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缓缓的吸了口气,看了眼林美凤眼中那闪烁的泪光,淡淡的问了句,“你还好么?”
最开始认出她的时候,他是震惊的,同时,那被埋葬了的恨意,也开始有些蠢蠢欲动。只是,将她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后,
他又恨不起来了。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好。
况且他的性格,很温吞,也被想再去计较那些成年旧事。既然都过去了,放下了,也就算了。
简单的一句问候,只是代表着自己的礼节,并不代表着他能够接受她。
“还好,还好。”听到男人那淡漠的声音,林美凤忙不迭的点着头,眸子里闪烁着不可置信的欣喜。
她没有想到,男人居然没有很愤怒的去指责她。毕竟她曾经丢下他,一个人跑了。其实男人的遭遇,她之前在报纸上看到
过,虽然很想回来找他,但是她那时候已经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好不容易才逃脱之前的境遇,她不想再回头,她也不想
让男人成为她的拖油瓶。所以,她只能在心底轻声的说着抱歉。
时过境迁。或许是报应,她的老公因为生意失败承受不住压力而跳了楼,留下她和他们所生的儿子。家里所有的资产都抵
了债,她一个人带着那孩子艰苦的过着生活。那个孩子很懂事,虽然累了点,但她觉得很欣慰。
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忘记着男人,只是她都没有想过要找他。开始时不想,后来是不敢。只是这两年来她的身体越来越
差,人也衰老的厉害,她很清楚,她身体里的零件,因为这些年来的劳累,在一个个的老化。她的时间,不会很多了。所
以,找到男人,好好的看看他,摸摸他,便成了她唯一的心病……好不容易打探到男人现在的住址,她却又不敢前去相认
,只好这样偷偷摸摸的跟着他,多看他几眼。毕竟是她亏欠过他,她没有勇气去站在他的面前。
“初……初晴。”林美凤看了眼依旧保持沉默的男人,抛出了那个藏在心底的问题,“你……你恨我啊?”
虽然很怕听到男人的答案,只是如果她不问,她会因此而抱憾终身。
她只奢求男人别记恨她,至于听他再次唤她一声妈,她连想都不敢想。
“你觉得我应该恨你?”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她一个问题。
林美凤沉默着看了男人好一会,才缓慢的点了点头,“应……应该的,是我作孽。”
或许是觉得没有颜面再面对男人,林美凤留恋的看了男人几眼,然后落寞的往回走着,只是才走了几步,头就一阵晕眩的
滑坐在地上。
“你不舒服?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男人赶紧走上前扶起地上的林美凤,有些诧异于手中握着的手臂的瘦弱。开始只是觉
得她很瘦,气色很不好。只是这样一握,才发觉她的手臂更像是一根竹竿,很细很细。
“不必了。”林美凤疲惫的看了眼略微有些担忧的男人,脸上浮起淡淡的满足,“初晴,谢谢你。”
她没有想到男人居然会帮她,而不是甩手就走。够了,这样就够了,她很满足了。
初晴。
记得她曾经说过,在生他的前几天,天一直很阴沉,不停的下着雨。而他一出生,天气就开始晴好。所以,她就给他取了
这个名字,初晴。一是映衬了当时的天气,再来就是希望他以后的人生,如雨后初晴般,灿烂,美好。
曾经,她也是很疼爱他的。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们家的条件并不是很好,而林美凤却会尽可能的满足他的要求,并不时的给他添置一些新的衣物和
文具。夏天的时候,她则会拿着一把扇子,坐在他的床头为他扇风,为他赶蚊子,直到他睡着才会离开。
……
很多很多的往事在不断的涌现着,男人缓缓的叹了口气,搀住林美凤询问着她家的住址,然后根据她所说的位置把她送回
了家。
“你就住这里?”男人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那低矮的小屋,或许这称不上是一所房子,只是一个搭建的简易棚子。
“嗯。”看着男人那诧异的神情,林美凤也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从身上摸着钥匙,打开挂在门上的那把锁把门推开,
“要不要进来坐会?”
屋里和黑,就算门是打开的,里边的光线也很暗。
看着那一脸期待的林美凤,男人也没好意思推辞,稍微想了下,还是走进了那间屋子。
比想象中更加小的屋子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货,有废旧的报纸,也有空的酒瓶。屋子里的空间很有限,除了一张小书桌和
一张上下两层的床,再没有多余的摆设,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阴暗环境中产生的潮味。
男人打量了下这间狭小的屋子,眼底波光暗涌。
他看得出林美凤过得不好,却没有想到她的境况这么的糟糕。
“初晴,喝杯茶吧。”林美凤从一旁有些拘谨的倒了杯茶给男人。
很粗的茶叶,也很碎,零零落落的漂在茶水里。
男人看了一眼那有着缺口的茶杯,捧着杯子饮尽了杯子里的茶水。
就和想象当中的一样,很难喝,还很涩。但男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那空了的杯子平稳的放到一旁。
虽然男人并不是很注重生活的品质,但唯独喜欢喝茶,买茶叶,是他每年一笔不少的开销。当然,也只是相对于他自己而
言。虽然买的也只是一般的货色,但比现在喝的,不知道好了多少,但他怕林美凤会觉得难堪,还是硬着头皮把那中药般
的茶水全都喝了下去。
“初晴,我很高兴,你能亲自送我回来。”林美凤搬了条小凳子坐在男人身旁,用那殷切的眼神仔细的看着他的脸。
她想了很久的儿子如今就坐在她的面前,很想去摸摸他,抱抱他,可是……她不敢。所以她只能这样隔着点距离看着他,
生怕把他给吓跑。
“不客气,应该的。”看到她刚才的境遇,就算是一个过路人,他也会把她送回家。
林美凤看了看男人,没有再作声,只是将头保持着微扬的姿势,认真的看着男人。既然林美凤都没有说话,男人自然也不
会说些什么,只是继续坐在她的婶婆,平静的将视线放在墙角。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门口传来的推门声让他们两人同时转过头看了过去……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他的头发剪
得很短,很精神。
“妈,家里来客人了?”那个少年有些迟疑的走进来,开口询问着林美凤,顺势将身上斜跨的书包脱下来放到书桌上。
妈?!
男人的眸子颤动了几下,忍不住的看了那个少年几眼。
他叫林美凤的妈……看来,他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嗯。”林美凤有些忐忑的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小声的回答着那个少年的问题。
第九十章
屋外的光线很强烈,略微的有些刺眼。
男人微微的眯眼看了下那明朗的天空,略微的收拾了心情往回走着。至于身后传来的争执声,则被他完全抛到了脑后。
不过是一次偶然的碰面而已,经过这么一出,想必她以后不会再跟着他了吧。或许,他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也好,相见不如不见。尽管没有去怨恨,但心中那根刺,却始终深扎在那里,略微的一碰触,就能感觉到痛意。
回到家后,男人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菜肴,还破天荒的去买了一瓶几十块的葡萄酒,就着瓶口一口一口的喝着。
一口酒,一口菜,男人机械式的往口里不断的塞着灌着,他现在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觉得有些累。那并
不好的酒液通过他的唇舌,再缓缓的流过他的咽喉,竟有着淡淡的苦涩,略微的有些辣喉。
还不如买瓶啤酒呢。男人看了眼逐渐变空的酒瓶,然后把它丢开,从床头翻出一包开过封的烟,抽出一根烟灯上火慢慢的
吞吐着。
云雾缭绕间,男人的脸略微的有些苦涩,深吸了几口后,男人用手掐掉那依旧在燃烧的烟,径自走进了浴室。
脱衣服,放水。
略微有些凉的水冲刷上身体,刺激得皮肤上爬满了小颗粒,不过却很痛快。
男人仰头任凭着花洒喷出来的水冲刷着他的脸,眼角略微的有些湿润。不过现在分不清究竟什么是水,什么是泪,更何况
这是在家里边,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会看到他的窘迫。
刚才从那个棚子出来后,他忍不住的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那个清瘦的少年关切的样子和林美凤说着什么,而林美凤那微扬的脸上,有着宠溺的笑意与满足。虽然她的脸上爬满
了细纹,虽然那个棚子里的光线很暗,但男人还是觉得,她的脸很美,她的笑容很灿烂。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男人突然觉得眼睛有点疼,在里边的,才算是真正的一家人。至于他,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人。
男人就这样怔怔的站了好一会,直到听到屋内传来的争执声,他才离开。
“他就是你一直想见的人?如今你见到他了,是不是就不要我了?”那个少年似乎还处在变声期,声音听起来沙哑中又带
着点尖锐,有点奇怪。
“怎么会,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要你。至于他……”林美凤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惶恐。至于她之后说了点什么
,男人不清楚,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快步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有些话,还是不听的好。
男人关掉水,用毛巾擦了一把脸,然后慢慢的擦着身上的水珠。嘴角,泛起淡淡的嘲讽。
似乎,他又矫情了。
其实,他可以不必在意的。这些对他而言,不过是插曲而已。
穿上放在一旁的衣服,男人走出去收拾好桌子上的残局,然后推开窗,倚着窗外的晴好天气,而屋内的烟味,也随着空气
的流通而慢慢的散尽。
静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行走的三三两两的人,直到天色下沉,路边的街灯争相的亮起,男人才站起身,走进卧房趴在了床
上。
辗转的翻了几个身,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男人又坐起来拉开灯,靠坐在床头翻阅着一旁的刊物。就这样折腾到半夜,在
逐渐有了点睡意,关灯,睡觉,房间内只余下一点从窗外照进来的光亮,很安静。
清晨醒来后,男人稍微收拾了下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憔悴的面容,然后又继续投入到了教学的工作当中。
每天都围着学校、家这两个地方来回的打转,虽然有点累,但也还算充实,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里,都没有什么麻烦事
找上门。
至于林美凤,自从那次碰面后,之后再也没有鬼鬼祟祟的跟踪他。对此,男人紧张之余也有些释然。他还是有点担心林美
凤会继续来跟着他,只是都这么多天了,他的生活当中并没有什么异样,看来林美凤是不会再出现了。看来他对她而言,
也不过是曾经的回忆而已。也好,这样他就不用再担心着怎样去面对她。
学校的生活也依旧很平静,杜轶辰在教室里出现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多数是和陈皓他们混在一起,偶尔和他擦身而过的时
候,杜轶辰也只是淡淡的瞟他一眼,然后再嬉笑着揽着陈皓的肩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他总觉得,杜轶辰和陈皓之间,似乎有着不同于普通朋友的亲密。甚至好几次,他还看到杜轶辰和
陈皓亲密的靠坐在学校通往图书馆之间的小树林的石椅上,杜轶辰的手绕过陈皓的腰,不停地晃动着,不过因为看到的只
是背影,所以杜轶辰做些什么,他不清楚。他也没有惊醒那两个人,只是悄然的离开。
他和杜轶辰,似乎是越走越远了。
偶尔他也会忆起之前和杜轶辰相处的日子,毕竟杜轶辰帮了他很多,他还没来得及还。只是现在,他们虽然能一两天打个
照面,但是好几天才说上那么一两句话,还是在说班上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他最开始的刻意疏离,他们之间的状况成了
现在这副样子。
男人觉得自己很矛盾,明明现在和杜轶辰的关系,是他乐意看到的情形,只是为何又觉得有点失落呢?或许是从杜轶辰那
得到了关怀,让他觉得很受用。毕竟现在除了虞扬,再也没有人会对他好,而虞扬却常常很忙,不可能那么细心的察觉到
他心情的变化,而杜轶辰则会很用心,总是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静静的帮他一把。
如果没有那天在教学楼顶发生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还是和之前一样呢?可惜,没有如果。
有些事情既然改变了,就无法再回到过去。
虽然有些惋惜,但也只能这样了。
听说秦天在国外进行的学术交流中表现得很出色,并因为而被挽留,所以他的归期,又往后推迟了半个月。
这些,都是他从学校那些无聊得时常在讨论八卦的老师那里听到的。不过他关心的,不是秦天有多么多么的优秀,或者又
取得了多少多少的成就,他所在乎的,只是秦天归来的时间。能够晚半个月见到秦天,对于他而言,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
事。
那个赌注秦天已经赢了,但他不确定秦天会不会就此罢手,不再来找他。因为秦天这个人所做的事情,全然是凭他自己的
喜好而不顾他人的想法,难保他哪天不爽了,再次找上他来发泄。
或许他还得去找来学校的平面图来研究研究,尽可能的避免与秦天碰面的机会。
在麻烦找上门之前,他要尽可能的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而他和于梦轩的关系,不好也不坏,比一般的学生多了一层补习老师的关系,却也远没有之前的杜轶辰和他来得亲近。
不过这样也好,适当的保持点距离,对大家都好。
最近发生了件让他觉得很开心的事情——虞扬火速的结婚了。
虽然事先猜到了一点,但对于他这么迅速的动作,男人还是多少觉得有些吃惊。但当去到他们婚礼的时候,看到那彼此依
偎的两个人以及他们脸上不加掩饰的满足,男人的心也渐渐的暖了起来。
他们两个看起来很般配,看到虞扬发自内心的笑意,连带着他也被感染的笑出了声。
看着自己唯一的好朋友找到幸福,他觉得很开心,开心之余也就多喝了几杯。几杯酒下肚后,他觉得肠胃蠕动的速度在加
快,很难受。
婚礼过后,他对新人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就转身离开了这家酒店。本来想在门口拦辆的士回去,只是当车停在他面前
时,他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身上身无分文。真是糊涂,他出门的时候只带了礼金,却忘了带点零钱出来……算了,干脆走
回去吧,反正离家里也不是特别的远。
傍晚的天空略微的有些昏黄,身旁是急匆匆赶着回家的人群,路边的路灯,也在悄然亮起,给稍嫌黯淡的路面增添了几抹
光亮。
男人有些跌跌撞撞的往回走着,脚步有些不稳,但也还不至于跌倒。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他整个人更加的飘忽,头一顿一顿
的,很难受。
就这样走了很久,他所住的那栋楼,逐渐的落入了他的眼帘。
只是还来不及上楼,胃里一阵翻涌,让他蹲在路边大肆的呕吐起来。直到把胃里的食物连同那些酒液一滴不漏的吐出来,
他才觉得舒服点。只是这样长时间的蹲在地上,导致他有点气血不足,一站起身,就踉跄着往后倒。
只是没有预想中的碰撞,他被人紧紧的抓住,并扶了起来。等他一站好,那个人便迅速的把手给撤离,清隽的脸上写满了
不耐。
这个人他认识,之前在林美凤家里见过,严格意义上来讲,还算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