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阳么?楚君慊的思绪一时间远远飞去。
绿杨长街,碧瓦高檐。楼上的歌女琵琶轻弹,竹肉相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首很悲的曲子,唱出来却有种游丝缱绻的韵味。歌楼的对面是一家茶社,京中的少年才俊都喜欢在这里聚会,一起吟诗作对,品茶论道。
天很蓝,风很软,还是太子的楚君慊信步拾级而上,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面品茶,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那群自命才子的少年在那里高谈阔论,时不时不屑地撇嘴,不过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嘛。
楚君慊慢慢啜饮着口中的茶,看着窗外的柳枝随风轻摆,在阳光下显得说不出地鲜嫩可爱,不由出神了片刻,随即被一个声音拉回了神智。那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清冷如石上寒泉,舒缓如夏夜和风。
那声音正在轻吟着一阕词,少年们喧哗的声音都止息了,只有微微的风吹过檐头铁马,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菡萏将残,青葙渐老,长空雁叫霜寒早。经年心事转成空,斜阳黛瓦炊烟袅。碧水迢迢,归鸿杳杳,天涯望断知音少。青葱岁月易消磨,乐游原上生秋草。”【1】
那是一阙《踏莎行》。
语声刚落,赞声顿起。
楚君慊听到那个声音淡淡道:“这是去年秋末的旧词……词浅意薄,不过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自谦的话,声音里却有掩不住的傲气。
楚君慊下意识地抬头去寻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只看到一个背影,沿着青石板的长街渐渐远去。
“刚才吟诗的人……是谁?”楚君慊忍不住上前打问。
一位少年斜了他一眼:“名满京师的才子温瑜阳,你竟然不认识?!”
于是,他记住了声音,记住了那个名字,也记住了市井间流传的那句:“看花要看夜来香,选婿当选温瑜阳。”他对那个名字的主人怀揣一份遥远的倾慕,却从不曾想过……他竟是温锵的侄儿,自己的……表弟!
果然是青葱岁月易消磨,仿佛只是一抬眸间,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不过……他会珍惜此后的每一个朝与暮,再不会放他的爱人离开。不管阿离对自己有多少恨意,就算他哪一日要杀了自己,自己也甘之如饴,更何况……阿离要动手早就动了,不会等到连孩子也生了。阿离的嘴硬心软,他早领教到了。
离落盯着突然沉默的楚君慊,面容一点点黯淡下去:“你果然还是嫌弃的!”
楚君慊却猛然上前搂紧了离落:“原来是你,真好!”说着拦腰一挽,把他打横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转身大步而去。末了还不忘丢下一句:“靳大人,从明天起不用上朝了,呆在家里好好反思反思!”
第六十四章:爆竹声中一岁除
白白胖胖的两个奶娃娃裹着毯子睡在摇篮里,离落一看就错不开眼。心中酸涩喜悦依次划过,最后只剩下浓浓的爱意在心间流连不去。
轻轻摇着摇篮,轻哼着一支小曲,泪水不知不觉朦胧了双眼。孩子,我的孩子啊,我好想看着你们长大,好想好想……
离去之前,离落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上娃娃嫩白如乳酪的小脸。娃娃被惊醒了,撇撇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离落赶忙抱起娃娃,哄了这个哄那个,俩娃娃看到离落,脸上还挂着泪珠,却都“咯咯”地笑起来,一门心思往离落怀里拱。离落刚刚收去的泪水一下子又溢满了眼眶,回头瞥了楚君慊一眼,在娃娃脸上亲了亲,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回摇篮里,掖好了毯子,哄他们重新睡去。
“皇上,”离落缓缓走在铺满积雪的石子路上,夕阳如火,两三枯枝横斜天际,却有血色血色腊梅在道旁悄悄盛放,“你真不在意我的身份么?”
“我……”
楚君慊刚吐了一个字,就被离落打断了:“就算你是真的不在意,我也再受不起你这样的反复折腾了。我累了,君慊,我累了。让我带着孩子走吧……我知道你不会同意,那么,让我带走子安,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在阴郁冷清的宫里长大,我希望她能有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最多十年,我会亲自把她送回来的。”
楚君慊正想说些什么,忽地心中一动:“为什么是十年?”
“君慊,”离落回过头来看着他,“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最多活不过十年了,不然怎么舍得把孩子丢在你身边?”
“你……”楚君慊呆了一下,只觉心尖儿上有一点痛,不过片刻就扩散到整个身体,痛到无法呼吸,“活不过……十年了?”
“是啊”,离落突然觉到一丝快意,笑道,“我中了凋年……”离落把一切的一切都说给他听,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平静之极,仿佛那些苦痛都与自己无关。
楚君慊觉得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却上前一步,把那个消瘦的身子紧紧揽在了怀里。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会放手: “阿离,我还记得你说过……姜晋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五弟是宁愿跟了姜晋一道去的。那么我也一样,阿离,你就这么不信我么?”
离落苦笑不语。我也想啊,我也想相信你,可是经历了这么些事情,你让我怎么信你?
楚君慊一把抱起离落:“外面冷,咱们回去吧。”顿了顿,道:“十年,还有十年的时间不是吗?这十年我会陪着你走过,没事的时候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一起扶着孩子们蹒跚学步,教孩子们说话、读书……十年以后,咱们的孩子也就快要长大了,懂事了。这个天下后继有人,有七弟的照应,朕就可以放心地随你走了。咱们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不,君慊,”离落急道,“我走了,你要活下去。我们的孩子已经没了……”离落咬咬牙,接道:“他们没了娘,不能再没有爹。我会在奈何桥边等你,等你百年之后,我们来生再续前缘。”说着眨眼一笑,一双眸子清润似水,看起来像个孩子:“下辈子,我要做上面那个!”
“好啊,”楚君慊也笑了,目光迷离中全是离落这些年的影子,得意的、张狂的、痛苦的、冷漠的……每一样都像是用刀镂刻在他心上,“那么……阿离,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了?”到时天上地下,总要随他走的,这可由不得他!不过眼下,还有十年……还有十年的时间可以守在这个人的身边,好好宠他,好好爱他,不让他再有哪怕一点点的伤心。
离落笑容带上了一抹微微的自嘲:“是啊。”自己还真是贱啊,这些年的困厄伤怀、苦痛折磨无一例外全部拜这位皇帝大人所赐,可是每一次只须稍微哄哄就会回心转意,宽宏大量不啻于圣人再世。他是真不明白了,爱这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对面这人明明就是个烂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可是……自己还是愿意原谅他,想到能和他一起度过之后的朝朝暮暮,就觉得心中平安喜乐。
这样的自己,早就不是自己了。
转眼之间,除夕就到了。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民间喜庆如是,宫里更是绢花红似锦,琉璃彩灯明,到处都是洋洋的喜气。昨日又下了场小雪,覆在地上薄薄的一层,与喜庆的大红交相映衬,别有一番风味。
离落倚在窗边,看宝福跑前跑后地挂灯笼,贴窗花,不时还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心中不由暗忖:三年了,这孩子怎么总长不大呢?
是啊,转眼就快三年了。这三年走马灯般倏忽而过,悲欢离合依次上演,但像这样好好地过一个年,却还是头一遭。
离落的身子,这些年屡遭折磨,早就耗得虚了,如今孩子平安产下,凋年的药性亦开始发作。方才不过给孩子喂了奶,又哄它们睡去,就觉得疲累不堪,浑身酸痛,这时懒懒倚在窗前,连一个指头都不想动了。
楚君慊下朝归来,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赶过来:“阿离,身子可好些了?”昨日虽只是小雪,可湿寒之气不免比平常重了些,离落受过伤的手腕脚腕都疼痛难忍,一时连路也走不得了。楚君慊急宣胡太医来开了方子,服下去才略好了些。今日雪虽然还未化净,却是响晴的好天气,关节处虽还有些酸涩,却没什么大碍了。
离落笑笑:“已经没事了。胡太医今个儿早上出发,不知道走到哪里了?”胡太医老妻新丧,京中便成了伤心地。胡念要回塞北,胡太医便向皇上辞了太医之职,跟着儿子去散散心。
楚君慊道:“莫管他了。你要是想他们了,过两年咱们再去塞北跑一趟。”说着把离落从椅中抱到床上,替他轻轻揉捏着酸痛的关节处。
离落皱眉道:“你换身衣服好么?”这身朝服明晃晃地刺眼不算,袖口的金线硌得我好痛!
楚君慊听话地换了常服回来,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眼看天将过午的光景,离落还是懒懒地不想动,楚君慊便命人将午膳送进内室,执起汤匙便要喂。离落笑着躲过了:“我还不饿,你先去喂孩子吧。”
楚君慊将娃娃抱来,将热牛奶吹凉些,一口一口小心地喂着,娃娃一面吃一面依依呀呀手舞足蹈。楚君慊一个不留神就被娃娃碰翻了瓷盏,洒得衣襟上奶汁淋漓。娃娃“咯咯”地笑起来,顺便把楚君慊手中的汤匙也碰到地上砸碎了。离落趴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等楚君慊好不容易收拾停当了,送上来的午膳也早就凉了。离落眨眨眼,到:“皇上大人,咱们去御膳房自己包饺子煮来吃可好?”
楚君慊哪有不答应的,拽了个毯子过来把离落裹严实了,抱起来就出了门。
饺子馅是现成的,面也早有人和好了。只是……离落作诗填词那是拿手的,擀皮包饺子这种事情却没怎么干过;楚君慊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君子”一个。
正是午后闲时,周围都静静地没有人声。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那时光显得说不出的静好。两人可着劲儿在那儿折腾,不多久都是一头一身的面粉。一个擀皮儿一个包,两人手中不停,目光遇到了便相视一笑,便接着各忙各的。
等饺子歪歪扭扭排满了一篦,已是申时一刻光景了。两人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再没心思捣鼓煮饺子的事,于是喊宝福来烧火,两人在一旁坐着,一面等饺子出锅,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把姜晋怎么样了?”离落突然想起春天那段公案。
楚君慊看了离落一眼,漫不经心道:“杀了啊,我以为你在靳云方府上都听说了呢。”
“什么?!”离落几乎跳了起来,“那不是你使的障眼法?你真把他杀了?”
楚君慊见离落急得脸色都变了,忙道:“哄你呢哄你呢,我哪敢动五弟的心肝儿宝贝啊?那对瘟神已经被我送得远远的了。”
离落松了口气:“君慊,总有一天我会被你整死。”
“不,阿离,你别说……我再不……”楚君慊急急辩驳,却被离落捂住了嘴:“跟你开玩笑呢!”
正在这时,宝福将煮好的饺子端了上来。两人朝碗里一看,透薄的影青瓷碗里,浓浓烂烂一堆韭菜面片,绿中有白白中含绿甚是养眼。
这是饺子?!
两人呆呆地看着碗里的韭菜面片糊糊,沉默良久。终于,楚君慊皱眉道:“宝福,你怎么把饺子煮成这样?!”
宝福委屈地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明明是你们没包好,个个都咧个大嘴,煮不坏才怪呢!”
第六十五章:儿女嬉笑牵人衣
治和十二年夏。
同庆坊东街尽头,一家小小书铺的后院。午后的阳光灿烂之极,烤得老槐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叫个不休,树荫下有一座小小的石井台,青苔斑驳。
屋檐下放了一架细竹凉榻,一位年轻男子赤足着一件素纱凉衣,倚在榻上浅眠。微风摇动树影,吹得衣角轻飘,空气却依然燥热,男子的额上生了密密一层薄汗,睡颜却十分安恬。
这男子,正是离落。
半年前,楚君慊替他盘下了这个书铺子,离落便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书铺后面的小院里住着。楚君慊把御书房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书,还有各地进献上来的各类书籍,全都送予离落任意处置。
这小小书铺每天巳时一刻开门,不待夕晖收尽就上了门板。日长人闲,没有顾客上门的时候,离落就倚在门边看书或者教孩子说话习字,看到喜欢的书籍就留下来,不喜欢的就卖出去。京中的文人墨客都爱来这里买书,因为这里的书虽然贵得惊人,很多珍本善本却是别处没有的。自此,很多在宫中积压多年的孤本善本,源源不断地流向民间。
“啪啦”一声瓷器摔裂的脆响,把离落从睡梦中惊醒。
离落皱了皱眉头,从榻上起身,伸脚一勾,套上了一双竹编凉拖,推开堂屋的门。只见楚君慊前日拿来的一对影青梅花瓶,一只已经尸横于地,只剩下一只孤零零地倒在书桌上,瓶中插的几枝槐花已是七零八落。
离落揉了揉微微作痛的额头,喊道:“平平,安安!”自从两个孩子会走路以来,几乎每隔两天都要上演这样一幕,离落现在已经没劲儿生气了。
安静了一瞬,才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答道:“阿娘。”错开一线的门后,小女孩儿露出粉雕玉琢的半边脸。
离落板着脸道:“叫阿爹。”
女孩儿嘟着嘴轻轻反驳:“就是阿娘,就是阿娘。荪姐姐说我和平弟弟都是阿娘生的,就是阿娘!”前两年在宫里,德妃常常带着楚碧荪到离落处玩耍,三个孩子早就好成了一个,几乎无话不谈。这半年来,楚君慊也会时不时把小碧荪领来住几天,孩子们整日在一起嘀嘀咕咕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闹了半天说的就是这些?现在的孩子真是……
离落无语,只得道:“安安,你弟弟跑哪里去了?”
另一个小脑袋伸出来:“在这里!”
离落道:“都过来!”两个孩子一寸一寸地挪到离落面前,离落指着地上的碎瓷片,问:“这是谁打碎的?”
两个孩子同时指着对方:“他!”
“到底是谁?”
两个孩子互瞪一眼,嘟着嘴不说话。
离落把那只仅存的影青梅花瓶拿到手上,端详了半晌,丢到地上,“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两个孩子吓得一哆嗦,看着离落不知所措。
离落却笑道:“这么好玩的事情,许你们砸,就不许我砸?”说着拎起案上一只青花瓷笔筒,“砰”地一声丢到屋外。
两个孩子见状马上兴高采烈起来,满屋子搜寻可以摔碎的东西,堂屋里顿时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楚君慊批完奏折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般景象,一时愣在当场。
离落踏着碎瓷片施施然走到楚君慊面前,勾住他的脖子轻轻一吻:“皇上大人,麻烦你去采购一批杯瓶碗碟,花瓶笔筒之类的,有沉香木的最好,紫檀、花梨木的也可。还有……”离落的目光在地上一扫,笑道:“麻烦皇帝大人把这里收拾干净,书铺该开张了。平平,安安,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