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侍卫抬了一张老黄梨高背椅过来,瞟到周围的人似乎有些不满,忘忧也只是撩了撩唇角,以最放松的姿势坐下,丝毫不见紧张。
“宣——李家父子,李则,李仪锦——”太监尖利的嗓刚停下,便有两人由侍卫带了进来,正是李心儿的父亲和兄长。
一进来,两人便跪下,高声道:“草民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来人,看座。”
又有侍卫搬来椅子,李仪锦扶着老父起来,颤颤巍巍的坐下,眼角扫过忘忧时似无奈又愧疚,唯独没有亲人被杀的恨意,忘忧也看见了他,却没有其他表情,仅是扫过一眼,连多停留一会也不曾。
接下来,便是预料中的审讯,担任审讯的不是莫秋寒,而是苏城的一个县官,姓黄名忠,看得出来他很不自在。也对——在天皇老子眼皮底下审问他儿子,一般人心脏受不了这个。
好在事先有人给黄忠做过心理辅导,再加上李老父比较激动,倒也能起到掩饰他不淡定的作用。
面对李老父的一再指责,忘忧有些不耐烦了,转向黄忠的方向,问道:“黄大人,如果本殿没记错,这是取证询问,不是审讯问罪吧。”
“禀八殿下,是这样没错……”被那冷飕飕的眼神盯着,黄大人自觉压力很大的流了一背冷汗。这八殿下那么久了,说的无非“没有”“不是”“不知道”,这么长句倒是第一次。
“那么,本殿要求停止取证——既然没有足够的证据指证本殿,这样的对话根本毫无意义,不管如何,本殿的答案只有一个,李心儿非本殿所杀,而那两个遇害的公子也与本殿无关。”
“你、你……”早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父闻言捂着胸口气喘吁吁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你说心儿并非你杀,那么,你倒是证明你的清白——”
忘忧冷哼一声,唇角含笑道:“要指证一个人,除了杀人动机外,还必须有人证物证……请问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李心儿为本殿所杀?就因为李心儿死法与本殿所说相符?未免太过荒唐。”
“哼!八殿下生性跋扈,行事任性妄为早就是天下皆知的事,那日心儿不过出言冒犯了几句,你身为皇子竟如此心胸狭隘报复以如此恶毒之法将心儿……呜呜呜……这天下可有王法!莫不是我心儿要就此枉死!”
黄忠抹了把汗,道:“老父莫急,圣上圣明,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老者声声泣血,引得殿下诸臣叹声连连,老者丧女之痛的确可怜,只是,这八殿下也不是他们敢惹的。在来苏城前他们还敢上前帮腔,但现在——圣心难测,谁也不敢淌这趟浑水。
第一四四章
李老父爱女心切,这一次状告皇子,实在是铁了心豁出去了。
老人哭哭啼啼着骂着,无非就是八殿下生性残暴诸如此类,上座的帝皇脸色看不出情绪,底下的官员也像黄忠一样冷汗一把接一把,忘忧听得一脸不耐,最后有些无奈道:“你一直说民间传言本殿如何如何,可又曾见过本殿杀过几人!你口口声声说本殿杀你爱女,却又拿不出确切的人证物证,只凭你所认知便认定本殿有罪——这天下是有王法的,岂能听你片面之词说有罪便有罪!凡事适何而止,你要告御状,如今本殿在此任你出言指责污蔑,却始终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你要本殿认罪,空口白话无证无据无实本殿何罪之有!所谓问话实在无聊透顶,堂堂皇子却要受此等窝囊气,简直是天下笑话!你要告老子尽管拿出证据来,在这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喊冤有什么意思!别以为你老就能无理取闹了,哪个王八蛋跟你说哭哭老子就会认罪?”
说到后面时忘忧实在是有点火了,哪里顾得上什么用词,再说下去估计更不雅的词句都要出来了。环视了一眼两旁人官员,果然见许多人都低下头来,不敢与之对视,又瞪了一眼上座的莫秋寒,后者倒是眼中带笑,大概是为忘忧那翻话惹笑了,那笑,隐约有几分宠溺纵容的意思,就跟以往一样,弄得忘忧心里闷堵不已。
李则被这通话气脸又是满脸通红,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忘忧见了就烦,道:“别手指指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大好时光浪费在这种无聊事上,早知如此老子直接把那女人拉牢狱里得了,听你什么求情。”
由始至终不曾出声的李仪锦心中又忧又烦,他知道当初让父亲告御状是有人怂恿,宫中为妃的姑姑也是其中之一,他知道这些人不安好心,但父亲一意孤行,他又有什么办法?还能逆老父的意,每次他一说起这事老父便脸红耳赤大发雷霆,好几次得翻白眼,就怕他撑不住出事。
他知道,其实先不说不知道妹妹是否为八殿下所杀,便是有,正如八殿下所说,没有人证物证,只凭两人起过冲突这一点便想治他罪,实在不易。
现场陷入一片僵持,黄忠咳了咳,看着一直没说话的李仪锦,问道:“李仪锦,你可有话要说?”
李锦仪叹了口气,道:“草民无话可说。”
说到底,这事弄得如此凄凉头痛也是他们管教不力,老父溺爱成疾,兄长纵容成性,哪怕他们稍微看紧一点,也不至于弄到今天的田地。老父一心认为八殿下是凶手,固执行之,如今己是骑虎难下啊。
其实所有人都很清楚,就像八殿下本人所说,虽然传言八殿下如何狠戾如何无情,却不曾见他杀过什么人或伤过什么人,甚至于——他还曾救过人!秋祭之时若不是多亏了他救出三国君主,怕是要出乱子的。
第一四五章
经刚才忘忧一翻话李父到底有些底气不足了,李仪锦也沉默以对,于是,有一个大臣道:“八殿下所言不假,流言毕竟是流言,多番传说后早己失实,八殿下虽然生性不羁,但老臣相信他不会做这等事。八殿下当初出言威吓李心儿也是出于护兄心切,老臣曾对当日之事稍作了解,李心儿出言冒犯瑞王,若要以亵渎皇族之威一罪治李心儿也未偿不可,并且,犯口舌之孽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按我朝律法,应以割舌之刑处之。”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又有人道:“臣亦认为,八殿下生性善良,断不会行此等恶行,李老父爱女心切我等明白,只是……可别让有心之人利用了去呀……”
第二人的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打破湖面的平静泛起阵阵涟漪,也如一记闷棍敲在李则头顶,老人呐呐的看着地上,脸色灰败,眼神僵滞。
忘忧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对那些站出来为他说话的大臣无半分感激——都是见风驶舵的好手,他早就对这些人不存任何希望,只想赶紧完了这桩事。
黄忠见己经差不多了,便要下结语了:“既然李……”
“且慢——”
突如其来的女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只见此次唯一同行的后宫女眷——兰嫔,一脸悲戚的走了过来,先朝帝皇行了个宫礼,随后才牵起老人的手,哭道:“我可怜的哥哥……”
看到这个女人出现那一刻,忘忧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了了。
这女人要整死他的决心很坚定。
李兰儿和李则虽是兄妹,但两人的年龄本来就相差得远,再加上李父长卧病榻爱女死后又大受打击,整个人又老了二十岁,更显沧桑老态,相较之下保养得当的李兰儿比实际年龄年轻上许多,两人看起来不像兄妹,倒像是父女了,这里的人早婚早育,说是爷孙估计也有人相信。
看着这情景,众人是同情的。
李兰儿跑过来当然不是为了拉着他的哥哥哭,大概哭了几句后,便呈上了指证八殿下买凶杀人的有力证据——残雨阁的帐本及契约。
情况似乎有逆转的意思,李则死灰的眼闪过一丝亮光,李仪锦却皱眉,低叹一声。
面对所谓的契约及签名,忘忧只是淡笑一声,然后冷冷道:“兰嫔娘娘好手段,小小一个宫妃,居然能拿到残雨阁的帐本,实在佩服呀……”
闻言,李兰儿脸上得意的表情变得苍白起来。
“兰嫔娘娘勇气可嘉,不过,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蠢呀。”忘忧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不知道这帐本是谁给你的,这帐本的真伪我也不想追究,我只想说——我不动你,别就当我是傻子了!”
淡漠的语气,听不出一点情绪,仿佛只是局外的旁观者。
残雨阁的名字在场的人多少有了解,有部份的甚至与之有过交易。残雨阁专做情报和杀人的买卖,其高昂的价钱与信誉成正比,若是能那么简单就被偷了帐本,又怎么稳坐龙头之位?再者,一个宫妃与武林江湖又怎么会有交集?光是这两点,便引人怀疑。
众人摇首叹气,这兰嫔,估计是不能留了,插手政事,勾结江湖,就这两条,就足以致命了。
忘忧看着李则,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道:“你,早就知道你女儿并非我杀,你也知道你无法治我入我罪。”
“之所以一直揪着我不放,除了有人煽动,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你无法惩治杀害你女儿的真正凶手,你需要一个支持你活下的理由,想方设法治我于死地,大概就是唯一支撑你的念想吧。”
这也是忘忧一直容忍李则搞风搞雨却从不出手的原因。
“你知道,你儿子知道,我也知道。”
说到这,李仪锦抬头,表情复杂的看着忘忧,最明显的,是歉意。因为私心,他一直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导至情况越来越糟。
“只是,这出无聊的闹剧,也是时候落幕了。”忘忧半阖着眸子,但老人却觉得他能从那里看到名为怜悯的眼神。“我容忍你不代表你可以一直放肆,你所做的一切扰乱了我的生活,也伤害了我的家人,所以,我必须结束这一切了。”
“呵、呵。”李则怪笑两声,沙哑的声音难听刺耳,饱含着说不出的凄凉。“八殿下果然聪明,早已看透一切,容我这老头子胡闹哇……弄了半天,倒是让你细伢仔看笑话了。”
第一四六章
“大哥???”李则的翻供让李兰儿惊讶不已,漂亮的眼睛瞪得有如铜铃,“你在说什么?心儿就是被这个小畜牲杀的啊!你别怕,陛下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
“兰儿,算了……”看到妹妹有些癫狂的样子,李则心有不忍,却还是道:“算了罢。”
这个妹妹,空有野心,却没有足够的聪明和心机,她的小动作在他人看来都是小丑跳梁一样的小打小闹,若不是育有一子,怕是活不到现在。
“怎么能算!大哥就让心儿这样死了?即便心儿不是这小畜牲所杀,也是因他而死!有人欲嫁祸于他,使得心儿惨死……都是他!都是这个小畜牲!”
一口一个小畜牲让在场的人皱起眉头来,兰嫔这般失言,惹得八殿下不悦不止,帝皇也是冷色连连。
“大胆!圣上面前竟口出污言!你虽是宫嫔,辈份上来说八殿下要叫你一声姨娘,但按规矩,殿下是君,你乃臣也,断不可以下犯上,乱了纲常!”黄忠疾言厉色,也不怕日后被兰嫔穿小鞋,他这人虽然不是最正直的,但却有着读书人的迂腐,圣人所言的三纲五常几乎是圣条一样的存在。
李兰儿被他这么一喝,愣了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面容扭曲道:“本宫好歹是正二品的女嫔,岂容你这个小小县官出言相斥!”
黄忠却不以为然,淡定道:“兰嫔娘娘,既然本官承蒙圣上厚爱主持这场申诉取证,娘娘是来呈证的,便属诉方苦主,再者,宫妇未经许可是不得出现于这些场合……”
众人哑然,这黄忠还真和兰嫔杠上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素闻此人迂腐,今天真见识到了,敢在圣上面前如此斥责宫妃,他倒是第一个,不管怎么说,也是皇帝老婆呀!
忘忧看着李兰儿和黄忠两人,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宜,嘴角抽了抽,淡淡道:“要是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
众人愣了愣,最后还是李兰儿最先反应过来,尖声道:“不能走!今天你不还我侄女一个公道,本宫势不罢休!”
忘忧停下脚步,面上明明带着笑容却让人觉得乱骨悚然,“那你说,本殿要怎么还你侄女一个公道?你若能告我入罪,本殿一命偿一命又如何?不过,当下你且告诉黄大人,你这帐本与契约,从何而来?勾结江湖势力,可是大罪呀……”
李兰儿被反将一军,惊恐不已的看着座上的帝皇,道:“陛下明察、这……这是有人给臣妾的……臣妾对陛下忠心不二,并无勾结江湖势力!陛下莫要听那小畜牲胡言乱语!”
此时,保持沉默的莫秋寒似乎有了要开口的意思,却被一个爽朗的男声打断,众人向门口看去,淮亲王莫熙然与一位陌生男人快步走来,道:“开始了呀?路上耽搁了一下,本王没来晚吧?”
“看起来是时间刚刚好呀。”莫熙然旁边的男子掩嘴淡淡一笑,随后拱手躬身,道:“草民秦语,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男子自报姓名秦语,在场的人皆微微骚动,秦语——不正是残雨阁阁主?
第一四七章
正经打过招呼,秦语又笑眯眯的看着忘忧,道:“小公子好久不见呀。”
忘忧愣了愣,好久才道:“您哪位?”
当年两人在醉生梦死里有过一面之缘,秦语对忘忧印象很深,而忘忧本人脑子,大概也是有残雨阁阁主秦语这一号人物的存在的,只是,长相一时记不起。
秦语也没打算他会记得自己,只是略略挑了挑眉,然后转头对李兰儿,笑嘻嘻道:“娘娘千岁,听说,娘娘手上,有鄙阁的帐本及契约……”
李兰儿皱眉看着他,抬起下巴,抿唇道:“是又如何?”
“江湖人本不该干涉官家之事,可是,娘娘这样做,多少有点不厚道了。”秦语语气温然,却很认真,“残雨阁做的是情报生意,娘娘这样做无疑是给鄙阁抹黑,因为这假帐本,我们残雨阁造成的损失,可不是娘娘能担当的。”
李兰儿已经够窝火了,当下听秦语那么不善的话,厉声道:“既然你都说是假帐本了,本宫也是受害者,难不成,你还想把本宫治罪不成?”说着,又换上一副可怜的表情,美目含泪的看着座上的莫秋寒,“陛下,臣妾也是被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情的,这假帐本是一个神秘人今早偷偷交给臣妾的……臣妾当时也是怒急了,才会未经查证就呈了上来……”
“今日之事既然由黄大人来主持,那么,兰嫔最好还是和黄大人解释。”莫秋寒淡淡说道,他本就对这女人没有好感,初入宫时还是温顺的模样,越到后面却总是需些手段,野心大,脑子蠢,而且当下,他满眼都是那个少年的身资,那里愿理其他人。再加上,今天的事多少有点让少年泄愤解气的意思,只是看来,少年并没有什么愉悦的情绪。
忘忧这样的人,有时候懒到一个让人发指的地步,正如他所说,这件事为他的家人带来了麻烦,所以他不得不结束这一切——换句话说,如果只是给他带来名声上的困扰,估计是没什么所谓,他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再者他的名声么,不早就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