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大炮开兮
孙宝山一边策马飞奔,一边沿途向天鸣枪。纷乱中唐安琪的卫队从后方追了上来,孙宝山飞快的回头扫了一眼,然后单手把马缰往腕子上一缠,一边疾驰一边给冲锋枪换了弹匣。
“你有枪吗?”他俯身大声询问唐安琪。
唐安琪侧过脸来,在后方隐隐传来的爆炸声中吼出回答:“没有!”
孙宝山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掖到他怀里:“拿好!”
这是把大肚匣子,大而沉重。唐安琪紧紧攥住了,还是趴在马背上不敢抬头。
孙宝山的马好,驮着两个人照样跑的四蹄生风。后方卫队彻底赶了上来,开始举枪向前射击。孙宝山眼看这个追法太落下风,干脆一扯马缰调转方向,带人穿胡同抄近路,在距离虞宅半里地远的大街上拦住了何旅士兵。拎起唐安琪推下马去,孙宝山像个发了疯的二愣子,端起冲锋枪就开始扫射。唐安琪踉跄落地,头也不回的迈步就跑,后方有人跟上了他,正是灰头土脸的小毛子。
气喘吁吁的冲进胡同撞开院门,唐安琪迎面一把抓住了虞太太:“嫂子,城里开仗了,家里危险,咱们快走!”
虞太太吓的目瞪口呆,一时怔在了当地。而唐安琪无暇细说,跑进东厢房翻出衣裳,掀开被子拉起虞师爷就要给他穿,小毛子也上来帮忙。虞师爷睁着眼睛说不出话,面无血色的只是喘息。唐安琪急的快要哭出来,两只手哆嗦着给他系纽扣。小毛子没找到洋纱袜子,直接把鞋套在了虞师爷的赤脚上。
唐安琪正要再用大氅把虞师爷裹起来,不料虞师爷忽然提起一口气,就像憋住了似的,一张脸越来越红。唐安琪连忙狠拍他的胸膛:“师爷,师爷,你怎么了?”
虞师爷“吭”的咳出一声,这回气息畅通了,哑着嗓子硬挤出声音:“去火车站……他们拦不住火车……你也走,一起走……”
唐安琪早没了主意,这时答应一声,自己就要去背虞师爷。他向来养尊处优,从来是半分力气都不出的,然而这时人急了眼,竟然背起虞师爷就能走,丝毫不觉沉重。小毛子见他光顾着用手从后托起虞师爷的双腿,把那只大肚匣子丢在了地上,这时便灵机一动,扭头出门冲进西厢房,把唐安琪那把小枪翻出来带了过去。
把小枪塞进唐安琪的军装口袋里,他捡起那把大肚匣子拎着,这就要护着虞宅众人出门。虞太太还站在院子里发呆,这时忽然醒悟了,也来不及多收拾,一手扯了彩霞,跟着众人忙往外走。虞宅门口的两名士兵把子弹都上了膛,正是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索性随上旅长,懵里懵懂的向前小跑。
唐安琪不敢往孙宝山那边去,只能走相反方向出胡同。未等他跑出多远,忽有一队吴团士兵冲了过来,领头之人正是吴耀祖的亲信副官。那副官见自己来得正好,连忙翻身下马,高声说道:“旅座别慌,我们团座派我们来保护虞宅!”
唐安琪一听这话,不由得停了脚步;然而虞师爷的头歪着枕在他的肩上,气息奄奄的轻声说道:“走,走!”
唐安琪把虞师爷向上又托了托,然后说道:“这里不够安全,你快送我们往火车站走!”
那副官一听,也没意见,当场命人让出战马。唐安琪和虞师爷共骑一匹,小毛子带着虞太太共骑一匹,彩霞家在乡下,在城里无处投奔,这时就和士兵共骑一匹。唐安琪率先一抖缰绳调转方向。单手搂住前方虞师爷的腰,他领头催马向前。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不是手榴弹爆炸,倒像是炮弹开花,正是炸在了民居里面。唐安琪匆匆瞥了一眼,随即抬手捂住虞师爷的脑袋。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他在劈面而来的寒风中风干了惊惶的眼泪。
长安县城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北边战事激烈,孙团已经全员上阵开始火拼;南边尚算太平,吴团也开始派兵向北支援,并且在高地上架了掷弹筒和几门山炮。吴耀祖知道自己可以和唐安琪这种长官友好相处,但绝不可能与戴黎民和平共存。如果孙宝山真的无用,那他会占住南城,自行割据。而为了胜利,必要时他会采取焦土政策,把孙团和何旅、以及北边百姓,全部轰成齑粉。
这时,唐安琪等人已经抵达了火车站。
长安县作为一处中等规模的交通枢纽,是时常会有火车经过的。不过经过归经过,却是未必都停。唐安琪背着虞师爷冲上月台,身边跟着车站站长。
“三分钟后……”站长看着怀表说道:“会有一趟专列经过。”
唐安琪汗流浃背的问他:“谁的专列?”
站长思索着答道:“好像是金专员,从西安到北平去。可是也不能停啊。”
唐安琪回头环顾了身边几名士兵,然后说道:“等一会儿专列过来了,它停,我们就坐火车;它不停,我们就扒火车;反正务必尽快离开这里,听见没有?”
众人一起答应。
唐安琪又望向虞太太:“嫂子,别怕。”
虞太太都要怕死了,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彩霞哭出声音,表示不想走,要留下;唐安琪一听这话,正是求之不得,当众让她立刻滚蛋。
三分钟后,火车果然来了。
唐安琪提前脱下大氅,又解下身上的武装带,把虞师爷牢牢捆在了自己身上。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是觉不出累来。虞师爷一阵一阵的发昏,脚上一只鞋掉了,谁也没有留意到。虞太太胖,又是个小脚,所以小毛子带着她,小毛子灵活。
专列不长,开的也不算快,车窗全都垂着窗帘。唐安琪虽然淘气,可是还没有过扒火车的经历,倒是小毛子更聪明,带着一名守门卫兵夹住虞太太,看准时机大叫一声“跳”,结果两人带着虞太太一跳,竟然就当真跳到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
唐安琪长了见识,效仿着也是一跳。跳完之后大叫一声,瞬间头发汗毛就全立起来了——他差点落脚不稳,摔到火车轮子下面去。
火车车窗开了,粉红色的窗帘随风扬出一角。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伸出脑袋,莫名其妙的左右看了一番,嘴里咕哝道:“什么声音?”
唐安琪双手抓着,双脚勾着,壁虎一样贴在车尾,一声没敢发出。
等到那个脑袋缩回去了,车窗也关上了。他带着虞师爷那一百多斤分量,千辛万苦的横向移动抓住梯子,一路向上爬到车顶。
手脚伸开贴在冰凉的车顶铁皮上,他压抑着喘息,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的大跳,冷也不知道了,累也不知道了。
金专员的专列经过车站不久,长安县便变成了一片火海。
守在南边城外的侯部独立团见长安县内一片大乱,便要趁机进攻,分一杯羹。吴耀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就把储存已久的弹药尽数搬运出来,直接反攻。
吴耀祖这个人只讲道理,不讲人命。此刻大炮开兮轰他娘,他除了吴团不打,除此之外不分敌我,一概格杀。孙团正在和何旅进行巷战,忽然炮弹从天而降,糊里糊涂的被炸死了许多。
戴黎民知难,但是不退,因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他的队伍已经杀到了长安县中心,这时撤兵,真亏死了!
43.惊弓之鸟
专列就是专列,一路不停,其余火车都得给它让路。唐安琪摆成“大”字形趴在车顶上,很快就冻麻木了手脚头脸。忽然来了大转弯,他闭上眼睛浑身使劲,能抓的能勾的全部利用上,连肚皮那里都成了吸盘。
虞师爷没声了,冰凉的面颊贴了唐安琪的脸。唐安琪抬起头向前望去,就见前方隐隐又有了车站影子。小车站,月台下面荒草丛生,不过也有几个人影在晃,不知是车站工人还是旅客。
火车稳稳驶近车站,唐安琪这回看清楚了站牌子——文县,陈盖世的老家!
唐安琪骤然来了精神,仰起脸高声喊道:“小毛子,预备跳车!”
小毛子护着虞太太,趴在前面一节车厢顶上,不敢回头,扯着嗓子答道:“是!旅座!”
唐安琪试探着弓腰爬起来,眼看火车快要经过月台,他双手向后托起虞师爷的双腿,然后把心一横,大叫一声纵身便跳。
月台上骤然响起一阵惊呼,几名旅客猝不及防的后退两步,就见这名军官张牙舞爪的拍在地上,又随着惯性滚出好几圈去。与此同时,火车车窗“喀拉”一声开了,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美男子伸出头来,十分错愕的惊问:“什么情况?”
美男子话音刚落,前方又响起了几声怪叫,是小毛子和两名士兵护着虞太太,也一起连滚带爬的着了陆。
专列不停,带着美男子的疑问渐行渐远。而唐安琪一挺身爬起来,先是扭头去看虞师爷——虞师爷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他又去看虞太太,虞太太已经站起来了,滚的浑身是雪,脑后一个小纂儿也散了开。
百姓是永远不敢招惹大兵的,几名旅客自动抱着包袱远远退下。唐安琪对着小毛子一挥手,然后背过双手把虞师爷又向上托了托:“这里是陈盖世的老家,咱们先上他那里落落脚!”
小毛子答应一声,扯着虞太太直奔出口。亏得虞太太是个老嫂子,小毛子这样的小兵在她眼中都是孩子,所以拉拉扯扯也没忌讳。虞太太脚疼的针扎刀割一样,但是不敢停下来拖累众人,咬牙含泪的坚持往前快走。
在火车站外,这一帮人抓了几辆黄包车。能买得起县长的家族,必定是个富贵的望族。唐安琪一提陈盖世的名字,车夫立刻表示知道,然后拉起他们就跑上了路。
唐安琪坐在车里,已经把虞师爷解开来抱到了腿上。他发现虞师爷少了一只鞋,赤脚都冻成了青紫颜色,可是现在没办法。他一路总是忍不住低头要看那只赤脚,越看越冷,替虞师爷冷。
不过这样抱着虞师爷的感觉也很好,虞师爷柔软的依偎在他怀里,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几乎就是楚楚可怜了。唐安琪喜欢虞师爷这沉甸甸的分量,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背着虞师爷走出更远。
陈盖世还在家里过年,本打算过完正月十五再返回长安县。忽然见到唐安琪狼狈来访,他惊的两只大眼睛乱转:“哟,唐旅长,这是怎么回事?”
唐安琪无暇多说,开口便道:“老陈,快找张床,师爷病着呢,这一趟可把他冻坏了!”
陈盖世六神无主的,把唐安琪引到了一间温暖厢房。唐安琪把虞师爷放在床上躺下了,又让虞太太快来坐着歇脚。匆匆展开棉被盖在了虞师爷身上,唐安琪这才发现自己手掌手背全都卷起了油皮,也不知是何时蹭伤的。
唐安琪把虞师爷和虞太太交给了陈盖世。陈盖世听他讲述了长安县内的混乱情形,便让他也留下躲避风头。然而唐安琪不肯。
唐安琪自认并没有亏待过任何人,也并没有耍过任何阴谋诡计;堂堂正正,为何要躲?况且自己身为旅长,平日受着部下众人的讨好恭维,如今到了危急时刻了,却是缩起头来装乌龟?那样的话,不但自己没脸,也对不起人。
尤其是对不起虞师爷。虞师爷一心盼他出人头地,他要是丢了身份、丢了军队、丢了地盘,师爷就算醒过来了,也非得再气死回去不可。
陈盖世见他不听劝,就集中了视线,很担忧的看着他:“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县里那么危险,你还回去?”
唐安琪端着一杯热茶,低下头啜饮了一小口:“让我想想……我现在还是有点糊涂。”
陈盖世在长安县做了这几年的县长,唐安琪在银钱上没亏待过他,收的税粮该怎么分成就怎么分成,从来不曾仗着枪杆子占他便宜。除此之外,两人在吃喝玩乐上也是一对知音,时常结伴冶游,谈笑风生。所以冲着这一份情谊,陈盖世紧闭大门,决定保护唐安琪这一行人。
而唐安琪端着热茶暖手,垂着头沉沉的还在想。
他把侯司令那封莫名其妙的通电和戴黎民的突然发难联系在一起,明白自己是受了骗。戴黎民肯定是居心叵测了,可是侯司令呢?侯司令那么大的人物,说打谁就打谁,不至于要和戴黎民串通起来收拾自己呀!
如此看来,侯司令大概也是被人当成了枪。能调动侯司令这架重型机枪的人,似乎就只有何复兴。可何复兴被戴黎民夺了权力,怎么还能配合对方演出这场好戏?除非是何复兴受了胁迫。
唐安琪心里渐渐有了亮光——戴黎民如果能够摆布何复兴,那自然是怎说怎有理。只要侯司令别亲自跑去万福查看情形,那他就很可以瞒天过海的继续骗下去。即便侯司令日后当真有所察觉了,戴黎民攥着何复兴这个人质,也能继续抵挡一阵。大烟鬼看着不像是个有头脑的聪明人,万一到时再被戴黎民骗活了心,和戴黎民泯了仇怨,那……
唐安琪对何复兴一点意见都没有,可是他此刻看出了何复兴的重要性。如果戴黎民手里没有何复兴,他就不会如此大胆嚣张。这戴黎民,犯上作乱还作出理来了!
唐安琪知道戴黎民深恨虞师爷和孙宝山。他不能不让戴黎民去恨,因为虞师爷和孙宝山的确是对不住戴黎民。不过虞师爷当初并没有对戴黎民赶尽杀绝,所以戴黎民现在就有些坏的过分。
唐安琪当年不愿让虞师爷杀了戴黎民,如今也决不允许戴黎民伤害虞师爷。除此之外,他也有些寒心,觉得戴黎民变狡猾了,连自己都骗。那么,先前那些甜言蜜语柔情蜜意是不是也属于骗局的一部分呢?
唐安琪不肯细想,一细想就该难过了。
唐安琪认为这场混乱战局中的关键人物,不是交战双方,而是那位倒了大霉的何复兴。他不肯吃哑巴亏,决定亲自去趟天津面见侯司令——他做鬼也得做个明白鬼!
可是就算侯司令信了他的话,也还是不能让人安心。想到何复兴在戴黎民那里挨打时的种种异样表现,唐安琪就要不由得往歪里琢磨——大烟鬼那个德行就像死不瞑目似的,显然是对戴黎民很有想法。如果大烟鬼临阵倒戈站回了戴黎民一方,兴许也是可能的。
唐安琪忽然生出念头,暗想如果何复兴死在戴黎民那里就好了,那样戴黎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唐安琪在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带着小毛子换了便装,带了一笔款子便要前往天津。临走前他去看望虞师爷,虞师爷昏迷不醒,浑身热的像火炭一样,虞太太不眠不休的守在床边伺候他。
唐安琪见状,便没有再惊动他,只对虞太太交待一番,然后就揣着一笔款子上路了。
45.双管齐下
唐安琪带着小毛子,乘坐过路火车到了天津。
走出火车站时,正是中午时分。这回两人穿的温暖,走得从容,因为身上款子充裕,所以底气也足。小毛子生平只来过天津一次,不认路,尤其是此刻街上洋溢着新年气息,热闹非凡,他就越发怯头怯脑的要发懵。唐安琪见他笨手笨脚的快要跟不上,就握住了他的手,领着他往前走,又回头斥道:“好好走路,不许东张西望!”
小毛子下意识的就打了个立正:“旅座原谅我。”
“滚你娘的!”
唐安琪骂完这句,随即扭头继续向前,不想一辆汽车缓缓驶来,他光顾着回头骂小毛子,竟是全然不曾留意,如今一步迈出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肚皮已经贴上了汽车车身。
他吓的惊呼一声,而那汽车也鸣着喇叭停了下来。汽车夫打开车窗张口就骂:“小王八蛋,大过年的不想活啦?眼睛长到后脑勺上了?”
唐安琪立起两道眉毛,正要做出回击,不想汽车后排的车窗忽然也开了,一个乌光锃亮的脑袋在里面发出疑问:“你不是唐安琪吗?”
唐安琪扭头望过去,一看之下,登时后退一步:“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