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诛(出书版)+番外 BY 眉如黛
  发于:2012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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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川绕过亭中满地狼藉,把酒壶往湖心一抛,看着水心溅起涟漪,轻声道:「陆夫人之死,是和柳娘有关。」

他顿了一顿,把冷嘲都写在眉梢:「不,何止是柳娘,你想想陆老爷方才的话。府里这几房姨娘,都与命案脱不了干系

。这些女人,平日里满口知交密友情意相投,一争风吃醋起来,个个不遑多让。然而陆夫人一去,这几房姨娘免不了得

罪两个人。」

华阳被吊在半空,呆了片刻,才几不可闻地接下话头:「陆老爷,还有青川。」

他想着陆老庄主拿着长剑乱砍的样子,忽然放声大笑,人却像是快哭了出来:「忙了这么久,原来是陆老爷为妻寻仇,

杀了几位姨娘。」

他笑得双肩微微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难怪陆府戒备如此森严,仍接连闹出命案!杀人人杀,果真如此,一大家子

人要么身首异处,要么家破人亡,谁会去防他。」

陆青川眼里妖光大盛,嘴角挂着令人胆寒的笑意,偏偏眉目温文清俊如画。他负着手,踱了几步,有那么几瞬,他的脸

隐在亭柱后,只看见乱发卷在风里,唯有那道灼热的视线,仍是片刻不停,居高临下一如猛虎搏兔。

「你何必急着为那人脱罪,」陆青川轻笑起来:「凶手可不单是陆老爷一个人。你忘了,陆老爷身上的毒又是谁下的?

他总不可能自己给自己下毒。」

华阳被花枝缚着双手双脚,呆呆看着他,良久才问:「什么意思?难道还有第二个凶手?谁会给陆老爷下毒?」

陆青川嗤笑起来,一字一字地说:「道长难道忘了,他,恨陆老爷。」陆青川把那一个「他」字念得极重。

可华阳仍未听懂,干笑了两声:「你说,谁恨谁?」他有心要逃,但被那一双深不见底的妖瞳盯着,却成了砧上的鱼肉

陆青川轻笑着说:「陆青川恨他父亲。」

华阳望望亭中人,又回过头,看看陆老爷,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额角已布满了冷汗,简单一句话,几乎耗尽了

华阳所有的力气:「青川怎么会……恨陆老爷?」

陆青川断然答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因为他母亲的死。」

华阳猛地发起抖,脸上再不见一丝血色,先前所有变故,都比不上这件来得致命。

之前入梦,不是没有见过陆老爷用鞭子揍那个人,不是没有见过青川捧着母亲的牌位,在陆府正大摆筵席的时候,一步

一步走进来——

他早就知道了,青川孤单一人,会过得不快活。

可从没想过,会这般不快活……

这妖怪轻描淡写几句话,像是一把锋利的薄刃,把皮肉割开,真相至此终于大白。

这一场灭门之祸,自柳娘入门而始,她年轻美貌,颇受陆老爷喜爱,更与几位姨娘交好,私底下常说些正室的闲话,煽

风点火,这才有了之后姨娘害人之事。

陆夫人一去,陆青川手捧灵位闯入筵席,痛斥其父薄情,随后又在饭菜中下毒,远走扬州,又被逃至此处的狐妖生生害

死。这妖怪身受重伤,为了修养功体,假扮成陆青川,回到金陵,才有了与华阳的数日孽缘。

此时陆家老爷已经得知发妻亡故真相,心神恍惚、余毒未清之际,竟是从此疯癫起来,时不时的便在子夜时分,从床上

挣坐起来,倒提佩剑去为妻寻仇,虽有陆夫人魂魄未泯,多次现形警示,四位姨娘仍是陆续死于陆老爷剑下。

「柳娘挑拨,妾室害人,当死;陆夫人虽是救人,亦是纵凶,当死;陆晏为妻复仇是真,了断人命也是真,家破人亡也

不冤枉;至于陆青川,对父下毒,有悖人伦。」

几枝烧枯的桃枝横在亭前,满树芳华都葬在火里。零落成尘,灰尘里又开出新的芳华。铜柱为枝干,焰苗为冠,点点火

星如飞花。

这妖怪说着,静静地看了华阳一眼:「小道长,因果循环,从来报应不爽。」

四周都是蒸腾的热气,华紫渊调息已毕,手一招,陆老爷握着的长剑便物归原主。他一手拎着华阳的后领,一手在花枝

上一斩,把华阳解了下来。

陆青川微微眯着眼睛,似乎看不惯小道士一声不吭的样子,连唤了两声:「华阳,华阳?」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在水心,「我一路逃到扬州,算出谁几月几日命中有死劫,就顺应天命,跟在身后。等人当

真死了,才趁尸身未寒,借体化形。这一场荒唐闹剧里面,我不过演了个小小看客,两位道长世情练达,想必不会为难

一个无辜之人。」

华阳苦笑起来:「你说你是看客。」

陆青川负着手,眸光流转,轻声说:「我只是看客。」

华阳突然嘶声吼了一句:「你也是看客,你也袖手旁观,也看着别人去死,为什么你好好的,陆夫人却魂飞魄散!」他

脸上气得微微发红,「她就算纵凶,就算看着亲人作恶,下不了手,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

陆青川低声笑起来:「是她自己要寻死。」

华紫渊轻嗤道:「果然是舌绽莲花,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华阳。」

小道士用胳膊胡乱擦了一把脸,然后挽起袖角,露出细细瘦瘦的一条胳膊。

陆青川瞥见他胳膊上纵横交错不知道有多少道疤,吃了一惊,跟着唤了一句:「华阳?」

华紫渊伸出手指,在华阳手臂上轻轻一划,鲜血泊泊地涌了出来,绕着他的胳膊,在腕间汇成一股细流。

华阳疼得浑身一抖,脸色惨白,自己抓过长剑,在地上勾好轮廓,又在巽四方位绘了引路的北斗,手掐天师诀,胳膊举

得高高的,把血都滴到阵心。

片刻之后,地上骤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阵式,蝼蚁大小的符文间光华涌动,阵心现八品莲台,光芒大炽。

华阳几步跨入阵中,盘膝坐下,手上的血仍是淌个不停。

陆青川在此情况下,重见这困了他十年的血阵,心里忽冷忽热,又恼又恨,万般滋味,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正恼怒烦闷间,骤然想起为华阳上药那天,这人无论如何不肯撩高袖管,说怕吓着他,心中猛地一窒,竟有些喘不过气

来。

这样密密麻麻的疤痕,新旧交错。先前只恨这人的血,恨他害自己身陷囹圄,恨他榆木脑袋,恨他口口声声陆青川。现

在看来,八字纯阳,一身纯阳之血,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他声音不禁放轻了几分;「华阳,你功体未愈,凑什么热闹。去,把你的手裹一裹。」

等了片刻,却只闻风声呼啸,再等片刻,仍无人回应,心中无由来一阵心寒。

这人明知道他无罪,只因为他是妖,态度就南辕北辙。

是妖,又如何?

因他受过那般极刑,还不是一样未曾报复。

这样一想,满腔恨意竟是压抑不住,对这人的在意和恨,绵绵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相伴相生,一时竟是拆分不开。越是

恨,越是在意,越是在意,越是恨。原本能快意恩仇,逍遥天地之间,若不是这人——

陆青川咬着牙关,嘴角慢慢溢出一丝冷笑:「你以为,同样的血阵,我还会被你困住第二回?」

话音刚落,已咬破指尖,挤出数滴殷红的鲜血。几滴血珠子在半空凝聚不散,盘旋了一阵,突然化作离弦之箭,把每根

合抱粗细的铜柱都炸出偌大一个缺口。

陆青川双手负在身后,大步向亭外走去,六根铜柱在他身后轰然折断。华阳一直疲惫地垂着眼睑,直到这个时候才微微

睁开眼睛,漆黑温润的眼珠里倒映着陆青川的影子,手上的法诀一换,已变作了伏魔印。

陆青川忽然晃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发现两只脚顷刻之间陷进土里,还在越陷越深,不由嗤笑起来:「怎么还是老样子

。」他说着,双腿发力,朝外缓缓一转,土里传来轻微的爆裂声。

可还未等到桎梏变松,原本被火烤得干裂的地面,突然软得像是池中春波,人登时又往下陷了几分。

华紫渊在一旁冷笑道:「该是我说,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陆青川猛地沉了脸色,妖气催动之下,方圆数尺的地皮簌簌颤个不停。

华阳在阵里摇摇晃晃,一旦发现伤口止了血,就自己把结好的血痂抠烂。鲜血滴在阵心,青光断断续续地闪过,血阵一

次次变得坚不可摧。

陆青川视线扫过华阳,见他已经摇摇欲坠,眼中神色变了几变,低声质问道:「你明知道血案与我无关,还想杀我,就

是因为……我是妖?」

他说出这句话,便觉得恨意越发汹涌而出,不是不想真正杀了这个人,一举破除阵眼,但看那人面色如纸,只剩一口气

吊在那里,又觉得浑身冰冷,一番怒气尽数化为不甘。

「是不是……因为我是妖,便该当伏诛?」

装成凡人的时候,这人对自己那般忍让,稍一对视,便红了脸一害得自己也有些……

现在却想统统收回?

陆青川猛地闭上眼睛,似是主意已定:「华阳,你要是累了,就闭上眼睛。」

华阳又晃了两下,似乎真有些熬不住了。空气中一阵阵催人入睡的暖香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多吸入几口,眼皮就跟着

越垂越低。

就在他双眼闭拢的那一刻,陆青川一直端凝俊逸的脸突然变了模样,血淋淋一张面庞,龇着森白的利齿,身后更长出一

条血肉模糊的肉藤,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条剥了皮的狐尾。

守阵的华紫渊不敢怠慢,袖袍一翻,五张弑火大神符同时打出。

只听几声震耳欲聋的爆裂之声,浓烟腾起,那狐妖仍站在原地,嘴里哧哧喘着粗气,竟是毫发未伤。

华紫渊一腔真气直贯剑尖,力蕴万钧,朝这妖怪脖后奋力一斩。这妖怪猛地抬起头,森然笑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他身

后庞硕无匹的狐尾一卷,把华紫渊团团裹住,往湖边山石上狠狠一甩,又裹紧了,往焦土余烟上再一甩。

只听几声裂帛似的闷响,也不知道裹在里面的人是不是筋断骨折、皮开肉绽。

华阳眼皮跳得厉害,片刻之后,竟是再次挣扎着醒了过来。他跪在阵心,急急地四处张望:「紫渊师兄?」

这余烬之上除了滚滚浓烟,哪还有半个人影,直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从空中传来一声巨响。

华紫渊直直地跌落下来,半只手血肉模糊,也不知受了多重的伤,临近地面才身形一转,以膝点地,险险停下。

华阳见他眼神阴鸷,吓了一大跳,正要赶过去看个究竟,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猛地拽住他,扼紧了他的喉咙。

华阳被那人箍在怀里,肉贴着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熏人欲吐,他艰难地扭过头,望见一张似是而非的故人面孔。那张

脸上一只眼睛暗红如血,一只眼睛漆黑如墨,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想弄清楚他有没有在怕。

华阳浑身巨震,耳朵里嗡鸣一片,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周围的声音,那狐妖轻声笑了。

「小道长,你似乎在白云观,也过得不好。」

「紫渊……师兄……」华阳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话,「救我」这两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华紫渊仍跪在原地,胸前起伏不定。

身后那妖怪似笑非笑地瞥着他,红得碜人的眼角斜斜上挑:「我带你走吧。」

华阳只觉得一阵凉意直窜,额角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连挣都不敢,又冲着华紫渊怯怯地唤了一句:「师兄?」

那狐妖箍紧了他:「我最恨看见你的血了。我可不会拿刀子割你。」

华阳抖如筛糠。

那股腥臭的妖气笼罩着整座陆府,头顶无星无月,暗红色的云翳泼墨一般溅开,肆虐的火舌骤然一窒,不过半盏茶的工

夫,焦土上缕缕余烟腾起。

那人字字带笑:「修道有什么好的?」他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暴戾之气陡生,恨声又重复了一遍:「修道有什么好的?

那狐妖把头埋在华阳颈间,似乎有些想一口咬断他的喉管,快要咬上的时候又犹豫起来,分不清该不该就此杀了。

华阳又累又恨,强撑了许久,膝盖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偏偏被那一双妖光大炽的眸子慑着魂魄,一动不能动,真正

是濒临绝境。

那狐妖只剩一件素白的中衣,站在暗红色的云翳下,见他摇摇晃晃,这才愤愤把尖牙收起,伸手扶在他腰间。

不是不恨,却狠不下心杀了,又焦又躁,数千年来未曾有过。

华紫渊单膝拄地,眼底恨意正浓:「留下姓名,此仇来日必报。」

狐妖斜睥着他,话却是对华阳说的:「也对,道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道从哪刮来的一阵妖风,吹得尘埃大作,满眼都是白白茫一片。

等风散尽了,地上骤然多了四行一指来深的字,笔迹之狂狷恣肆,读来令人心头一悸。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草木犹得春风令,白骨不复旧时容。

夏鼎几迁龙虎气,谁言秦川帝王州?

千古兴替七弦上,万里长空一倚楼。

最后一个楼字长长拽出一笔,因他怒气未消,笔锋似一道剑气扫过。地上四行手笔,经这叫倚楼的狐妖一一诵出,倒有

了寒风肃杀之气。

他左手揽在华阳腰间,右袖一甩,乘着股妖风,朝金陵城外飞去,华阳到了半空,眼睛还呆呆看着华紫渊。

等他们去远了,华紫渊又闭目调息了一会,华清华玄从断墙后走出来,压低了声音问:「真不管他了?」

「师兄果然是铁石心肠。」

华紫渊目光一沉。

华阳被这狐妖慑着,浑浑噩噩地飞了半晌,忽然到了一座山明水秀的山头。那狐妖四处打量了一番,鼻翼抖了抖,哼了

一声,把华阳从半空中往下一抛。华阳掉在枯叶堆里,痛得半个字也说不出。

那狐妖脸色阴晴不定,站在枝桠上往下望。华阳蜷着手脚,胳膊上伤口未愈,这一摔,又淌了几行血珠子。

那狐妖瞪着他,似乎受不了他出血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当年,剥皮之痛,也未像你这样……」

华阳听见他说痛,渐渐笑了出来,视线中一片模糊,只能隐约辨认出那妖怪站在枝头。

明明还是陆青川的脸,里面的人却变了,只是这样稍稍一想,就得拼命地忍,才能让眼里不至于落下泪来。

「你懂什么,我本来是想要做青川的书僮。之后之所以做了道士……」华阳双眼通红,还在努力笑着,把埋在最心底的

、结了血痂的秘密一件件重新剜出来。

「是那老道士,跟、跟我说,青川命中注定要早夭……」他越是说,语气越是结巴,眼泪终于藏不住:「他说只有我入

了道门,才……有望化解……」

华阳说到这里,使劲用手臂挡着眼睛,只是还是有眼泪不断地渗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想为他好……却让他这十年尝尽人情冷暖,连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回来晚了……」

他翻来覆去地哭同一句话,渐渐地竟是泣不成声:「是我、我回来晚了……」

多少年前,陆小公子趴在墙头,笑得趾高气扬:「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多少年后,他终于有了道号,急匆匆地赶下山来,在陆府门前淋着雨,一见那人回来就大声喊着:「我叫华阳。华字辈

,单名一个阳字,取天地纯阳之意……」

原以为……赶上了……

第六章

那狐妖磨着森白的牙,身形一沉,脚下花枝簌簌地抖下许多雪白的花,全落在华阳身边。

这个道士,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别的,与自己相关的?

整天青川,也不想想他心里是何滋味。

狐妖自顾自地在枝头坐下,等华阳把眼泪哭干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才叫了一声:「哭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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