只想就这样睡去,再也不要醒来。
“不……我不爱你……你放弃我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短短数十年后就落入轮回了……你是寿命无穷无尽的妖
,爱上我这样一个短命的人类,不值得……”
听着这人的声音在怀里渐渐低下去,为他裹上锦被,随后又轻柔地吻印在床上这人闭阖的双眼之上,认真地、专注地将
他眼角的泪珠一一吮去,专注在他半睡半醒之间仍旧愁云密布的脸庞之上。
“你会爱上我的。”
“不……不会……”
“你会爱上我的。”
“不会……不会的……”
心疼地将齐文然在睡梦之中仍蹙着的眉头抚平,待得怀中的人呼吸绵长再小心而缓慢地将他轻轻放置在竹塌上,替他掖
了掖被角,收起翅膀,翻身下床,将屋内唯一一盏蜡烛吹灭,漫漫长夜,只愿床上那人能拥有一个香甜的美梦。
打开房门,在临走的前一刻最后深深地望了床上的人一眼,天鹜微微一笑,轻声而又自信地对床上那人说着:
“你一定会爱上我的。”
……
四千多年前,天界与魔界动乱之中魔界君主受到重创,内丹炼魔珠被毁,仅存一缕元神寄宿在魔界炼魔池中。魔界损兵
折将,从此以后一蹶不振,从此以后也不再被天界放在眼里了。
但妖族的人一直都清楚,经此一役,并没有将魔界的熊熊野心浇灭,为了修补魔君的的内丹,四处抓捕低等魔物冶炼魔
珠。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人类的行踪开始活跃,渐渐地,人间几乎大半都被囊括到了人类的手里,将与之一同生活
的妖族的领地都侵占了,妖族气愤难平,无奈自身又未成气候,于是暗中与魔族联手,将吸取的人类精血与低等小妖投
入炼魔池帮助炼魔珠的冶炼。
其中,血族是妖族之中的佼佼者,相较于其他劣等妖族而言,无论是血统、身份、还是技能都遥遥领先。但由于是外来
种族,再加上黑夜里蛰伏吸食人血的特性让血族显得尤其神秘,行事孤僻、离群、特立独行的性格也让群妖既是嫉妒,
又是眼红,一边顾忌他们的实力,一边又不服他们的高高在上的地位,不过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魔族急于拉拢血族的
事实,几百年来,也只有血族能够自由穿行于魔界与人界的断层之中。
凭借血族之躯进入魔界的缺口,张开蝠翼,穿行于这个阴冷潮湿的空间,没有阳光、雨露,没有生命,有的就只是无边
的阴暗。
头顶是灰色的天际,脚下是灰色的土地,放眼望去,四周除了灰色,还是灰色,另人胸闷的灰色充斥了所有的感官,在
这个没有自然变化、天命轮回,甚至连时间都凝固了的空间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被故意拖长了的呻吟声。
那是来自于三界之中最低等的生物的无力低吟,聚集了所有被天道抛弃了的可怜灵魂,化身为魔,在魔道之中痛苦挣扎
、让怨恨与戾气在幽闭的空间之中堆积起来,化成漂浮在空中的灰色烟雾,重重峦峦,无形无影,无法触摸得到的恨意
,盘拢在心头,给人以沉闷的压抑。
在时间静止的彼岸低空飞行了不知道多久,只知道身体也累了,心也累了,相同的灰暗,相同的山峦,就像被困在笼中
、失去的自由的鸟儿,都快怀疑是不是飞到了天的尽头。
渐渐地魔物的哀鸣声远了,灰色仍是灰色,只是天地之间只余下了一片寂静,来自于初始的寂静,仔细聆听,就连心脏
的跳动都在这无声的寂静之中隐匿了。收起翅膀,慢慢降落到地上,脚步踏在地上行进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凭着心里的
一股直觉往前走着,拨开层层灰雾,眼前浮现出一条潺潺溪流。
只见这溪流直通天际,那最高的地方,眼睛无法看到,脉脉的水势逆向流往天上,无声的水流之下,生长着一种黑色的
花朵,花骨朵肥大,零星长在溪水的下方,那黑色的花瓣默然绽放,在这无人到达的地方静静释放着自身妖冶的魅力。
找到了,这就是他千辛万苦来到魔界寻找的结果——
魔界之花,黑色曼陀罗。
传说之中居住着精灵,用鲜血浇灌便能逆天受孕的魔花。
小心翼翼地将花摘下,看着那魅惑的花朵在手心里娇柔盛开,天鹜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
温暖的笑容,在这阴霾的天地之间,有如阳光穿破乌云一般新奇,就连那黑色花朵的花瓣,都不自禁地颤动了一下。
就是你了,有了你,然就一定会爱上我……
“你是谁?你从何处来?”
意外地在一片无声之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天鹜很是奇怪,但奇就奇在这声音不是产生于外在,说不清楚是在哪里听到,
没有音量,也没有声调,莫名其妙地,就在心中有了那样一条讯息,福临心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在吃惊了一下之后,天鹜轻笑一声,又恢复了往常的顽劣。
“我是我。我从来处来。”
得到这样一个明显调笑的回答,问话的人倒也不恼,沉默了许久,估计是认真思索了好一阵子。就在这沉默的间隙,从
黑色的花骨朵上隐隐地显露出一个白色的亮点来,这亮点一点点由暗及亮,小小的一团,先是在天鹜的手心里蹦了两下
,然后轻盈地飞到空中,凑到他的脸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在观察一个陌生又有趣的生物,观察了好一阵子,
这才得出一个疑惑的结论。
“来处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天鹜“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大概是觉得觉得这小亮点还蛮好玩的,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倒也稀奇。
“你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这里什么地方,我就告诉你来处是什么地方。”
“好多呀……”
小亮点喃喃自语道。
被这样“蛮横”地要求着,小亮点也只是单纯地没察觉,反而还将天鹜的问题都细细思考了一遍,原本再他脸旁转来转
去的动作都因这巨大的思考量慢慢迟缓下来了,老老实实地重新停回到天鹜的手心上,光点一明一暗地,天鹜都要时刻
担心下一刻它是不是就要因为脑力枯竭而黯淡掉了。
“这里叫淼川。也是人间的时间汇聚成的流水。
我只是这里的一个小魔而已。魔君大人叫我替他守一颗珠子,我都已经记不清在这里守了多久。每天都只有我一个人在
这里给花浇浇水,看着这人间的时间不断地向上逆流,三界的怨气聚集成天上的灰云,从浓转淡,由淡转浓,没有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