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想走,就让我当着你的面毁了这些东西,从此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没有追杀,没有叛逃。隐门之中,除了少数人,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可属下……现在并不想离开。”
半晌,他垂下眼帘,低声答了。
“想清楚,冥枭。”暮若闻拍了拍他肩,“隐门这几年出来的暗卫也许少有如你一般出色的,但是护我性命却远远足够。”
“有时候,不需考虑太多,你的本能会告诉你一切的答案。”
走出门前时,年轻的堡主郑重严肃地说道。
32.魔教访客
六十九
冥枭在连天堡待了近二十年,二十年的岁月,都没有短短四十多天里看到听到的多。
他头一次知道,堡里的柳条抽枝发起芽来是那样充满生机,每日的中午,会有大批大批的野鸟飞进西苑的厨房后院,因为刚被厨房师傅收为徒弟的小男孩会按时带着剩饭洒喂它们。错落有致的层叠院落后,高耸的山顶处,长在温泉边的不知名小树,会开着淡淡的白色小花,而浑身脏污的野狗也会摇着尾巴蹭着他的靴子,讨要他手中的吃食。
他爱上了春日的阳光,喜欢上了闭眼听院落中仆人们叽叽喳喳的唠叨家常,就连偶尔一眼瞥过角落里,扎着小辫的清秀小姑娘,红着脸颊送出自己绣的手绢,也会多多停留那么一会。
他本来是替那个人好好看这个世界的,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自己也陷了进去。
原来他的心不只是可以装进一个人,他还可以装进好多好多的人事物。哪怕他们不认识自己,哪怕他们会在他走过时退缩,他们在他的视野里,再也不是黑白的背景,而是拥有各自鲜艳色彩的活物。
四月初的时候,连天堡的桃花终于开了。暮若闻住处的美人桃开得尤为繁盛,层层叠叠,从粉嫩延伸变化至深红,像红了脸颊的美人,艳丽动人。
满目芳菲,红绿相映,春日胜景,它们各自开在枝头,浓艳的色彩总能吸引人们的目光。
这么美好的时月,连天堡中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红绸,贴上了大红喜字。
闻风而动的江湖人听到新娘的名字时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因此,就连贺礼也是迟了好久才陆续到达,想必他们都在等待着年轻的堡主出来宣布这不过是次玩笑。
但是他们没有等到。
他们等到的只有满天喜乐中,和俊秀儒雅的青年一样,一身红衣,胸前戴着大红花朵的英武男人。
暮若闻母亲早亡,父亲也在几年前家族内斗中病死,剩下的,无人敢置喙连天堡堡主的决定。
即使是娶个男人。
连天堡内更加的陌生和疏离,强烈的荒谬感在阳光射入眼中时达到最盛。他看到那曾被他藏在心底的人抓着另一人的手紧紧不放,看着他对他温文而笑,眼里闪过甜蜜和温暖。
他们接受众人的祝福,即使其中不乏虚情假意和嘲弄,但对于眼中只有对方的两人,其实那些人不来又有何要要紧?
他逃回自己小屋,那里,果不其然,放着一坛酒,但和以往相比,却多了一个人。
看上去十分不好接近的劲装男人,气质高傲又凶狠,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如坠冰窖。
“魔教玄武堂堂主简方?”
他直直走过去,站在对方面前,差不多完全肯定了对方的身份。
“我还以为你记性不好,忘了呢!”简方冷哼一声,按在酒坛上的手暗暗用力,酒坛受不住他的力气,已发出微小的哀鸣。
冥枭脸色即刻一冷,出手如电,迅疾地扣向桌上的酒,却被简方抓着闪避而过。
“这是在下的酒,还请简堂主归还。”
他面色不善,语气里全是杀气,低沉的男音压抑着怒气。
“你说错了,这是让我送来的那个人的,不是你的。”简方一字一句地纠正,冷傲道。
“既然是送我的,又干阁下何事?送完酒,不和往常一样离开,便是为了抢夺么?”
冥枭剑眉皱起,神色愈加冷酷,眼里也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若前几次我知道,你哪还有那狗屎运把这酒喝到嘴里!”简方讥讽。
冥枭直接拔刀动手,可顾及着简方手里的酒,他根本施展不出三成功力,而魔教堂主亦是同样,两人在狭小的屋内打斗,刀对刀,却有点像过家家的感觉。
“你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混蛋,左使他是瞎了眼,才看上了你!”
被冥枭持续不断的攻击逼到墙角,简方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的表皮,他破口大骂,气得脸都红了。
被骂的人动作停了停,可只是一瞬,他什么都没有回应,只是强硬地从简方手里夺回酒坛,便一言不发地坐回桌前,开了封泥,熟练地给自己满上。
简方怒目,跟过去一拳锤在桌面上,砰的一声,红木做的桌面整整齐齐裂开一道缝,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没有倒下去。
“你知道你喝的是什么酒么?!”
简方咬牙切齿,冷声喝问。
“……”
冥枭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倒酒喝酒,背脊挺得笔直。
“就这么一小碗,一百两银子都不够!”
“只要对自己有好处,你就可以厚着脸皮接下,利用完了就问也不问,吃得好睡得香,我看你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是吧!”
冥枭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却绝不是因为简方的辱骂。
33.狩猎必备
七十
“你可是好大的手笔。”
波光粼粼的水面边,凭栏而立的男人负手而立,往后梳起、额头上只余几丝发缕的长发在脑后编成数股小辫,互相纠缠着被发带束在一起,倚垂在右肩,暗紫色的华贵长袍包裹住他魁梧结实的躯体,上面淡金色的暗花繁复精致,随着洒下的阳光变幻着相近的色彩。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另一人懒懒躺在摇椅上,半闭着双眼,微笑着回道。他五官俊秀清雅,脸色却并不好,算得上苍白,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裘衣,白色的毛皮更衬得他柔弱纤细,就连披盖了他全身的暖阳,也驱散不了从他骨子里散出的浓重寒气。
“仁义?难道不该换成美色?”紫衣的男人嘲讽道,转过身来,立体深邃的五官,蕴着清楚分明的怒气。
“教主,你挡着太阳了。”易醉往暖和的衣服里缩了缩脖子,整个人在摇椅上,轻轻地晃来晃去,几只蝴蝶从花丛中飞掠过来,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久久地在他身边盘绕不去。
沈天弧不悦地朝一侧移了半步,瞥了一眼一瞬暗沉下来的天色:“是云。”
“呵。”易醉突然一笑,一个早上都没完全睁开的眼终于舍得落在沈天弧身上:“我晒够了,回屋吧。”
沈天弧青筋一跳:“不要转移话题。我已经告诉账房那边了,这个月起,你俸禄减至三成。”
“你欺负病人。”魔教左使毫不畏惧教主的冷面,直接控诉,情深意真。
“我是不让你败家!”沈天弧眉毛一皱,语音更冷,“我魔教可没施善修福的习惯,他想活命,就自己拿着银子上门求我!”
“强扭的瓜不甜啊。”易醉悠悠然叹了一句,从一边石桌上拿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嚼了起来。
魔教教主狠狠瞪了自己属下一眼:“别想动你的小金库,让我知道,里面的银子全部充公。”
“小弧弧你吃醋啦?”魔教左使一挑修眉,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手却抓向盘子里第二块糕点,“对不起,我知道这段时间冷落了你,我保证,今晚就去你房里……”
“滚蛋!谁要看你那没几两肉的平板身子!”沈天弧已习惯了这人不正经的样子,回击的毫不留情,“你要哪天变成女人,再考虑,否则,别怪我一脚踢你出房。”
“过去那么多次,你还不是跟我睡得很开心。”易醉嘟囔一句,对于女人那两个字耿耿于怀,“都说了你是双,还自欺欺人……那么棒的屁股,空闲不用不是太可惜了嘛……”
“易醉!”某人不懂得适可而止的下场就是顶头上司的冷喝和怒火,沈天弧一把拎起躺椅上的某人,跟拎小鸡一样将他凭空抓起,“明天后天你就别想晒太阳了,我会让人把一日三餐都给你送进房间的。再派你最喜欢的那几个宿卫守在门口,你要敢偷溜,我就把他们剥光吊起来,让全教的人都来围观,谁看上了谁带走做媳妇。”
“你学坏了,天弧。”因为对方突然袭击而将点心一口全吞进去的人,鼓着慢慢涨涨的腮帮子,平静地陈述。
“还比不上你。”沈天弧满意地一笑,阳刚英俊的脸蛋十分赏心悦目,当然,前提是撇去那笑容里的得意。
七十一
沈天弧是标准的嘴硬心软,这一点,易醉十分清楚。
所以,明后两天,当他宅在房里吃睡无聊发呆的时候,门外吹起了寒风,下起了淅沥淅沥的春雨。
芳芳姑娘陪他下棋,这在魔教里可是一项殊荣。
毕竟,不是哪个人都有倾国倾城的美貌,而且这个美人还是魔教里为数稀少的女性。
“你那是什么表情……”五盘棋过后,芳芳姑娘一拍棋盘,棋子被震得稀里哗啦滚落一地,她凑在魔教左使面前,“我今天的妆很丑么?!还是我穿得这件裙子不好看?!”
她的对面,某人脑袋搁在双腿间,昏昏沉沉的睡意,眼里有时根本没有焦点,偶尔有个焦距落在芳芳姑娘身上,也是极快地移走,好像被什么蛰了一样。
“我说了,你能把你想说的话直接告诉我吗?我很困了,不想再下了。”
俊美的青年扭过头,整个身体蜷得更紧,无辜纯真的表情。
“——易醉!”芳芳一怔,随即,皮笑肉不笑地紧盯着左使的脸,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在想,如果把你这件裙子,穿到门口那两个木头身上,一定很完美。轻纱裹着饱满的肌肉,锁骨袒露在外面,胸沟又深又直,喏,重点装饰的胸前,他们绝对比你的还大……”
门口值守的宿卫听到这里,皆浑身一颤,只恨不得立马飞奔离开这处,无奈教主有令,只能欲哭无泪。
“死小子,你找抽!”芳芳随手拿起腿边一本书就砸了过去,“老娘本还想着药钱暂时让你欠着,多给你准备两月份的,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易醉懒懒地揉着脑袋,嘴角的笑容却满是把握:“你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用不了那么久。最迟再过五天,他就会来。到时候,有我的就有他的,教主买单,我操心什么?”
“你可真有把握啊。”美艳女人瞥他一眼,起身整衣。
“那当然,我了解他,简方昨日归教,算算时间,就是这几日了。”
易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榻上滑下来,朝芳芳姑娘摆了摆手,钻进里屋,睡觉去了。
34.春雨如丝
七十二
离开连天堡,是一件比冥枭之中简单得多,也要轻松的多的事情。
换在几个月前,他绝对想不到会有一日,他会自己决定,永远离开这个有暮若闻在的地方。
这里埋葬着他二十多年的时光,有着他逝去的许多兄弟,还有他第一次爱上的人。
他曾以为他会紧紧抓着不放,哪怕余生都在自我折磨中度过,哪曾想到,放开,并不是那么痛苦的事情。
小小的包袱,就两三件换洗的衣服,几十年来积攒的银钱,还有最值钱、陪他历经无数恶战的佩刀。
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是留了一封信,交给管家徐伯,让他在合适的时机交给他曾经的主人。
何为合适的时机?
当暮若闻和冥焰缠绵足够、从新房中走出,处理完堆积如山的要事后,在那么一两个瞬间,想起曾经形影不离的暗卫时。
连天堡到魔教并不远,骑马大约二日一夜的路程。他换下了黑衣,穿上了普通农家的粗衣布衫,胯下的马也不是连天堡专门饲养的千里名驹,而是一点银钱自最近小镇买下的代步老马。和以前不变的是,他依然走得是前几个月走过几次的那条路线,投宿的客栈,歇脚的茶铺,就连点的馒头牛肉,喝的茶水,几斤几两,都一如以前。
他在路途中最大的城市当了他的刀。
削金断玉、无坚不克的利器,当了三百两银子。
加上他的积蓄,刚好四百五十两。
连一坛酒都不够。
让人无奈的是,他不知喝了那人多少坛。想要凑够那笔钱,想必遥遥无期。
可是他还是要去。去魔教,去见他。
一路跋涉,旅途中大多都在下春雨。
清雨细如发,柳色溺人醉,行人笑语不断,杏花清香飘百里。
清晨到了城中,牵着马走过青石板路的时候,冥枭恍然惊起,有些街景竟是如此的熟悉。
豆腐脑上洒的葱花香菜、胡辣汤中的豆皮辣椒油、拐角处被强硬塞到嘴里的糖葫芦、晚饭吃的馄饨皮滑汤又香……
想着想着,腹中饥饿起来,他拴了马,面无表情地走进一家饭馆,叫了他们的特色灌汤包。
待到包子被端上来,冥枭望着笼里做的分外精致的食物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扔到口里。
七十三
春雨一点点地大了起来,待到冥枭牵马,走到谷中魔教大门口时,之前温柔和顺的雨滴已经变作了凶狠恶辣的瓢泼大雨。
人迹罕至的地方,早先还不觉着的冷意嗖嗖地直往毛孔里钻。冥枭带着斗笠,浑身湿透,老马晦暗的毛发贴在略显瘦弱的身上,看上去脏兮兮的。
他被守卫们挡在门外,就算和前几次一样报出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得到进入的允许。
烟雨蒙蒙,水汽蒸腾,藏在山林之间奢华精致的楼阁中传来一阵阵缥缈的钟声。是午饭时间。
守门的卫士换了一批,同样对冥枭视而不见。
他想起几月前一个飘着雪花的冬日,有人远远,居高临下地站下,冷锐的目光凝为有形的利器,穿透空气,扎在他的身上。
从简方的态度不难猜出,魔教之中,知道他和易醉之间发生那些事情的,无一例外地都将他当成了忘恩负义的恶徒。
斗笠下的薄唇拉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冥枭在附近寻了个能稍稍遮挡风雨的洞口,就着冷水,咽下之前在城里买的云片糕。
长方形的薄片雪白细软,口感香甜,清香扑鼻而入,撕下一片送进嘴里,还没咀嚼,就已化了大半。
吃完了一包,冥枭坐在洞口,隔着雨帘,静静地看着魔教大门。
那扇门紧闭着,从中午到下午,直到夜色降临,点点灯火在朦胧雨中亮起,除了换班时会打开两边的小门外,没有任何非卫士的人走出来。
他也在洞里升起篝火,上山猎了几只兔子野鸡之类的东西,凑合地解决了晚饭,便靠着石壁,依旧是白天的姿势。
35.三千黄金
七十四
第二天的时候,又是一天断断续续的雨,而冥枭,果不其然地又在门外等了一天。
不同的是,临到天黑的时候,魔教那边终于派人,将冥枭带了进去。
跟在侍从后面,冥枭默默思考着一路进来的路线,在下一个拐弯处,停下了脚步。
“我要见你们左使。”
那侍从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千,歉意的低声道:“小奴只听从教主的吩咐。”
“你们教主吩咐了你什么?”
冥枭抓紧手中的包袱,冷冷地问道。
“招待贵客,进食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