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外在的变化还不算什么,真正让她担心的,是韩予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
跟他说话,半天才会有反应,走路也慢吞吞,跟人交谈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站的很远,隔开一段距离,视力也变得很不好,即使她从身边走过,他也不会发现。怎么说呢,感觉像是把自己半封闭了起来,避开与外界的接触,从不和人主动交谈,只有面对自己的学生时才会恢复一些真心的笑容。
而不管怎么问男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闭口不言,满脸的痛苦,似乎一开口,整个人就会破碎成千万片。
久而久之顾瑜也不再多问,而且,那时她虽然也担心,但是总抱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时间一长就会忘记的心态,以为这个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恢复正常。可是她错了,韩予非但没有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加死气沉沉,如果不是课讲得好,这样一个心理明显有问题的老师,早就被辞退了。让她来通知韩予开会,也是因为没人想跟他接触,都觉得多说一句话就会染上晦气。
顾瑜揉揉眉心,心里一片担忧,明知道韩予这样颓丧下去不行,却没有一点解决的办法。——如果有办法,怎么还会拖了这么多年?
更何况如果再多管他的事,家里那个又要发火了。
想起结婚三年,依然跟个孩子一样善妒的丈夫,与每次来接她下班时对着韩予明显的敌意,她不禁又觉得头大了一圈。
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第二章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间,是学校最拥挤的时候。学生们都离开学校,门口有等着接他们放学的家长,教师们也下了班,赶着回家做饭,所以大门前格外拥挤,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孩子们在学校憋了一天,终于等到放学的时间,像被关了一天终于可以放风的小鸟一样,欢呼雀跃着向学校外跑去。有家长来接的,在人群中找到他们,拉住他们的手撒着娇乞求买些小零食。而离家近,没有父母接送的,也三三两两结着伴回家。
头顶上带着的黄色安全帽和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像两道跳跃的火焰,千万条连接在一起,连接成一片生命的活力。
韩予坐在椅子上,拿着保温杯,用里面的热水温暖冰凉的手,透过窗户愣愣的看向校门口。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他也曾经站在学校门口,怀着期待的心情,等着某个少年的出现,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家。
可是现在,不论在哪里,都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了。
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没有谁愿意在工作一天后再自我加班,渐渐地办公室里只剩下了韩予一个人。他从来不会准点下班,当所有人带着一天的疲惫回家时,他依然伏在桌边,做着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的工作。等到天黑下来,校园里安静下来,才拿着包慢慢离开。
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不喜欢跟人交谈。
——但是却害怕一个人,每天一个人拖到最后再走,即使为了避开拥挤,是因为不想回到那个阴冷的家。
没有人跟他说话,会在早上的时候问他吃什么,会板着脸教育他不许在电脑前坐太久。即使一天不吃饭也不会有人来关心,生了病即使死掉大概也没人知道。空旷的房间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别人。
好像曾经有过的家的温暖,全部都是假相,在以噩梦收尾后,又回到了现实,所谓的少年只不过是他的臆想而已。
韩予手指不自觉的握紧已经凉透的水杯,嘴角苦涩的勾了一下——如果全部是假的也不错,至少,最后那场报复,也不会是真的了。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校门口人群已经散的差不多,所有人都赶向自己的家进行一天的休息,韩予这才站起来,慢吞吞的收拾自己的东西,拿着公文包锁了门离开。
学校里几乎看不到人影,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都会传很远。他眯着眼睛辨识着阶梯,以防自己踩空,等慢慢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却听到身后还有一个脚步声跟来。
迟疑的转过头,果然看到一个身影也刚刚下楼,眯起眼看了半天也没看清对方的脸,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认识的老师,只好转过头,接着向外走。
“等等!韩老师,等等!”
原来真的是认识的。
心中有些紧张起来,还没转过头应承对方,就被拉住了手臂。
韩予陡然睁大眼睛,被拉住的地方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条件反射一挥手臂,就把对方的手甩了下去。等到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很不礼貌时,抬眼一看,居然是语文组的张主任,有些无措的道起歉。
“……张主任,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
主任明显脸色很不好,韩予低着头,揉揉自己被拍到的地方,语气十分冲:“韩老师,你怎么还在学校?既然在学校为什么旷会?”
“旷会?”韩予茫然,“什么会?”
“还问什么会?!”主任火了,“今天放学不是有语文组小会吗?别告诉我是顾老师没告诉你,你说你这都是第几次了?记性不好那个本子记上啊!”
韩予这才恍惚想起来,顾瑜的确中午的时候来找过他说这件事,只不过她突然提起六年前,让他一下午都心慌意乱,完全忘记了开会这件事。
“对不起,对不起……顾老师跟我说了……是、是我自己忘了……”
他拱着背,不住的哈腰道歉,瘦骨嶙峋的身体在夕颜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可怜,额头都有汗渗出来。
张主任看到他这副样子,怒火降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在学校里呆了二十多年了,韩予刚来就是他带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腼腆青年的变化?虽然心里觉得可惜,也同情他当年不知出的什么事被打击成这样,但是工作毕竟是工作,如果总是这样,也会让他很难看。
“……小韩呐,我也知道你不好过,虽然不知道你因为什么变成这样,……可是这么下去真不行。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也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什么,学校那边对你这几年的状态很不满,现在经济这么萧条,如果你再这么不上心……我也保不了你了。”
韩予一边听着,一边木木的点着头,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慌张抬起头,道:“……主任,没有下次了,我改……我需要这份工作……”
“成了成了,”张主任一副头疼的样子摆摆手,“下不为例,再有下次绝对不姑息你了,走吧,赶紧回家去吧~”
确信自己这次的错误不会影响到工作后,韩予松口气,接连道了几次谢后,才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是真的担心会失去这份工作。倒不是为了那些工资,卫诃走了以后写稿所得完全足够他一个人的生活,只是如果不让自己忙起来的话,对着空荡荡的家,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还活着都是个问题。更何况,他舍不得自己的学生,只有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些活力。
简直像个妖怪一样,可怜巴巴的企图从别人身上分到点温暖。
韩予心里讽刺着自己,低头抱紧公文包遛着墙根走着,路上买了一袋青菜,回到家简单的翻炒两下,就着早上剩下的冷米饭吃了下去,打发掉了晚餐。
换了睡衣进卧室,把灯全部打开,对着床上温柔的笑着:“小诃,今天爸爸又做错事了,主任说再有一次就把我辞掉了。你说爸爸是不是很没用……?”
没有人回答他,他却一点也不在乎的把床上的东西抱在怀中,沉沉睡去。
而他怀里的,只是一个长得很奇怪的破旧残缺的布娃娃,类似于熊。
第三章
低沉的喘息,湿滑的唇舌,以及在全身肆意游走的手指。无边的黑暗,被撕裂般的疼痛,以及被最重视的人伤害的绝望。
几乎让人窒息的吻,一刻不停的纠缠着他的唇,被绑住的身体丝毫无法行动,只能大敞着双腿承受那个人狂猛的进攻,几百下,几千下,一次有一次,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让他几乎要崩溃。
疼,疼,疼。
疼的似乎全身的骨架全部都拆掉重组,恨不得直接死掉。
电影倒带一般的一遍遍重复播放,噩梦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为什么天还不亮?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为什么这场刑罚还没有结束?
明明是最亲密的行为,为什么带来的只有痛苦?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这么惩罚他?
因为背叛。
……背叛?
背叛……是啊,他背弃了曾经答应过那个人的约定,亲手将他推离了这个家,所以他在临走的前一天,用这种行为来报复他,侮辱他……
然后……就这么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想起来了,距离那个人离开,已经过了六年了。而现在,只是一场永远都无法逃出的噩梦而已。
依稀有了自己在梦中的觉悟,他努力想让自己醒过来,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依然是如最可怕的那一晚般的黑暗。
快醒,快醒过来。这是梦而已。
身体依然被撕裂般的剧痛包围着。
太疼了,不能再睡了!
律动还是没有停止。
绝望一点点蔓延出来,他有了死在这场噩梦中的觉悟。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而已,那个人终于停止了这场刑罚。迷蒙中温柔的擦拭,额头的轻吻,似乎并没有怨恨的味道。
他迷茫,混乱的梦境让他无法辨识这是怎样的感情,只是在少年离开的时候,手指忍不住轻轻挣动,想拉住去意已决的那个人。
即使……被这么对待,还是不希望他离开。
可惜,不论现实,还是这个被做过无数次的梦,都没有拉住他。而梦,这时候也差不多该醒了。
为了又一次与少年的分别,控制不住眼泪滑了下来,然而奇特的是,这次竟然没有因为哭泣而从梦中醒来,昏昏沉沉的介于似睡非醒时,少年竟然又折了回来。
这是六年中无数个挣扎在这个梦中时,从不曾遇到过的事。
来不及为这以外的发展而庆幸,手就被握住,微凉的唇,与滴落在手上的热烫的液体……是什么?
那个人,带着哽咽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直觉那句话非常重要,他蹙紧眉,竭力想听清那每一个字,莫名的噪音却响彻他的耳膜,让他再也听不到什么。
茫然的睁开双眼,天花板上开了一夜的灯依然忽闪忽闪的亮着,叮咚叮咚的声音不依不饶的透过卧室门骚扰着他,回了半天神,才意识到是有人在按门铃。
擦干眼角还残留的水渍,韩予慢慢起身,拖着几乎掉光毛的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两名少年,虽然在过了六年后,都已经成长为了大、小男子汉,但是一个因为长了一张娃娃脸,一个性格长不大的原因,除了身高抽长不少,却都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在甫一打开门的瞬间,韩予有种时光逆流的错觉。
也是六年前,在混乱的一晚过后,打破了禁忌,让彼此背上背德罪名的少年消失不见,而他则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一病不起,发起了高烧。
那时真的是感觉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一般。一天多没有吃东西,因为全身疼痛到无力行动,随后汹涌而来的就是高烧不退,在烧到昏迷的时候,那种无所归属的感觉被放大了无数倍。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变态般的癖好,连出生本身都是一场罪恶的人,居然还破坏了对唯一重要的人做出的诺言,更不要提居然与自己儿子做下了罪孽般的性事。
如此失败的一生,竟然觉得就这么解脱了也无所谓。反正小诃再也不会回来了,死了也不会有人心疼。
就在他昏昏沉沉的等死时,门口传来了门铃声,本来不打算理会,拖着等门外的人自己走,居然会一直按个没完。撑着已经快达到极限的身体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就是靳奕辰。
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这个孩子说些什么,因为下一秒他就昏了过去,等到恢复意识后,已经到了医院里,正在输液,身边守着的就是靳奕辰和吴潇。
很久之后,靳奕辰才提到那天的事情:
原来韩予晕倒后,靳奕辰想把他带回床上,却因为年纪太小根本扛不动他,这时候吴潇来找卫诃,看到一个濒危的大人一个哭泣的小鬼,二话不说背起韩予打了车就去了医院。所幸检查完毕只是因为着凉和受了惊吓,外加有些营养不良,输了几天液就出了院。
看起来很凶恶的哥哥,其实人还不错。这是他对吴潇的评价。
韩予根本没有认出吴潇就是和卫诃打过架的少年,那时他脸上颜色太丰富,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貌。吴潇也没有说破,只问了卫诃在哪里,他是来给他送工钱的。他才明白卫诃放假根本不是去玩,而是去打工了。想到那天晚饭时少年说的“不要你的钱,我自己会赚”,再想到夜晚惊醒后的那场暴行,忍不住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无声痛哭。
身体的伤会康复,记忆却不会随着伤痕的消失而被抹去。
从那以后,韩予变得更怕陌生人,害怕身体上的接触,怕热闹,怕孤独,怕黑,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把卧室所有的灯都打开,就像一进入黑暗,那一天的事情会重演一般。
靳奕辰倒是很细心,似乎能看出韩予不喜欢家里太冷清,经常会打着让他辅导学习的名义来陪陪他。偶尔吴潇也会过来,因为韩予做饭很好吃,这比他在家里对着保姆们吃饭更让他舒心。
无效和靳奕辰看起来关系不好,见面就会吵架,但是小升初的时候靳奕辰却考到了初阳中学,而吴潇因为体育特长顺利的升上本校直属高中,两个人从此成了师兄弟,来找韩予也会相约一起来,就像今天这样。
只不过,这次还带了点别的目的来。
第四章
两个少年并排坐在沙发上,因为都是熟人了,靳奕辰径自去饮水机处倒着水喝,反而是吴潇有些心虚似的在沙发上不停变动姿势,乱揉着头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韩予有些看不下去,主动问道:“……有什么事吗?”
吴潇搓搓手,满脸的尴尬:“恩……韩叔……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小事……”
“……小事?”皱眉想了想,然后不太赞同的摇了摇头:“……又闯祸了吗?”
“……啊,其实也不是大事,其实就是……”
吴潇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有说出所以然,靳奕辰把被子放到茶几上,坐到韩予身边,在发现他身体不自觉的有些僵硬时,不着痕迹的起身坐到对面吴潇身边,乖巧的笑道:“老师,其实没什么大事,潇哥只不过又跟别人打了一架而已。”
“你这说的什么屁话!”吴潇顿时不爽起来,大手拿起沙发上的靠枕,不轻不重的拍了靳奕辰两下,“小兔崽子,你这么说意思是我的错呗?”
“……怎么可能,”靳奕辰笑着躲闪,等吴潇出了气,才正色道:“……当然不是潇哥的错了,那个人太可恶了,居然看潇哥跑的比他快,就撞他。”
这样解释的话,韩予就明白了。
现在吴潇已经高三了,他是走体育特长的,但是因为文化课总是跟不上的原因,已经复读了好几次。
这次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来面对高考的,所以对于自己的成绩非常在乎,不论是文化课还是专业训练,都经常会做练习。他人高腿长,奔跑起来就像一只豹,一般来说第一十拿九稳。可是要高考的不只是他一人,只要是体育特长生都是竞争对手,可能就是有人受不了他专业成绩好,才故意找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