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清撑起了半边身体,手掌下一片顺滑,低头看去,身下是秋香色的褥子,身上盖的也是同样颜色的被子。小手轻轻摩挲着身下的褥子和身上的薄被,那滑滑的质感摸在手中十分舒服,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床青缎面的被子。齐清鼻子一酸,眼泪再一次掉了出来。
这里是哪里?自己又怎会在这里?收了撑起身体的手,仰面差天地躺在枕头上,齐清陷入了回忆。记忆中他应该是和大虎和二丫一起往惠州走的吧,然后到了一个很小的镇子。把那两个小孩子安顿到镇子外一处废弃的土地庙之后他就出去找吃的了……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追杀……他逃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冷森森的宝剑架在了后脖领处……当时的应激反应早已消失殆尽,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场景,恐惧便如暴风雨前的浓云一般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沉沉地压在齐清的胸口上,齐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条青石板路,后脖颈上贴了一把冰冷的宝剑……瞳孔一下子便缩小了一半,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他想逃离,可是他身子就又如脱了力一般无法动。
“啊——”一声轻叫传来,幻觉消失,清醒过来的齐清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醒了?”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十分轻柔,仿佛怕吓到他一般带了些小心。齐清一边伸手揉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见秋香色的幔帐不知何时被揭开,床边立了一名二十几岁的女子。女子一手揭了幔帐,一手掩在双唇上,手掌后的半张脸上露了些许的惊讶。
“你哪里不舒服?”见齐清喘的很厉害,脸上也是一片惨白,女子便放了掩在唇上的手,脸上的表情也由惊讶换成了担心,“你哪里不舒服先忍一忍,我去找主子让他看看你怎么了……”说着女子便放了手中的幔帐,匆匆离去。
“等一下……”我没关系,而且……你至少要先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吧。看眼前薄纱幔帐又层层叠叠的合到了一起,齐清有些无奈。
片刻,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听情形不止一个人往这边来了。原本躺在床上的齐清翻身坐起,斜靠了床柱。面前薄纱的幔帐被再次撩起,打向两边,挂到了床架上银质的床钩上。人影闪过,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进到屋内,穿过整间屋子来到齐清的面前。
“终于醒了啊。”一声叹息,行在前面的男子撩了长袍的前后摆坐到了才见到的那女子摆到床前的座位上。
“是你救了我。”虽未见过眼前这儒雅中又透了股贵气的男子,齐清却认出了这个柔和的声音。
“你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了?”男子见齐清认出了自己便看向立在身后的那人。齐清也顺着男子的视线望去,看见了那夜曾经见过的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不知道因为光线的关系还是自己心境的问题,这张脸并不像记忆中的那般阴郁冷寒。
“夏荷说你虽然醒了,可是不是很舒服。”轩辕静见身后红叶虽未开口,却也冲着自己点了点头,脸上立刻现了抹笑意。
“我没有不舒服……”不过是突然回想起了那晚的事情被吓到了。不过就算是孩子也还有自尊心,也还有羞于启齿的事情,尤其是怕给人知道了自己有时候其实很胆小,所以,话说了一半,齐清便有些讷讷的低了头。
“寒儿不是说等这孩子醒了就去通知他,他还未过来么?”见齐清低了头,轩辕静就又回头和身后红叶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他们两个现在有一肚子话要问,可是这孩子毕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来的,也不知道现在的精神状态怎样,所以水寒未来他们也不敢多问。
“回静主子,已经派人去了。不过主子在前厅,要过来还得一会儿。”一旁立着的夏荷听轩辕静问便福了一福答道。
“请问,能告诉我这是哪里么?”齐清的视线在轩辕静、红叶和一侧立着的夏荷身上经过,最后落到了看起来身份地位比较高又相对温和的轩辕静身上。
“铸剑山庄,这是铸剑山庄在惠州的分庄。”
“铸剑山庄?你是说铸剑山庄?”轩辕静的话音未落,原本还坐在床上的齐清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身子一倾便双膝跪到床边,一探手便抓住了床侧轩辕静的手,小脸上满是惊讶与不可置信,“你说这里是铸剑山庄?”
“你怎么了?”轩辕静也给面前这孩子的表现吓了一跳,见他小脸忽然涨得红红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像是要喘不过气来一般,忙伸手稳住那个跪在床边还有些摇晃的身子。
“这里真的是铸剑山庄?”那个有可能让他永远摆脱追杀的地方?从惠州寻到落凤城附近,又从落凤城追到惠州,还差一点丢了性命,却不想自己昏迷之后再次醒来竟然阴差阳错的到了最初的目的地,齐清抓着轩辕静的小手收紧,指甲在轩辕静的手背上留下几道白色的月牙形掐痕。
“放手。”立在轩辕静身后的红叶忽然皱了皱眉,伸手便扣了齐清抓着轩辕静那只手的手腕,待他松了手之后才说道,“这里就是铸剑山庄。”
“那你们是……”庄客?管家?还是……庄主?齐清的眼睛在坐在身前的轩辕静和立在他身后的红叶两人身上来回转。
“你好像很在意铸剑山庄?”红叶从齐清的表现中看出了什么。一直都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两道眉毛忽然皱了起来。
“我……”
“这么快就清醒了。”齐清张张嘴刚想要回答红叶的话,一个清亮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紧接着一身水色广袖长袍,十六七岁的少年迈步进来。
话给打断,齐清便收了话头和屋内人一道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待认清了那进门的少年后,身子先是一震,紧接着便往撑了身子要下床。却不想慌乱间原本要迈下床的一只脚给床上锦被绊了一下,咚——的一声整个人便从床上栽到了轩辕静的面前。
“喂……你……”轩辕静本是掉转了身体,看向进门的水寒的,并未注意到齐清的动作,待听到这声响后再回头齐清已经掉到了地上。见他额角上竟给自己坐的太师椅磕破了,轩辕静忙站起身来想去搀他起来。哪想轩辕静的手才抓到齐清的手臂上,就被他一把甩开。
“少庄主——”齐清一把甩开轩辕静的手臂手脚并用地冲着正往屋内走的水寒爬过去,“少庄主,我可找到您了……求您……求您替我齐家三百一十六口报仇雪恨。”说完齐清便一个劲地冲着水寒磕头,额头一下一下地叩在地上发出一声一声的钝响,转眼间齐清额下的青砖上便渗了一片血色。
呃……这是怎么回事?原本往床边走来的水寒给齐清跪着拦了,便停了脚步,低头看看不住地向自己磕头的齐清后又抬头看看有些惊诧地立在床边的轩辕静,脸上现了些迷惑。
“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嘛!”原本也因为齐清的表现呆住了的夏荷听到额头敲击地面的声音忙拎了裙角两步奔过去,伸手便拽起了齐清,见他额头上已经是血肉模糊,秀气的眉毛立刻皱在了一处,伸手从袖口内抽了手绢出来,按在他的额头上。
“少庄主,求您,您要是替我家报了仇,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齐清人虽然给夏荷拉起来,双腿却曲着不肯站起来,抬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着泪花错也不错地看着立在身前的水寒。
“你先起来。喜子,你去打盆水,给他清理头上的伤口。”水寒转头命令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喜子,说罢见齐清还想说什么忙又加了一句,“先把伤口处理了,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说完水寒看了看满脸不解的轩辕静和紧皱了眉毛的红叶后,水寒撩了长袍的前摆来到床边,坐到了那张轩辕静曾坐的椅子上。
水寒这般说了,齐清也就不闹了,乖乖地站起身来,跟着夏荷重新坐回到床上。
清理了齐清额头前和额角上的伤口,又上了止血化瘀的膏药,一切收拾停当,水寒的手指便搭到了齐清的手腕上。
觉察到他的脉象虽然有些羸弱,却比刚被抱来时好上很多水寒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挂了抹微笑。
移开扣在齐清手腕上的手指,水寒低头整理身上的长袍,再抬头看向坐在床上的齐清时脸上便现了抹郑重,“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你是不是铸剑山庄少庄主?”齐清未回答水寒的话。
这刚才一口一个少庄主叫得撕心裂肺的,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人家是不是少庄主,孩子果然是孩子。立在水寒身边的轩辕静忍不住翻了一个毫无气质可言的白眼。
“是。我就是铸剑山庄少庄主段水寒。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我……”确认了水寒的身份,齐清张了张嘴,“我……”太多的事情想讲出来,太多的话要说出来,给水寒这么一问,却忽然全都绞到一起,拧成一团,仓促之间理不顺也分不开,齐清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好了,接连我了两次之后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呵呵,”见齐清有些着急,水寒嘴角又向上扬了扬,“不然就我问你答吧。”
“好。”见水寒并未因为自己未说出话来不悦,齐清便松了口气,坐正了身体等水寒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父母是谁?”
“齐清。惊州人,我爹是惊州司马……”
“齐文敏?”齐清的话未说完,立在水寒身侧的轩辕静几乎叫了出来,“你就是齐文敏失踪的儿子?当时一同失踪的不是两个男孩么?另一个呢?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弟弟……”话被打断,齐清有些诧异地看向轩辕静,似是给轩辕静的一连串问题弄得有些晕乎,半晌才答道。
惊州司马齐文敏,数年前曾被人灭门,一家三百一十六口无一幸存,两个幼子也在那夜失踪,怀疑为孤星所为。这事水寒到了惠州后才听轩辕亦说起过的事情,却没想到今日竟会见到齐家失踪的那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这孩子果然与孤星有关啊!水寒的眉毛轻轻皱起来,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三更半夜被轩辕静从暖和和的被窝里面挖出来了。
“你知道孤星的总部在哪里?他们为什么抓你……还有……”齐清认了自己的身份,轩辕静忙接着问。
呃……给轩辕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晕乎的齐清张了张嘴又回到了最初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的状态。
“静,你让少主子一个人问。”跟轩辕静一起顺着南飞羽提供的线索在外奔波了数天都没什么收获,终于能从这孩子身上摸到一点头绪红叶也知道轩辕静此时那急切的心情。可是,这么多人一起提问,东问一句西问一句的很有可能会让这个才清醒不久的孩子产生混乱。所以红叶一边伸手抓了侧轩辕静的手臂一边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唔……”虽然有些不甘心,可是见红叶一双漆黑的眸子牢牢地锁了自己,轩辕静虽然撇了撇嘴,却也并未再说话。
“齐清,”转头见红叶安抚了轩辕静有些激动的情绪水寒便接着问,“惊州司马齐文敏一家被灭门,两个孩子也在那晚失踪这事我们都知道,你先把失踪之后发生的事情跟我们说一说怎样?”
第四十一章:自作主张
“好。”听水寒这样问,齐清沉默了一会儿,便断断续续地讲起了最近几年的遭遇。
齐清和他哥哥齐渺两人最初并不知道他们齐家灭门的这桩惨案是孤星制造的,他们甚至一度以为是孤星把两个人从血案现场带走,这样他们才会因此捡了一条性命。在那场惨案中侥幸存活的两个孩子被带回了孤星本部。
齐渺因为已经八岁了,便被直接送到了孤星的杀手训练营,齐清因为还小,便和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道习文学武。被分开的两兄弟直到齐清八岁才在那个暗无天日又无比残酷的训练营中再次重逢。
直到相逢后,齐清才从自己哥哥口中得知,他曾经认为的救了自己性命的这个组织其实正是杀害他全家的仇人。
“你哥哥是怎么知道的?”听齐清讲到这里,轩辕静忍不住问道。
“啊——”话忽然给轩辕静打断,齐清停了一下,看向水寒。见他冲着自己点点头,就回说道,“训练我们的师父里面有一个人曾经是爹的部下,哥哥说这些话都是他说的。而且那个人还要帮哥哥逃出去,哥哥因为带我一起走才会一直等,我这一次能跑出来也是金叔叔帮的忙……金叔叔就是那个爹以前的部下。”见周围的人脸上都现了些许的迷惑之色,齐清忙补充道,“后来被发现之后,金叔叔说要替我挡住追兵,把我塞到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自己走了……”说完齐清便叹了口气。
“你哥哥呢?他没跟你一起出来么?”秀气的眉毛轻轻皱在一处,水寒问道。虽然轩辕亦曾经转述过红叶在孤星时的遭遇,但是现在亲耳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这些他还是无比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死了……”原本平静的齐清听水寒问到了自己的哥哥,忽然哇——的一下子哭了起来,“他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不对,是因为我……”只说到这里,忽然抽噎起来的齐清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直立在一旁的夏荷到底是女孩子,不时用手里捏着的那块刚才给浸湿了的手帕擦眼角的泪水,轩辕静有意无意地扯着自己长袍的衣袖,俏脸上多了几分同情,红叶的脸原本就目无表情,现在看上去更加阴冷。屋内原本就很静,这下就只能听到齐清的抽泣声了。
见齐清哭得伤心,水寒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伸手搂住了坐在床上的齐清,低了头,放柔了声音轻声说道,“清儿,哥哥在这里呢,哥哥一直都跟清儿在一起,从清儿离开孤星哥哥就一直和清儿在一起,在陪着清儿……”
“哥哥……”齐清忽然止住了抽噎,睁大了一双泪眼向四下张望,待视线落到水寒脸上,见他一张清秀的脸上带了抹淡淡的笑容轻轻地向他点了点头,张开手便扑到了水寒怀中。这般温暖的怀抱……跟自己哥哥的怀里一模一样,哥哥,真的一直都跟清儿在一起……将一张哭花了的小脸埋进水寒怀内,齐清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良久,重新平复了心情的齐清离了水寒的怀抱,看着水寒前襟处的那一团湿嗒嗒的鼻涕眼泪小脸立刻就红了。
“好点了?”见齐清满脸通红地偷偷瞄自己的前襟水寒有些好笑的望着他。
“嗯。”水寒问,齐清忙点点头。
“你哥哥的事情,你想说么?”见这孩子情绪这般的激动,想必发生在那孩子身上的事情怕是无比的惨烈吧。
“想。”齐清点点头,又重新沉淀了一下心情接着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与齐清会合后,齐文敏以前的那个部下便着手安排两个孩子逃跑。虽然有了内应,可是孤星行事一向小心谨慎,等一切安排妥当了也就耗费了不少时日。两个孩子一边在训练营中学习武艺暗杀,一边等着那个离开孤星的日子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