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欺少年穷——廑渊
廑渊  发于:201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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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果然如师父与沈岛主所料,这少年的确是最好人选,也不枉师父这些年来的尽心教导。

祁薄阳坐在椅上,骨节分明的二指有节奏地扣着身前的书案:“继任大事,自当由一宗之主亲自前来。楼沧海、笛吹云与白日迟这三人,自然会来。露清饮身子骨不佳,恐怕有些难,凝括苍会来,醒挽真与宣识色尚在两可之间。而沉醉……”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不可避免的停顿了一下,神色恍惚,似是想起了什么:“他……”

池风歇虽见了他的异色,但知他当年与沉醉相处过一段时日,有些别样情绪也是正常,并未多想,反道:“沈岛主与我太虚道的关系一向不错,继任大事,他应该不会不来。”

“不……我想他不会来。”祁薄阳垂眸。

池风歇对这结论十分惊讶:“为何?”

“五年之前,他去过一趟祚山。”祁薄阳道。

这个消息并非什么秘密,蓬莱一系虽偏向太虚道,但也算是中立,从不搅和进他们的争斗,与祚山的关系也不会太僵。

“这……与他来或是不来并无关系吧?”池风歇不解。

“呵,”祁薄阳竟然笑了一声,“他走的时候从醒挽真送来他一盆花,他现在恐怕在蓬莱岛守着那花,一眼都不愿离开吧。”

他话里听不出喜怒,池风歇想了会儿,问:“花?”

祁薄阳支颔看他,这动作似乎有些不雅,但在他身上却再自然不过:“传说三千年方开的婆罗花,世上最清净之物。”

蓬莱岛的事情,池风歇也知道一些,听了那婆罗花之事,便知道若是在婆罗花与来此之间作选,那位岛主怕是会毫不犹豫选后者。

故而他也不再多说,捧着帖子退了出去。

不过十年,竟已如隔世。

祁薄阳自嘲一笑,眼瞥见手边笔墨,不觉伸手握了笔,还未回神,便已于白纸上写下“沉醉”二字。

那两字色泽匀润,笔画转折间浑然一体,干净漂亮,墨痕犹新。

祁薄阳食指点其上,眼中似有万千情绪,最终却仍不过一声叹息。

“沉醉……”

孤灯映着他半边脸,他扯了扯嘴角:“可惜……”

蓬莱世外之地,孤悬东海,远离大荒纷扰。

偌大岛上,却只几间木屋零星,空旷辽远。

沉醉弯腰看着那盆他精心看护的婆罗花,眉头皱得死紧。

婆罗花本就是传说之物,也不知醒挽真是从哪里得来的。待得花开之日,以其为引,配以诸色灵药,当能炼得一副逆天之药,到时脱胎换骨,皆再非妄想。

只是……这花丝毫看不出要开的模样,也不知醒挽真那个“花期便在这几年”的结论是怎么来的。

蓬莱岛中典籍有记载,这花的确是真品,只是纵然是真品,这花期不定依旧是个问题。

外间海鸟掠过,发出一声清鸣。

沉醉循声望去,那只海鸟浑然不觉地梳理着羽毛,脚步轻盈地踩着沙子跳跃,昂首挺胸倒有几分意思。

蓬莱岛上只他一人,平日里也唯有这些生灵相伴,寂寞非常。

当年傅忘机说他寂寞得很,他只觉得师父未免太过做作,等自己也有了这种感觉,才明白当年师父的苦处。

心魔血誓纵然再厉害,也无法压了所有情绪。

长生的愿望愈强,其下的那颗心便越是寂寞,一日日加深,心上几乎空了一块,想尽办法也填不满。

只是师父撑不下去,不代表他也撑不下去。

沉醉盯着那盆婆罗花,原本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第十八章:因缘睹蓬莱

心魔血誓……

当年他拜傅忘机为师,同他一起去太虚道探了叶抱玄,其后便回了东海。

东海的宗门并不仅有蓬莱,比邻便有一个凤凰城。

蓬莱一脉,若是究其历史,已逾千年,凤凰城与扶摇天,原本亦属蓬莱一脉。

蓬莱最初求的便是长生之道,不论因果、手段,只问长生。可惜百年来无人求得,空有余恨不去。时日久了,见得不到结果,这人心便开始浮动。

凤凰城割离的一支,多为女子,那时的城主却也是现在的城主——露清饮。她另辟蹊径,认为所谓长生,只要记忆还在,便算不死,由此创了一套转生之法。

只是万事难有两全,她寿尽之时,渡魂与新的身体,却不想那普通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她强大的精神,虽记忆不损,但自此荏弱非常,若非大事,绝不出凤凰城一步。

这转生之法所用次数越多,她身体便越是脆弱,终有一天连起身的气力也无。可这法子一旦用了,若是不想死,便不能停下。幸好凤凰城本身不弱,又和其余两宗同气连枝,还可支撑下来。

扶摇天则与普通宗门无异,取“扶摇而上九万里,欲上青天览明月”之意,最是自在逍遥,心之所向即乐事,无有及者。门中之人大多性情潇洒,行事不羁,风采斐然,信奉及时行乐,方不枉此生。

作为真正渊源的蓬莱岛,却在千年中一脉单传。而凤凰城与扶摇天虽已割离出去,但仍听命于蓬莱。只是蓬莱中人向来不管事,倒也没什么大影响。

扶摇天与凤凰城各有应对,蓬莱岛自然不可能没有什么手段,心魔血誓应运而生。

那任岛主天纵奇才,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无不精通,却穷尽一生,翻遍古籍,一无所获,心力交瘁之下,大病不起。缠绵病榻时,某日见窗外桃花压枝,色彩妍丽,心中爱极,一时只觉身有余力,竟离榻举步至窗前一观。

正因这事,他忽有所悟。

这世上最难懂的为人心,而最有潜力的也为人心。若一人可以时刻保持着最巅峰的状态,那么这世上可还有能难倒他的事。

他在一生最后的十日间,福至心灵,创了心魔血誓,交由弟子。

心魔血誓的确是一门逆天之术,以心头血为引,持立誓时最强心念,誓言不达,便一直维持着最巅峰状态。只是,创造这门秘法的人根本未想到,心魔血誓利弊相当。

当一种感情尤为强烈的时候,其它感情就显得不明显。而人心本是脆弱之物,常年维持一种状态,任谁也受不了。两者合二为一,便使得立血誓之人,于长生热衷欲狂,却对其他感情不屑一顾。

若真是如此倒也罢了,人本非无情之物,七情六欲皆是常理,哪有一情炽盛之理?需知无情与至情只一线之隔,情之一事孰人能料,哪日里情如洪流奔泻,就再难挽回。

历任岛主时日久了,也能发现这一问题,可誓言不达,血誓不解,别无他法,只能任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在大限之前,总有些感觉,通常趁还有余力之时收一个合心意的弟子,以作传承,如此方保得蓬莱一脉不断。

沉醉的师父傅忘机亦是如此。

他二人相遇之时,傅忘机面容不过是三十模样,青丝成雪,冷淡如冰,见他之时,心有所感,与他一话,方有今日之沉醉。

那时的傅忘机面上不显,但身心俱疲,心知自己活不了多久。后来沉醉出岛之时,他散尽功力,离了人世。

这种死法在蓬莱历代岛主中可算是好的了,就沉醉所知,历任岛主虽不过十人,但其中半数多是心碎而死,真正的心碎而死。

如此死法,怕是只有蓬莱岛之人会遇到了。

沉醉自信之处,便在于虽得不到什么真正比较,但他的长生之念却应该是历任岛主中最强的。

纵是没有心魔血誓,他对于长生的欲望也能让他入魔了。

他想长生,想得快要发疯。这世间美好之事太多,他怎能舍得百年后闭眼,再看不到呢?

所以傅忘机问他:“汝能持否?”

他回:“能。”

八年后又问他:“汝可悔?”

他笑着回说:“不悔。”

自然不悔,若是能得脱逃轮回,有何不能舍?若是不能,废尽百年也无憾。

醒挽真知他性情,特地拿了这婆罗花与他,希冀绊住他步伐,却不想这花怎么也不开。

沉醉也正为这花头痛,想起昆仑乃大荒清气汇聚之所,它处难及,其上经年雪水亦是灵气充沛,为世间难得清灵之物,若是能以昆仑之水浇灌婆罗花,不定能成。

想及不久前通过凤凰城送来的邀帖,可不就是个最好的名头?

主意既定,他打点行装,通知凤凰城。

一日后,沉醉乘船抱着婆罗花离了蓬莱,赶赴昆仑。

他算好了时间,也不急着赶路,只细心看护那盆婆罗花,见不得丝毫折枝枯叶。

这一路小心,等他到昆仑的时候,堪堪赶上了时间。

祁薄阳自叶抱玄去世时,便已接任了道主之位,此次大典,不过是公告大荒而已。

与醒挽真诸人相比,祁薄阳的年龄小得多,但他资质之佳无人能比,生生把年龄的弱势拉了回来。

虽说如此,但他的年龄仍是一大硬伤,此次继任大典,对于大悲寺与祚山而言,亦是一个试探的绝好机会。

池风歇早得了消息,与上次一样,在山脚处等候。

今日是继任大典,但原本邀请的人就不多,昆仑依旧是冷清寥落。

沉醉捧着一盆花的样子实在有些怪异,但池风歇事先便知道那必定就是传说中的婆罗花,虽说好奇,但也只是初时瞟了一眼。

与上次不同,没有祁薄阳的拖累,他们这一路走得极为轻松,只是沉醉仍得到了些许侧目。

幸好对此,他只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继任之所,正是他当年与祁薄阳同去的天庭。

当年空空旷旷的白玉台上,风冷气清,正中摆了一个香案,沉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转眸便见了香案前的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无论是身形,或是衣饰,无不像极了当年的叶抱玄。

只是……不是。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青葱水嫩的少年,几难想象对方会长成现在这模样。

“我来迟一步,倒是让众位好等。”沉醉抱着花,走完最后一格台阶。

他于白玉台之上扫了一圈,除了宣识色与露清饮,这大荒上的高手倒是来齐了。

二十五年前,他接任蓬莱岛主之位时,亦是如此盛况,甚至当年连宣识色与露清饮也未缺席。

祁薄阳转过身,面容年轻俊美,眉宇间一如当年叶抱玄的云淡风轻,黑白长衣掩映下,腰中悬着一把乌鞘长剑,他的视线在沉醉脸上微不可察地定了一瞬,方道:“沈岛主能来便好。”

少年当年俊俏的眉目,如今已经长开,那一双眸子更是漂亮得使沉醉不由多看了会。只是他看过便算,也不多言,直接走至众人间站定。

醒挽真看了眼他怀中的婆罗花,脸色诡异:“不想沈岛主把这花也带了来。”

沉醉未理他这话,反看向他身边的一个男子:“姚绿笙?”

这天庭之上,除他之外,全是一门之主,他出现在这里,显得十分突兀。

姚绿笙面容英俊,气度沉凝,道:“正是在下。”

“呵。”沉醉笑着向祁薄阳瞧去。

十年前祁薄阳誓要取姚绿笙与醒挽真性命,如今人在此处,他倒是十分沉得住气。

这大荒谁不知祁薄阳与姚绿笙的恩怨,沉醉那一话中的含义也是清楚明白。

楼沧海一身碧色长衫,清新俊秀,身边的凝括苍高冠博袖,身姿潇洒不群,他步至沉醉身边:“见得岛主一面实在不易啊。”

沉醉不出蓬莱,比之爱看美景的楼沧海自然难见许多。

“比不得扶摇天的逍遥啊。”他叹道。

凝括苍站在沉醉身侧,只笑不语,动作间表示了自己是蓬莱之人。

不远处站着个黑衣男子,站在这白玉台上,便如白纸上的一点墨迹,分外显眼。他五官普通,闭目靠在栏杆之上,双手抱胸不动不响,似乎对在场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所觉。

沉醉见过他一次,知道他是隐机阁的白日迟。

紧邻白日迟的是个黄衣男子,腰佩铁笛,垂眸作思考状,左手拿着一只刻满诡异符号的圆盘,右手五指在其上轻点,片刻不停,面容清秀,如文弱书生。

自沉醉说出姚绿笙这个名字后,他那本就跳跃迅速的五指动得更快了,变幻间成了一片虚影。

“哦,不知笛阁主算出了些什么?”沉醉瞧着那圆盘,笑问。

笛吹云抬眸,侧头看了祁薄阳一眼,正待说话,却被阻住:“不可说。”

众人望去,却是白日迟睁开眸子,死死盯住笛吹云手里的圆盘。

“不可说?”笛吹云停下手里动作,瞧向白日迟。

他与白日迟斗了多年,但对方尚是首次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白日迟本没表情的脸,竟然露出一个笑容:“今日在场之人,有谁是你能算出结果的?”

这话中意思,笛吹云却是明白了。

无论他算出的结果是什么,这在场之人都不会循着他的结果来做。既然如此,这算出了什么自然不可说。他与白日迟虽然斗得欢,但关系却还不错。

自说了一句话后,再未开口的祁薄阳手搭上剑柄。

在场之人俱都看向他,心知他这是要动手了。

醒挽真此次前来带着姚绿笙,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下祁薄阳的深浅。

太虚道若要出手,首先对付的必是大悲寺,紧随其后的便是他祚山了。

他祚山与大悲寺关系不佳,与太虚道却也好不到哪去,他自然也要看看这新任道主的本事,再作应对。

姚绿笙早知自己性命十之八九是保不住的,却也不曾被吓破了胆。

他身担祚山明月峰峰主之职多年,自然知道何时该做什么。

祁薄阳手扶住剑柄,缓缓出鞘:“我先为人子,再为太虚道道主,世人都晓得父仇不共戴天,我自也记得。”

醒挽真不曾言语,姚绿笙却踏前一步:“当日之事,我并非凶手。”

祁楚死于油尽灯枯,他自然不是凶手。

祁薄阳轻笑一声,眉目间一扫之前的冷凝,颇见风流之姿,沉醉恍惚记得,当年那少年笑时似乎也是这模样。

他道:“我说是,便是。”

醒挽真终于出声:“继任如此重要的事情,见血可不是个好兆头。”

祁薄阳不为所动,便在这一语间,长剑已全部出鞘。

这剑虽还可以,但绝非什么名剑,只是当它被握在祁薄阳手中的时候,清华难掩。

醒挽真面容认真了些,身子隐隐挡在姚绿笙面前,覆在衣服下的身躯紧绷,随时准备动手。

天庭之上,风卷云舒,祁薄阳衣角被风扬起,长发掠过面颊,似乎见他轻叹一声,长剑也不见什么大动作,只一道冷光划过。

姚绿笙本已高估了祁薄阳,此时才发现远远不够。

他甚至未觉出杀意,便见胸口一点血印漫散开来,眼前黑夜笼罩。

醒挽真终于变色,强自忍住,许久方缓过气:“好剑法。”

在场中人也都忍不住侧目——这人的天资竟然可怖到这个地步?

若是正面对敌,祁薄阳自然不可能如此容易得手,只是谁都未料到祁薄阳动手如此狠辣。

沉醉也不由皱了眉。

他虽想过祁薄阳进步必定极大,却不曾想到过他会有如此进境。

当年他见对方资质好又年轻,前途无量,想及自己誓言无望,也曾动过杀机,只是并未动手。

如今虽然并不是不能敌,但他二人间的差距的确是小了。

祁薄阳收剑回鞘,一如之前的云淡风轻:“山主谬赞了。”

如此轻描淡写揭过前事,言行之间,他与当年那个少年早已是天壤之别。

这一桩事情就此不提,醒挽真也算是摸了底,虽有不甘,但只能暂息火气。

祁薄阳回身,祭告天地,完成继任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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