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薄阳尚未回神,便听见沈醉颇有趣味的声音:“我道是谁,原来是祚山山主大驾光临啊。”
醒挽真伸手掸了一下衣摆,直起身子,道:“我也未想到,这小小的一桩事情会把你引了来。只是这大荒多险恶,岛主可要当心啊。”
沈醉松开揽住祁薄阳的手,却仍是将他护在身后:“既然你也知道是我,为何还要来呢?”
醒挽真看来三十左右模样,身形修长,细眉细目,说话间常带笑意,眉眼微弯,看来人畜无害。
只是这人畜无害,真的只是看来而已。祁薄阳盯着那张脸,告诫自己将其牢牢记在心里。
这张脸,这个人,便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仇人,永世不能忘。
他目光太过刺眼,更何况醒挽真此行首要目标便是他,对他一举一动格外用心,见他怒目,不觉笑道:“哟,果然长得十分好呢。”
这话中调笑意味太重,祁薄阳此前便屡受沈醉戏弄,这回又听了这样的话,心中愤慨可想而知。
沈醉拍拍他的肩,却反对醒挽真道:“若说长得好,依我看来,山主的容貌也好得很呢。”
醒挽真的容貌的确不差,但若是与祁薄阳想比,却是逊色了。可沈醉说出这一番话,原就是为祁薄阳出气,意思到了,其中真伪自然不重要了。
“沈岛主如此夸赞,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啊。”醒挽真仍是那副笑模样,不见恼色。
他话锋一转,却道:“我山中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一株婆罗花,花期便在这几年了。听说沈岛主擅长药理,这花若是赠与岛主,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沈醉脸色乍变,便是祁薄阳也感觉到了他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婆罗花,还是过几年便开的婆罗花,山主莫非也做起骗人的勾当了?”
醒挽真也不急,只定定瞧着他笑,智珠在握的模样。
他太过镇定,沈醉却仍是不信:“哪有这么巧的,我刚到大荒不久,便有婆罗花问世。你欺我人生地不熟吗?”
这婆罗花是个什么东西,祁薄阳一无所知,只是看沈醉这副模样,便知必定是个重要物事,甚至能让向来看着万物不萦心的沈醉,也心动了。
“我虽说不上胆大包天,但这天下如许多的人,我谁都敢骗上一骗,却是万万不敢欺瞒沈岛主的。”
醒挽真一话听着不过是故意奉承,但沈醉却知对方实是真心,也正是因此原由,他反而有些不确定:“你话可当真?”
“千真万确。”见他心动,醒挽真的语气更是斩钉截铁。
沈醉牵了牵嘴角,道:“莫非你想与我用祁薄阳换那婆罗花?”
醒挽真笑道:“沈岛主果然知我心意。”
沈醉亦是笑得温良:“山主真是善解人意啊,知道我求这花多年,竟然给我送上了门来。”
祁薄阳闻得此言,猛地朝他瞧出,见他面上笑意盈然,却丝毫看不透他心意。
醒挽真附和道:“沈岛主踪影难得一见,此番得见,已是在下的幸运,便是送上那花,也不过是顺手人情。”
“既然是顺手人情如此容易的事情,倒不如山主直接把花给我吧,也省得一物换一物的麻烦。”沈醉笑言,竟然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醒挽真终于没了笑容:“沈岛主未免……想得美了些吧。”
沈醉抖了抖袖子,抬眼看他:“我一向想得极美,山主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
“是啊,”醒挽真怒极反笑,“这世上哪有比蓬莱岛之人还敢想的呢。”
虽然沈醉并未答应这场交换,但祁薄阳反堵了口气。方才沈醉所说“一物换一物”,语中含义,却是将他当作了件物事。虽然他一直能隐约看出对方的想法,但如此明白听见还是首次。
他二人相处这些时日,说长不长,虽短不短,便是猫猫狗狗也该养得有些感情了,可这沈醉的心却是冷的。
祁薄阳突然有些心灰意冷,不确定这个只是念着点故人情怀的沈叔叔,是否真会将他平安送至太虚道了。
“你既知道我的答案,又何必还来问我呢?”沈醉反问。
“我本以为关于蓬莱岛之说,不过是夸大其词,如今看来,岛主傲慢远超我所料,可见传闻一事,有时也是有几分道理的。”醒挽真说着,忽看向一直不曾做声的祁薄阳,道:“沈岛主虽看着和善,可不是什么好人呐。若是情势危急,便是将你推至身前也无不可。”
祁薄阳反不卑不亢地回道:“若是没有沈叔叔的护持,我早已死了数次。”
沈醉对于醒挽真的挑拨冷眼旁观,此时才道:“山主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何必紧追不放。”
“唉,”醒挽真叹了口气,神情无奈,“我也不想如此,可世上俗人太多,如岛主这般超凡脱俗的人难见,我亦在尘世中浮沉,身不由己。”
那句“超凡脱俗”听着是句好话,却透着讽意,沈醉自然没有听不出的道理,他向前踏了一步,扬眉说道:“我讨厌的事情有很多,其中有一桩便是威胁,山主今日恰好犯了。”
醒挽真状似意外地挑眉:“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犯的是岛主最恶的那一条呢。”
第六章:千山听海潮
沈醉最恶的是什么?
祁薄阳不知道,但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触及过对方禁忌。可想到醒挽真方才一话,即使那语气的确带着讽意,但也绝没有到能让人恼羞成怒的地步。
“我的答案你既然已经知道,如何决断,山主想必已经有想法了吧。”沈醉言辞淡淡,显然对于醒挽真如何决断并无多大兴趣。
醒挽真挽袖:“我想……”
沈醉身子蓦然向后仰去,舒臂揽了祁薄阳在怀中。
一道银光从他脸颊边划过,带出一缕血丝。
那银光一击不中,于空中一个旋身,又回了醒挽真手中。
他收拢了手掌,一把尺长短匕寒光乍现。
“你功夫虽然高绝,但对敌经验太少。况且你又没有兵刃,与我相搏,从一开始便落了下风。”
醒挽真说这话的时候,动作也未停,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身影转瞬间便已到了沈醉面前,笔直修长的长腿如闪电般踢向对方。
他腿势太快,出腿间甚至有雷霆霹雳之声,沈醉方才揽了祁薄阳在怀,便见这来势汹汹的一腿。
仓促之间,一手格挡住了对方小腿,另一手却将祁薄阳推至远处,沈醉只觉那与对方对了一阵的手臂一阵疼痛从骨内向外延伸。
但这只是个开始。
醒挽真整个身子在空中翻了一个身,手中短匕如无垠暗夜中那升起的明月,光华耀目。
那短匕却非凡物,便是如今隔了些许距离,依旧能让沈醉感到寒气刺骨。
这世上能将任何兵刃都用得出神入化的人,醒挽真绝对是一个,一把短匕在他手中使得灵活至极,行云流水般的招式连绵不绝,一步步将沈醉向身后逼去。
沈醉身子虽然在向身后退去,脸上并无惶急。
醒挽真一连打出七十八招,他向后退了整整六步。
祁薄阳在一旁看着,却连二人的招式都看不清,甚至双眼刺痛难忍,方知这等境界果然不是他现在能触及的。
再过二十年,不,只要给我十年,我便能赶上他们,他在心中暗道。
沈醉看着处于弱势,但他虽然显少现身江湖,却也绝非浪得虚名之人。既然担了蓬莱岛主之名,他便容不得这名头受辱,尤其还是在他手上。
他手上挡着对方攻势,暗自计算,瞅准对方一个破绽,空手入白刃,生生抓住了对方握刀的手。
于此同时,对方的另一只手却也贴在了对方胸口之上。只待内力一放,便能重伤对方。
二人相视一笑,却谁也不曾松手。
沈醉嘴角边笑容云淡风轻,手下毫不留情地夺了对方那短匕,醒挽真自然不会跟他客气,十成内力齐齐打入对方体内。
那短匕在沈醉手中灵巧地转了个身,自醒挽真喉间一划而过,此时,他体内五脏六腑也受到了对方内力的冲击。
醒挽真内力固然雄厚,却怎么也比不上沈醉,他受了对方十成功力的一掌,甚至还能面色不变地割了对方的喉——虽然那真的只是一划而过,并无多少实际损伤。
“我身边从无兵刃,因为我比较喜欢直接取对手的。”沈醉手执短匕,身姿卓然,风度十分之好,虽然他说出的话能让任何一个“对手”抓狂。
醒挽真自然不是一般对手,他抹了一下喉间伤痕,看了眼那手上沾染的鲜血,目光别具意味地瞥过对方颊边血痕,笑得意味深长:“你我倒算扯平了。”
若非确定沈醉功力比他深,便是十成功力也杀不死对方,他是不敢对沈醉动手的。
正如沈醉不会杀他,他也不会真正杀了沈醉。
这大荒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多变。他祚山之敌是太虚道,沈醉一个外人是绝不能插手的。而沈醉虽然是个孤家寡人,但他却也有盟友,且是不弱的盟友。
如此复杂局势,动手可以,杀人却不能。
醒挽真那话说得厚颜,沈醉也未表现出什么异议,只道:“人我要,花我也要。”
对于他的无耻,醒挽真叹为观止:“沈岛主要知道,这太过贪心的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见沈岛主如此人物,实不忍阁下也成了那等贪心不足的俗人啊。”
沈醉举起短匕,伸指弹落刃上血珠:“我本就是个俗得不能再俗人的俗人,山主难道不知道吗?”
醒挽真愣了片刻,大笑着从他来时的窗口走了。
“唉。”沈醉低头看着那柄短匕,眼中神色寂寥。
他道:“天下间,何人懂我?”
祁薄阳一直在旁边看着,眼见着自家仇人被他不花多少功夫便打发走了,心中崇敬只能以海来计。
便是沈醉说这话的样子,他也觉得着实不凡。
只是沈醉脸上那寂寥神色还未散去,便身子一软,“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单膝跪地,皱眉随手揩去嘴边血渍,转头看他:“过来扶我!”
可怜祁薄阳一番崇敬尽付东流。
虽然之前各种高手气质,但沈醉此时的状况看着实在算不上好,祁薄阳收拾了各种情怀,疾步走至沈醉面前,蹲下身子,扶他起来。
“沈叔叔,你……”他看着沈醉模样,眉间难掩忧色。
沈醉吐血吐得极厉害,只在几步功夫间,便又接连吐了好几口,看得人心惊肉跳。
借了他之力,他勉强站起,稳了稳身子,放开了他手:“死不了。”他说话中气足得很,完全没有方才的虚弱劲,不像有大事的样子。
眼见着他吐了这么多血,对于他这句话,祁薄阳不知该不该信。
“你以为我说谎?”沈醉看了他一眼,道:“虽然看着我伤重,但若非不能杀他,你以为他能活着离开?”
他方才吐血太急,衣衫上却未沾染一丝血迹,唯有脸颊上那道血痕仍在,此时神态已经回复往常,这话听来还有些可信性。
祁薄阳想起醒挽真喉间划过的那一刀,惊疑不定:“莫非那一刀不是失手?”
“自然不是,”沈醉在房内整理东西,随口说,“我们马上离开。”
这两句话放在一起,使得前句的气势一下便弱了。祁薄阳心中腹诽,动作却是不慢,不过片刻,两人已经上了马车。
这马车连着车夫,早在之前便已雇了。此次匆忙离开,倒显得很有先见之明。
车上沈醉闭目调息,可见他现在的情形远没有面上看来无事。
祁薄阳一人闲着无聊,翻着之前沈醉看的那本话本,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他正看得入迷,头顶上一声音传来:“好看吗?”
“好看。”他点点头,突然觉得异样,抬眼见得沈醉面色无波的看着他。
手底下忍不住一哆嗦,那话本便直直落了下去。
沈醉眉头一下便皱了,但却弯腰在那书还未落地时便将其拣了起来。
他这番动作做得轻巧,祁薄阳却看得心有些悬。
沈醉功夫极好,以他对其的了解,若是适才那种情形,对方更有可能用凌空取物的法子,而不是自己亲身去捡。除非对方此时并不想动用内力……
果不其然,沈醉方起身,面色一下煞白,手中的话本复又落了地,他却再无心思去管,手掩唇匆忙转头。
他动作虽快,祁薄阳却仍瞧见了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
沈醉坐了回去,阻止他想要靠近的动作,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擦净了唇边血迹。
“无事,”他摆手,示意祁薄阳无需紧张,“修养一段时日便好。这段时候里,祚山也不会找上门来。”
祁薄阳皱眉:“怎会……”以他想来,沈醉受了重伤,当是该一举击之的时候,何必留手?
沈醉靠在车厢之上,与他解释这其中关窍:“醒挽真虽看着无事,但若非我不能杀他,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即使如此,他喉间的那伤,没有个四五年的功夫,根本好不了,时不时的便会流血不止。若他想顶着那伤口招摇过市,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祁薄阳暗道,他早该想到沈醉不是个惯吃亏的人,使点阴招虽然有些损高手风范,但还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难怪醒挽真走得那么干脆。
他想了这许多,却想起一事:“既然祚山不会找上门来,我们何必走得这么匆忙?”
沈醉神色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莫非你忘了大悲寺?前走了狼,后头却还有虎,自然是趁了他们还没打听清楚消息前,一走了之。”
“大悲寺也要害我们?”祁薄阳问。
沈醉伸出一指摇了摇:“是你,不是我。我与大悲寺无怨无仇,找我麻烦做什么?”
祁薄阳一愣,想及方才沈醉口中所言不能杀醒挽真一事,终于反应过来症结所在:“为何不能杀醒挽真?”
沈醉叹了一声:“我曾与你说过,这大荒上宗门有许多,除了大悲寺与祚山,你愿去哪儿,我都不管你,这其中自然有其原由。我虽然是蓬莱岛岛主,但蓬莱岛与扶摇天、凤凰城同出一源,若逢大事,我们这几宗必然站在一起。我们甚少踏足大荒,虽然在祚山与太虚道中,较偏向后者,也不会帮着对方动手。”
“大悲寺、祚山与太虚道不合,即使其中没有深仇大恨,你也是不能去的。我虽看着势单力孤,但若我出了事,便是惹了我同源的扶摇天和凤凰城,没有人会做这种傻事的。”
祁薄阳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难怪你一意送我去太虚道。”
沈醉含笑道:“我与大悲寺两立,自然不会送你去他们那里。而且……”
他说到这里时,神色有些古怪:“他们戒律太多,除了人人都得光头之外,还戒色,你长得如此俊俏,我怎舍得?”
若非他如今重伤,祁薄阳真想上去死掐一把。
第七章:浮生梦一场
沈醉伤得的确不轻,面上总是有些疲色,坐在车里的时候看着没什么精神。祁薄阳有时问他可是不舒服,也不过摆手不答。
他们离城已经是第三日了,这几日里,祁薄阳发现对方根本不曾吃过多少东西,最多喝点水而已。
眼见着他脸色尚可,稍有动作却是一副要吐血的模样,祁薄阳心中担忧更甚。
他那表情太过苦逼,这日在马车上,沈醉终于看不过眼,问他:“你这些时日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