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想走的念头不是假的。
张寡妇就住在离这并不远的娘家,但是书生不能去见她。
杨商死了时候书生觉着日子又回到以前那样孤零零的时候,只是更为让人难捱的是就连张寡妇都不再能让他依靠。
或许走远了,还能想想是因为隔得太远所以不能回家。
但是像现在这样咫尺之近又不能相见的至亲,书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再者,与其让张寡妇惦记着书生在家却不去看她,不如让张寡妇认为书生是为考取功名回来让她安享晚年而走,没准心
里也不会太过难受。
时间久了,总会淡了的。
书生的东西并不多,收拾小会便都妥当了。
书生将屋里屋外都悉心打扫了遍,写了封简单交代的信,信里的字书生都教张寡妇识过,要真看不懂拿去问人也不是不
可行。做完了想起还有魏鬼的船没叠,想起魏鬼对纸船的要求登时就心下烦躁,遂坐门前重新裁了块纸一心一意叠起了
船。
许是昨天做坏了太多,今日做起来反倒觉着得心应手,一路做到糊完船舱,纸船都仍完好无损。
书生在上边写了个魏,想着是不是写他的名字,念起昨晚上他那泼皮无赖的模样,二话不说就把鬼字落了笔。
书生将纸船拿在手里,背着包袱去了前些天和魏鬼认识的河边。
魏鬼在纸船还没烧完时就出现了,看了眼书生背上的包袱,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你昨天说的是你要走。
书生头也不抬恩了一声。
魏鬼往他身边一坐,那你说说你打算怎么走?
我想去京城,先在那找份白天干的活计,晚上温书,这样会考前就不愁没地方落脚了。
魏鬼听他说得颇有计划,点点头,又问,那你去京城的盘缠呢?
我今天收拾家里的时候找着了几年前存到现在的压岁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是省着用的话可以到京城,哦对了,书生像是
想起了什么,冲着魏鬼交代道,你不是能帮我带话给杨商么?替我跟他说,等我赚了钱,我会把当时找他借的还给他。
你倒是对钱财的事挺上心嘛。
再怎么着我也不能欠已故人的钱啊。
那你打算怎么去京城?不会是告诉我走着去吧?
书生一听,便是给点中了心中想法,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啊?真的啊?那你打算走到猴年马月啊?
书生有些窘迫,答道,我要是有钱我肯定也不用走的啊。
魏鬼想想也是,你家里都打点好了啊?你跟你婶娘见面道别没?
你不是说不能见她么,所以我就写信了。
她看得懂?
我教过她识字,而且信也很简单,没什么复杂的字,再说了,要真看不懂也可以拿去问人的么,村里念书的又不止我一
个。
魏鬼若有所思地看着书生,砸吧了下嘴,问道,你好像对离开这没什么难过的?
书生的肩膀垮了垮,说道,能有什么难过的,从小到大我对这个地方没一点感情,除了我家。但是现在我的家也没有了
啊,又不是我难过了命就能好了。
能看得开就是好事,想过如果没考上的话做什么么?
书生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啊?非得这么刻薄我吗?
魏鬼理直气壮答道,这叫凡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你真当你厉害呢一考就中。
书生倒没恼他的直白,盯着地面说道,虽然说我也不是非做官不可,但是凡事都得试一试么,我是想啊,最起码考上了
我能当个官的话我婶娘也能享福,就算不能和她见面我也可以把她在家乡的生活安置得好一些,不用吃苦受累,最重要
是我攒个一年的俸禄,我就有点本钱了啊,就算以后不当官了我还能做生意呢。
书生说得头头是道,把魏鬼听得连连点头一脸认同。
末了魏鬼笑了笑,说了句石破天惊的。
我渡你去京城吧。
二十一
你渡我去?
书生不可置信重复了遍。
是啊,魏鬼仍是那副说笑的脸,怎么都让书生信不起来,怎么,没想过渡船?
呃,想过,书生点点头,但是不知道哪里有船。
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是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小爷我呢好心肠,助你一臂之力。
你知道怎么渡到京城?
魏鬼放声一笑,笑话,小爷我自打死了之后天南地北哪没去过,放心吧,路我熟得很。
书生这会是犯了疑心,问道,我跟你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说我想和你做朋友所以帮你你信么?
书生特诚实地摇了两下头。
魏鬼不乐意了,跟我做朋友有那么难啊?
书生一怵,连连道,不不不,是我何德何能能跟你做朋友。
嘁,你不用这么说我也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你嫌弃我,你觉得我这人刻薄对你好准没好事。
书生听了,干笑道,既然都给你看出来了那我也就不掩饰了。
魏鬼叹了口气,说道,算啦算啦,我看我没说清楚为什么帮你你也不会接受我帮忙的,我本来还以为就我人格上的风采
你肯定不会有多想。
哪里话就是你的风采太旺了所以让我自惭形秽。
魏鬼看了眼言不由衷的书生,无奈道,好啦,我长话短说,你对一个名字有没有印象,就是王戎,戎马之戎。
书生微微一怔,随即答道,记得啊,不过他不是死了吗?
是死了没错,比我还早死了两年,而且你还去祭拜过他,拜过两次。
书生不大明白这和渡他去京城有什么干系。
魏鬼看见书生眼里的疑惑,接着往下说,他是我的至交,十二年前身染不治的重病走的,他是他爹在外头沾花惹草所生
的儿子,所以在他家一向不被待好,就是死了也只把他葬在他亲娘的家乡,就是你看到的那块坟的地方啦。葬了之后呢
别说来看他,就是清明都没来给他烧过钱,要不是小爷我啊,这些年他在地下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所以咱俩也不算是前天才认识,只不过当时我看见你时你看不到我罢了。
我是想着十几年了都没人来看过他,你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竟然替他打扫坟头,觉得你善良,想和你结交,不过当时
天色已晚,我怕突然出来吓着你,所以就暂时搁着了。第二次你去拜他,我没在,是后来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这样够不够渡你去京城的原因了啊?
意思十分清楚明了的了,书生心中大悟,笑了笑,说道那时也是看那孤坟凄凉,于心不忍,所以才有的举手之劳。
不过我能问你个事情么?
魏鬼瞥了眼书生,猜不透他想问什么。
你既然常常去看你朋友,那为什么都不替他整理坟头?
魏鬼立马就给噎住了。
他自己都不想管轮得到我操心么?
哈?书生明白了,所以敢情你是懒嘛?
魏鬼忙不迭答道,诶——懒的不止我一个,他自己身为墓碑上刻的人都没打扫的自觉,赖我什么事,当然了,小爷我身
家又高,这等粗活怎么能是我来做。
书生简直哭笑不得,懒得同他多做辩论,问道,那你说你要渡我去京城,总得有船啊。
魏鬼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这里边都装的什么东西呢?说着指了指草地上刚烧纸船的地方,现已是一堆灰烬,这不就是了
么?
啊?书生仍是不解,这可是纸船啊,能载鬼不见得能载人啊。
去,不懂就别胡说八道,甭管你烧的什么船,到了地下就是实打实的木头船,别说载人,载畜生都行。
真的啊?书生并不大信,那眼神直把魏鬼瞧得来气。
魏鬼说了句你等着,往河里一趟,到了河中心便往下沉了不见,留了几圈水波微微荡漾。
书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便听了魏鬼的话,挎着包袱留在岸上等着。
过了老大一会,河里突然传了个声音出来,是魏鬼的。
你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人,虽然我跟你说话他们也听不见,但是待会我上来动静那么大估计会吓到人。
书生四下瞅了瞅,无人经过,便冲着河里答道,没人。
方才魏鬼消失不见的地方突然钻出个人来,浑身湿淋的魏鬼顾不上一身狼狈,大步往岸上走,书生隐隐看见他没在水中
的手似乎捏着什么东西。
魏鬼愈往岸上走,手里的东西愈发清楚,是条麻绳。
待魏鬼走到岸上,手里的麻绳已是从水中完全露出来,长长一条。
书生盯着河中心看不见麻绳的地方,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魏鬼把麻绳往书生手里一塞,别问了,一起帮忙拉出来。
啊?
你就使劲拉就行了。
噢。书生将麻绳在手肘上缠了几圈,使出吃奶劲往岸上拖动。
魏鬼站在书生前头一块拉绳,原本逐渐平静下来的河面忽然又起了波澜,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往河岸靠近。
书生直觉里发现这东西块头还不小,亏了是在水里,有些水力推动,否则别说拖上岸,拖不拖得动都是问题。
两人齐心出力了一会,河面忽然露出一块木质小角,再往河岸拖动,便是整个头显露出来。
船头。
书生大感意外,扭头看向一旁的魏鬼,欣喜道,这,这是船?
那当然了,你不是说没船吗,这不就是了,只是没想到你还挺能做,这船比我哥烧给我还大,而且我摸了下,木板厚了
两层,你是不是裁的硬纸?
书生又惊又喜,连连点头,是啊,船舱我还糊了帘呢。
魏鬼冲他乐道,那最好了,这样路上要睡舱里也能挡点风。
说完示意书生有话把船拉上来了再说,当务之急是先把东西从河里弄出来。
两人费力忙活,花了近半个时辰终是将整艘船都拉上了岸,在阳光地下熠熠生辉。
书生心想,真不愧是自个儿做出来的,处处细致,不比阳间的船差到哪去。
魏鬼看书生一脸得意,笑话道,现在你算是明白为什么我要你把船做好看点了吧?
书生听了,哪还有先前的半点怨言,连连称是,念头一转发现不对,你不会早就知道我想离开这里吧?
啊,我也就是猜的,毕竟发生这些事情你一个人留村里生活的可能也不太大,不过也有些原因是我好漂亮呗。
那既然我们是要渡船,为什么还要把它拉上岸呢?
魏鬼一拍书生的脑门,念着笨蛋,说,要我平时泛舟用我才不管啊,但是是渡你去京城啊小哥,要住人的,里边全湿了
不用晒干它啊,再说了,能现在就走了啊,你不用买点干粮的吗?这去到下一个渡口可得好几天呢。啊对了,你最好烧
两件被子,要享受的话最好再烧个枕头。
干粮一事书生是听明白了,只是不明白的是被褥,我不能直接带家里的吗?
魏鬼耐着性子继续解释,这船呢,是纸船烧来的,也就是地下的东西,阳间是看不见的,你带了阳间的东西直接放进去
,人家就会看到半空里堆着件被子,你想吓死谁呢?
书生了然,却发现了个更大的问题,那我也是阳间的东西啊。
魏鬼一怔,继而道,也是啊,你是阳间的人,那人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漂在半空里头,又是在海上,那岂不是更吓人
?
是啊,怎么办?
魏鬼低头想了许久,突然眼睛一亮。
你把衣服脱了。
二十二
什么?书生一愣,不明所以,脱衣服?
魏鬼点着头,说道,啊,脱衣服,脱下来烧了。
烧了?书生更不明白了,烧了之后呢?
烧了之后穿上去嘛,烧了就是地下的东西了,你穿了,自然就把你的阳间之躯遮住了,别人也就看不见你咯。
书生这回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珠子,这么简单别人就看不见我了?
魏鬼接着点头,那是,我骗你这作甚。
喔,那偷鸡摸狗岂不是很方便?
咦你也喜欢做这事吗?这么巧?
话一出口两人就后悔了,相互看了一眼,讪讪一笑。
书生觉着魏鬼一定是误会自己了。
魏鬼觉着书生一定哪里想岔路了。
只是光笑也不是办法不是。
那就别愣着了,你现在去准备些干粮,被子什么的我替你去取,干粮也不用太多,吃一天就行了,我忘了这条河能通到
镇上的渡口,那的东西肯定比村里的多,到镇上再多买些吧。
书生应声走人,不出两步身后的魏鬼又把他叫住。
你给我带俩烧饼。
书生回头疑惑道,鬼也吃东西?
不行么?
不都是闻一闻就饱了么?
去,那是神仙的做法,神仙才不食人间烟火,鬼可比人还低一等,不然世上哪来的饿鬼。
书生听了,突发奇想,问道,那如果你没有吃的,你会怎办?吃人么?
魏鬼闻言便知书生肚子里几根花花肠子想的什么,遂正色道,那当然了,所以你要不想我吃了你,就喂饱我。
话音刚落果真见书生浑身打了个哆嗦,登时笑了场面,说道,你还真是怕死,我跟你开玩笑呢,我说过我从来不害人性
命你忘了么?再说了,凭小爷我一身本事,会没东西吃?
书生嘀咕了句是人都怕死,这才走了。
魏鬼想了想书生刚嘀咕的话,也是,自个儿生前不也怕么。
两人手脚都利索,花了半时辰备停当了,魏鬼说是想到了另外一个法子,找了他家铺床用的布,想烧了直接盖书生身上
。
书生觉着身上挂块布不方便,仍是脱了衣裳。
魏鬼盯着书生脱衣裳的动作,看见书生里边只穿件裘衣,顿时奇怪道,啊你这人真是怪,这都是要冬天了,你这还是乡
下,你不冷的吗?
恩?书生看了眼自个儿身上穿的,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呗,我生来就比较不怕冷,不过要是大冬天掉进水里的话那就另
当别论了。
说完从包袱里找出火石,蹲河边开始擦石起火。
魏鬼打量起书生一整个身躯,砸吧道,也是,看你长得这么结实,难怪不怕冷。
你是想说你长得很娇弱吗?
我说过我怕冷么?看看你那小身板,能有我结实吗?
书生背对着魏鬼笑出了声。
纨绔子弟或许死后比死前好多了。
烧了之后的衣服穿起来似乎跟平时没甚两样,为此书生把袖子摸了又摸,愈发觉着新奇。
明明就是摸得见的东西,旁人却看不到。
可就若不是真真切切穿在自个儿身上,自己也不会信吧。
魏鬼看他这副模样看得好笑,侃道,你看起来就跟第一次穿衣服似的,袖子摸穿了没?
书生抬起满是雀跃的眼睛,再问了一遍,这样别人真的看不到嘛?
到了渡口你去买东西的时候就知道人家看不看得到咯。说着魏鬼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念道坏了。
怎么了?
你等等我,我忘了带船桨。
啊?那你要去多久。
魏鬼心想这书生莫不是一个人呆在这怕了,笑话道,怎么,你不敢人一人呆这啊?
书生脸一红,辩道,才不是,我是怕你误了我的时辰,再说了,我现在穿着你们地下的衣裳,万一这要是有过路的鬼怪
什么的,我怎么知道会不会对我怎么样,你不是恶鬼,不保证他们也是。
哈,那不就是不敢嘛,啊你这书生真有意思什么事都能找些好听的由头,放心吧,最多一盏茶我就回来了,拿个船桨又
不是去生孩子。
那,那这是你说的啊,你快去快回。
魏鬼摇着头一脸无奈,趟进河里。
你拿船桨嘛为什么又要去河里?
我当然是回家拿了这是近道啊,走这比较快。
话一完便整个儿沉进河底不见了踪迹。
书生抱着包袱坐在河边开始忐忑。
总觉得四周静得有些可怕,似乎和魏鬼打上交道之后心里头对外界的警惕愈来愈重,有点风吹就以为草也动了。
书生坐河边等了一会,桥头偶尔路过几个认识的人,每见着一个书生就一阵紧张,生怕他们一眼就能看见坐桥下河边的
自个儿。
只是路过的人多了,也不见谁对这有个人有甚反应,书生这才相信身上的衣服是彻底将自己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