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中,江景帆眼见着离落恹恹地落在队尾,心中一动,杀机顿起。趁着其他人不注意,他不着痕迹地缓了马缰,逐渐移到离落身边,迅速一指点出,封了离落的哑穴,将离落推下马去。
回头看着离落满身沙粒,狼狈地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想要追上来,却是不可避免地越落越远,江景帆的唇边露出一抹邪恶的笑来。
听说呼揭好男色呢,公公,你可要自求多福了。
离落失踪的消息在十日后传到了京都。
楚君慊乍闻噩耗,只觉脑中轰地一下炸开了,整个人都晕晕呼呼,竟对着报信的人展颜一笑:“你搞错了,对不对?”
“皇上?”那人跪在阶下,惴惴不安。
楚君慊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这时才觉得浑身无力,一跤坐倒在地上。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折磨……他一年前刚受过一回……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要接二连三地受这般的折磨?上回虽然惶恐伤心,但毕竟一切还在自己的掌握,自己对离落的爱有多深,也未曾全然明白。可这一年来,心痛着离落所受的苦,欣喜着离落日渐多起来的笑容,也爱极了离落偶尔的撒娇耍赖,自己的心,已是一点点沦陷到无可挽回……离落是他的心肝,他的宝贝,是他拼劲全部的生命也要守护的爱人,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不敢想象,如果离落真的不在了,这空旷的世间冷寂的红尘,他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京城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要去寻他的离落,他最爱最爱的爱人。阿离,你不能有事……
楚君慊直接一道诏书昭告天下,说朕身体不适,命四王爷监国,然后带了影卫沈洛岩,快马赶往边疆。
七王爷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只得接下这大任。好在蓝沧浪的身子虽还虚弱得紧,却已是没有大碍。七王爷每日除了带着面纱去跟大臣们商量政事,便抱了奏折守在蓝沧浪床前。蓝沧浪身子虚弱,多数时候都昏昏欲睡,偶尔醒来,两人相视一笑,便觉时光说不出地静好。
楚君慊几乎昼夜不分地催马急赶,累得很了才歇上几个时辰。因着心忧离落,便是再累,也睡不着,只好闭目养神以积攒体力。不过短短几日,他便迅速憔悴下来。
这一日,楚君慊在客栈的床上辗转难眠,手中捏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反复地看着。那是临出京城时收到的李越的来信,信中细细叙说了离落这两个月的作为,军中受辱的淡然以对,弃关图后的绝世气魄,万流峡谷口那破空一箭,以及,那最后一次的临危请命……当全军喜庆胜利的时候,他这个最大的功臣,却不见了踪影。方永乾命部下沿着离落前一日走过的路线细细搜寻,却是一无所获……
楚君慊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些字句,一遍遍揣想离落当时的风姿,一遍遍描摹离落的音容笑貌……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地想,直到泪水模糊了双眼,洇湿了字迹,一个字都看不清了,还是舍不得放下。他用手一遍遍触摸着那些文字,就仿佛触摸着他的爱人,他的生命……
沈洛岩敲了很久的门,不见他答应,急急地撞门进来,却只见皇上紧捏着一张皱皱的洇湿的信纸,泪如雨下,一时不由愣住了。
从少年时第一次在青城山见到还是太子的他,这么多年来,这是沈洛岩第一次看见皇上落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皇上对离公公的感情,竟深到了如此地步。为离公公抛下政事日夜兼程赶往边疆还不算,素来有泪不轻弹的皇上,竟对着一纸信笺泪如雨下,就连自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他都毫无反应。
沈洛岩叹了口气,缓缓退出,阖上了门。皇上必然不愿自己撞见他如此狼狈,何况这几日皇上茶饭不思,又日夜赶路,身子早已吃不消,就算睡不着,多躺躺也是好的。
不想,当楚君慊十日后狼狈不堪地赶到方永乾军暂时驻扎的昀罕绿洲,却只见离落双手抱胸,倚在一棵胡杨上对他闲闲一笑。
当时,斜阳正好,映得离落面上一片潋滟的红,衬得那笑容说不出地明亮耀眼。朔风吹得离落的袍角在空中猎猎飞舞,直欲乘风。
楚君慊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一松,只听“扑通”一声,竟是晕了过去。
第四十章:唯见霜月照平凉
楚君慊醒来,一抬眼,就见离落正坐在床边,笑笑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亮亮的,若有所思的样子。
楚君慊看见离落的笑,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像隔了千生万世般地紧盯着他,生怕一个眨眼他就又不见了。楚君慊撑起身来,迟疑地伸手去摸离落的脸:“阿离……”却被离落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离落起身:“皇上,饿了吧?我去把饭菜端来。”
“阿离……”
离落转身:“什么?”
“没什么。”楚君慊笑笑,失神地盯着他的背影。自己那么想他,他却好像不怎么想自己似的,心中不禁有一丝怅然。
治和八年腊月初一,卫渊率领的十三万大军与方永乾军在昀罕绿洲汇合,准备以逸待劳,伏击尾随而来的匈奴军。
当时三路大军分兵行动,方永乾和卫渊军在漠中伺机消灭敌人,晟扬带兵穿过大漠,直抵离平凉关最近的云中关,与驻守云中的二十万大军汇合,将云中关守得固若金汤。云中关位于昆仑雪山之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所以三十余万大军当可保云中无恙。
呼揭心知云中关易守难攻,腹背受敌是兵家大忌,须得先设法消灭遁入漠中的生力军,故只留了几万人监视云中关,剩下的兵分两路,准备先拿下方永乾军和卫渊军再做打算,却不想,没多久就在方永乾手下吃了败仗。经此一败,呼揭愤怒之极,从国内急募了二十五万丁壮,力图将漠中的大靖军一举歼灭。
方永乾与卫渊一合计,决定趁二十五万大军还在路上,主动伏击,力求先消灭掉这二十余万人。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军营中一片备战的紧张气氛。大家都明白,就算是以逸待劳,就算是伏击,也注定了这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少不了流血牺牲,尸横遍野。这一刻在一起纵情谈笑的战友,说不定几天后就成了漠中的一具无名尸骨,无常生死在战场上显得尤为残酷,各人的心情也不由沉重起来。
将军和士卒们一边紧张备战,一边却不由想起那场痛快的,几乎没有损失的歼灭战,想起那个策划了那场沙暴伏击,并为了引匈奴入瓮而亲涉险地的清秀小公公。就连方永乾都忍不住三番两次跑去离落那儿问,一迭声的催:“你快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沙暴啊,流沙啊……”
离落很礼貌地打断他的话:“方将军,不是每一次战争都有地理之便可借,奴婢这回真的无能为力。”
不用摆出这么生分的脸来拒绝吧,方永乾不满地瞪了离落一眼。
离落面无表情:“如果方将军没别的事的话,就请回吧,奴婢要歇息了。”
方永乾皱着眉告辞离去,思及方才离落的言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不太对劲儿。不过,这次重遇后小瑜一直都不大正常,也许净身之后人就会变得奇奇怪怪吧,方永乾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
楚君慊这几日极为郁闷。
自离落离开,他日日夜夜都在念着离落想着离落,想得心都疼了。如今终于见到了,盼着久别之后的互诉衷肠,盼着将最爱的人搂在怀中,肆意疼爱,却不想,离落对他生分得不得了,一口一个“皇上”还不算,竟然动不动就来个踪影不见。
不过大战在即,楚君慊忙着备战事宜,忙着鼓动士气,这儿女私情也只好先放在一边了。
治和八年腊月初五,当匈奴军离昀罕绿洲仅有半日路程,大靖军一切准备就绪时,匈奴却突然撤军。
埋伏在匈奴王廷的斥候传来消息,原来是被呼揭软禁的左贤王哲和,趁着呼揭在外发动政变,夺回了大权。呼揭闻讯大惊,火速班师回朝,自然再顾不上什么扩疆大计了。
本来,左贤王哲和位同太子,继承单于之位可说是名正言顺,加之哲和素来大度,待人和善,处事稳重,比较得人心。右贤王呼揭素来跋扈狠心,老单于死得不明不白还不说,尸骨未寒时就突然发难,派兵围了左贤王府,软禁了哲和。这般作为无异于谋逆,但匈奴民风凶悍,向来尊崇强者为王,不少臣僚虽然不满,却也只得认了。
呼揭在夺得单于之位后,立即用铁血手段清除异己,并倾举国之力发兵大靖。当时,由于这年夏天雨水不足,草场稀薄,不少牲畜都饿得皮包骨,牧民的生活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当此非常时期,呼揭不但不着力抚慰并想办法解决,反而强制征兵,倾举国之力出兵大靖,此举不仅劳民伤财,还会动摇民心,已经有很多臣僚敢怒而不敢言,这回兵败阿塞罕,又大肆征兵,连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强征入伍,匈奴境内更是一片怨声,很多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若是左贤王哲和继承单于之位,大约日子会好过得多……
哲和眼看时机成熟,便暗中召集旧部,发动政变,几乎是一呼百应,一举夺回了单于之位。
治和八年腊月初九,仅做了半年单于的右贤王呼揭被手下副将摘了人头,献给了新单于哲和。呼揭向来待下极苛,怨声载道非止一日,听闻此信,国中上下俱拍手称快。
一场大战突然泯于无形,大靖兵卒满蓄的激情突然没了着落,初时不由茫茫然不知所措,过了阵子才终于缓过神来,大大松了口气。
命,总算暂时无虞。
方永乾乍闻此信,也不由呆了片刻:“撤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挥了挥手:“那咱们也撤吧。”
于是大靖军又撤回了平凉关,一刻未歇便开始重新布防。想来匈奴解决了内乱,定然会重新起兵,也不过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儿吧。但不管怎么样,上至皇帝,下至兵卒,总算可以暂时喘口气儿了。
入夜,平凉关一片静谧,只有寒风从城中呼啸而过,风中传来隐隐的芦笛声。楚君慊披衣出帐,抬眼望时,只见墨黑的天上挂着一轮霜月,那淡淡清冷的光芒静静照彻这遥远的边关……
第四十一章:一腔爱怨无着落
已经是暮色时分了,冬天的天暗的特别早,这塞北边境尤甚。一轮硕大的夕阳已经有一半沉在地平线下,余晖映得半天血一样地红。
楚君慊顶着寒风登上城楼,这般壮阔的边塞景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很多年,足够失去很多,同时得到很多。心尖儿上一抹微微的暖,唇畔漾上一抹微微的笑,阿离,阿离,我们都好好地活着,真好。
楚君慊抬眸远眺,只见半轮夕阳染透了茫茫沙海,那景象说不出地苍凉壮阔,远远地,有一骑横过沙海,马蹄起落之间扬起微微的沙尘,马上的骑手身姿优美,依稀竟是……阿离?
阿离的骑术竟有这般好?
楚君慊兴致一起,奔下城楼,大呼:“老方,你的马借朕一用!”
不等方永乾答应,解了缰绳,翻身上马便奔向大漠。方永干的马是极为神骏的战马,素来认主,楚君慊冒冒失失骑上去,任是双手紧握缰绳,双腿紧夹马腹,却也差点儿被颠下马去。
方永乾打了个哈欠掀帘出帐,正瞅见皇上骑在自己的马上,跌跌撞撞奔向大漠。方永乾摇了摇头转身回帐补眠,呓语般吐出两个字:“活该!”年轻人就是冲动,谁让他扰了自己的好梦,以为墨雪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楚君慊被墨雪颠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一时连跟离落打个招呼也顾不上,更别提并辔漠中的快意了。
楚君慊在忙乱中瞅了离落一眼,只见离落稳稳坐在马上,唇角带笑,竟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转而思及离落这段时间对自己的冷漠,不由心中气苦,双手一松,瞬间就被墨雪颠下马去,滚倒在沙漠中。
离落终于露出一丝担心的深情,纵马上前查看,不妨被楚君慊一掌击在马腿上,那马哀鸣一声歪倒在漠中,离落一时不妨也滚下马去,正撞在楚君慊怀里。
楚君慊痛呼一声,却趁势把离落紧紧揽在怀里:“阿离,朕好想你,想要你。”
离落冷笑一声:“皇上说最多两月便来寻奴婢,可奴婢遇险时,皇上又在哪里?”
楚君慊心中剧痛,却是松了口气:“阿离,你这些日子不理朕,就是因为这个?”
“皇上言重了,奴婢哪里敢不理皇上?”离落微微挣扎,却被楚君慊搂得更紧。
“阿离,你……”你用这么生分的语气跟朕说话,朕的心会痛的。
离落挣扎不下,眉头一皱,厉喝道:“放手!”
楚君慊眼中戾气顿起,还没谁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可当他抬眸看见离落眼中皎皎的光芒,心中的狂怒一下子就熄了,脸上带着委屈的表情,手却一点一点松了开来:“阿离……”
离落唇角带着冷笑,挑衅地瞪着他:“皇上若不嫌麻烦,大可以命人把奴婢的脚筋再挑断一次!”说着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身上的沙尘,跨上马背绝尘而去。
天色沉沉地暗下来,墨雪早已自己跑了回去。楚君慊静静躺在黄沙上,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心痛到几乎麻木。阿离,阿离,是我对不起你,我不配爱你,可是……我是真心的,我眼中有的,心中念的,就只有你一人啊……
墨雪空鞍而回,在帐外高声嘶鸣。方永乾又一次被扰了好眠,气冲冲奔出帐去,只看见一匹得意洋洋的马,却不见了皇上,心中一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方永乾一时间睡意全无,急匆匆奔上城墙,却只见两个人双双滚倒在沙漠中,一匹黑马在旁边悠然踱步。
方永乾不禁微笑摇头。
当真是很奇怪的感情呢,一个帝王不爱后宫三千佳丽,却独独爱上了身边的内臣,一听到爱人出了事,竟急慌慌弃国家大事于不顾,风雨无阻日夜兼程,仅用了十天的时间就赶到了边疆。那一刻,当方永乾看见一身狼狈,憔悴不堪的皇帝疯子一样冲进绿洲,连声大呼“离落怎样了?离落有消息了吗?”的时候,他这个看惯了人间悲喜的人也不由动容。如此看来,皇上竟不是贪恋小瑜的容色,倒像是……真心爱上的形容。
方永乾不由想起那一日,小瑜在请命赴险之前谈谈一笑:“那便让他担心去,我还怕他不担心呢。”想来小瑜的心中也是有皇上的。可这些日子小瑜躲皇上就跟老鼠躲猫似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方永乾想来想去不得要领,最后才发现这事情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蓦地听到离落冷厉的一声:“放手!”
方永乾不由抖了一记,小瑜这胆子也太大了些吧……接着就听小瑜冷冷道:“皇上若不嫌麻烦,大可以命人把奴婢的脚筋再挑断一次!”距离虽远,但方永乾功力深厚,听得字字清楚明白。
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怪不得……怪不得小瑜的身子变得这般虚弱……小瑜这些年究竟受过多少苦……方永乾心疼不已,心中一时恨极了皇上。
想起当年那个粉雕玉琢般灵秀可爱的男孩儿,那个心比天高,随自己在百万军中纵横驰骛,剑戟加身颜色亦不稍变的少年,本应有着似锦的前程,如花的美眷,进可居庙堂之高,退可处江湖之远,潇洒快意地游转人间,却……却被皇上害成了这般模样。
温家如何无辜,他方永乾是知道的,功高盖主是为臣大忌,古来如此,被牵累也只能怨小瑜命不好,可挑断脚筋这般阴损的刑罚,皇上竟也忍心施在小瑜身上。是他方永乾瞎了眼,这么多年只当姓楚的是个年轻有为的圣明君主,却原来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