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天知道此刻一脸严肃的上官敬心里却在连连哀号——他到现在才知道,那位御寰的睿思帝陛下竟是如此行为不羁之人!虽说他早已接受睿思帝陛下与其三子身为父子却又也是爱人的关系,但,好歹这是在荒郊野外、马车前进途中啊!即便是分别乘坐不同马车,也总会听到声响的好不好?!
最要命的是,与他共乘一辆车的祈怜公子,还一直盯着他猛瞧,直将他瞧得额头冒汗,身上发寒。
“呵。”
就在上官敬欲哭无泪之时,耳畔却是传来一声轻笑。
下意识抬头,不期然对上一双含笑星眸。
“——”
一时之间,上官敬有些晃神,脑际似是闪过什么模糊影像却又不待他捕捉到,便已消失无踪。
“呵呵。”
又是一阵笑声,并且愈发欢快了几分。
这一笑,终是使得上官敬回神。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上官敬只觉气血上涌,脑顶快要冒出滚滚浓烟。
谁知对方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笑声愈发大了起来,并且还颤着声音说道,“呵呵,想不到上官大人如今竟是变得如此可爱!早知如此……”
后面的话语渐自低沉下去变为含混的呢喃自语。
上官敬乃是一介文官,任凭过去如何在官场中一言九鼎、叱咤风云,但奈何几乎没有半点武功在身。因而祈怜铭靖的低语他便是拼尽全力也无法听清。
有些挫败的看了一眼面前笑得春风得意的男子,上官敬却没有半点回嘴反驳余地,不禁在心中哀叹,为何自己当初头脑一热竟是辞去了官职跟着这位祈怜公子离开了启仙,千里迢迢、一路奔波来到了燕昭?
想到这里,上官敬微微有些出神。回想起当日返回到仙叶城时的情景,那真不可谓不震惊。虽然失忆之后被告知自己乃是朝中重臣,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失忆之前居然已经官居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止如此,先前声称自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亲国戚,根本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弟!
忆起这一段,上官敬不由得瞪视一眼面前依然笑得开怀的年轻男子——好一个“祈怜公子”,将他骗得好惨!而且,当谎言揭穿的那一刻,眼前男子竟还一脸理所当然的说道,“上官大人突然失忆,定是不安至极。我也是担心一下子告诉大人太多事情,大人会被吓到,因而这才隐瞒了自己身份。况且,我也并未说错不是?‘皇亲国戚’、且‘名不见经传’,虽然不尽详实,却也不算蓄意欺骗嘛。”
一想起对方说出这段话时那副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样以及圣上等人怪异表情,上官敬又是一阵气闷。怎么他突然有种自己完全被对方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上官敬又突然垮下了双肩。
气归气,但当时听公子说要随着睿思帝陛下一行人离开启仙之时,他竟是满心的放不下,而后在他考虑成熟之前,提出跟随同行的话已是脱口而出。
这是为了什么呢?
上官敬眼底划过一丝疑惑。虽然最后自己还是决定跟随祈怜公子同行,但一路上想了又想,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决定。
是认为自己记忆全失不再适合宰相之位么?似乎并非如此。即便记忆丧失,但似乎自己的学识气度并不曾改变。那么他完全有自信,仍旧能够胜任朝中政事。
但,自心底深处某个莫名角落时时涌现的厌倦与疲惫感,又是为何?似乎在心中,有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告诉他,想要远离朝堂的纷扰、与运筹帷幄的殚精竭虑。
而且,除此之外,心底,似乎对面前这个总是对他笑着的人,总有着一丝丝放不下的牵挂。
奇怪,所有的事情,都很奇怪。而最奇怪的,就是自己的失忆,与眼前人对他的温和态度。
“上官大人在想什么?莫非是后悔辞官离开启仙了?”
含笑的声音不甘寂寞的将上官敬由回忆与迷惑中拉了回来。
缓缓抬起头,上官敬注视着眼前之人,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想要从对方身上得到解答,却翻来覆去想了多日,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头。于是,便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么耽搁下来了。
而如今,对方主动问起,他……是不是可以尽情问个痛快了呢?
抿了抿唇,上官敬眼中似是掠过一丝坚决,终是开口问道,“——那个站在圣上身边的……当真是我的儿子?”
沙哑的声音一开口,便恨不得能将自己舌头咬下来——明明下定决心将种种疑惑不解问个清楚明白的,怎么一开口却成了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问题?!
似是看出了上官敬的懊恼,祈怜铭靖眼中笑意愈深,却不点破,反而故作不解问道,“圣上身边?上官大人指的是哪一个?”
咬咬牙,已与祈怜铭靖相处了不少时日的上官敬知道,对方又在故意逗弄于他。可偏偏令他十分感到无力又懊恼的是,对于对方刻意的捉弄,自己竟是半点也无法生气起来。
再次哀叹一声,上官敬几乎有些认命的说道,“就是……呃,圣上,圣上身边那个少年——”
红着一张“老”脸,上官敬终是挤出一句完整话语。
而祈怜铭靖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拍手说道,“哦——大人莫非说的是上官洛青?”
“嗯。”
明明清楚对方这是明知故问,上官敬还是咬牙切齿的应了一声。
祈怜铭靖眼看着心爱之人极力隐忍、几乎憋红了脸的模样,忍笑亦是忍得快要内伤,却偏偏还故作“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一副“有问必答”模样说道,“是啊,洛青公子正是大人幺子。”
“那他……”
两个字刚说出口,上官敬几乎咬到舌头,因为他分明看到眼前男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与算计之意。
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上官敬实在不知这位坏心的年轻公子又打算怎么捉弄他、令他出丑懊恼却又偏偏没有理由发怒。
看到上官敬苦着一张脸的模样,原本真是想要再多看看心爱之人丰富表情的祈怜铭靖,到底良心发现放过了上官敬。
微微一笑,祈怜铭靖收起坏心,悠悠说道,“相信大人也看出来了吧?洛青公子与圣上正是一对有情人。”
第五三四章:旅途笑语(二)
“果然……如此么?”
上官敬闻言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叹息一般呢喃出声。
虽然心中早已隐约有了猜测,然而如今听人明确说出,上官敬还有些异样感觉。
看出上官敬心思,祈怜铭靖眼中掠过一抹无奈之意,面上却并未露出半分,缓缓开导道,“其实上官大人也不必如此介怀。当今世上虽然男男相恋并非多么普遍之事,却也不至众人唾弃。何况皇兄与洛青公子历经波折,乃是真心相恋,试问这世间,有何事抵得过‘真情’二字?……”
说到这里,祈怜铭靖神思有片刻游离,却又很快回转过来,继续微笑说道,“相信大人也希望自己的骨血能够与真心所爱永结同心、白首偕老罢?”
“……”
祈怜铭靖说罢,却发现上官敬目光有些飘远,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禁疑惑轻唤一声,“上官大人?”
“!”
被祈怜铭靖呼唤惊醒,上官敬心头不禁快跳几下,目光有些闪躲的似是不愿正面与祈怜铭靖对视。
而祈怜铭靖本就一心放在上官敬身上,怎会看不出对方异常?
心里涌起一阵莫名苦闷之意,祈怜铭靖眸中飘过一抹失望之意,“若是铭靖的话惹得大人不悦,还请大人见谅。”
“不!并非如此!”
祈怜铭靖语气中淡淡含着的那一丝黯然意味使得上官敬心底某个角落闪过片刻隐痛,下意识否认道。
“……”
祈怜铭靖闻言眉心微蹙,深深望了一眼面前之人,沉默不语。
一时之间,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僵硬。谁知就在这时,马车猛的一颠,上官敬一个不妨身子前倾,而后因为冲力过猛竟是不及稳住身形一头撞入对面人的怀中。
“唔——”
鼻尖被撞得生疼,上官敬禁不住闷哼一声,却在下一刻听到上方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稳稳接住他的男子英气的眉紧紧拧成一团,越过对方肩头,上官敬看到祈怜铭靖背后正抵着车厢的棱柱。
心中蓦地一紧,关切话语脱口而出,“公子可是撞伤了哪里?”
说着话,上官敬已是攀着祈怜铭靖的肩头双臂环过对方颈项想要查看对方伤势。
“呃,上官大人……我无事,只是——只是,撞了下头而已。”
似乎压抑着什么一般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由自己怀里传出,上官敬愈发紧张的说道,“什么?撞到了头?这怎能是无事?让我瞧瞧,到底撞到了哪里?”
“上官大人!”
蓦地拔高的音调染上几分诡异的沙哑,一双看似柔弱实则蕴含着坚定力量的手钳制住上官敬不断下压的腰身,“我真的无事,大人请坐好,免得再不慎跌倒。”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惦记别人?!后脑明明撞得肿起这么一大块,你——”
原本忧心忡忡的焦虑声音戛然而止,几乎是同时,上官敬蓦地直起身子,而后仿佛被什么刺到一般跳离祈怜铭靖身边。
“我……你——”
坐回原位的上官敬愈发语无伦次,“你你我我”了半晌,终是红着脸支吾道,“微臣,微臣失礼了,还望公子莫怪。”
低着头的上官敬未曾注意,祈怜铭靖脸上混杂着失望、惋惜、心动、以及无奈的复杂神色。
“啧,里面这两个人真是急死人了!一路上就这么磨磨蹭蹭、不清不楚的,明明就对彼此有意做什么就是不将心事挑明?!”
车厢外,正在赶车兼抱怨的,正是堂堂宇文家族的宗主,宇文焰柳。
而含笑陪伴在他身旁的,则毫无悬念是他的爱人君岳山。
君岳山听到爱人低声嘟囔自语,微微一笑,同样压低音量说道,“呵呵,虽然不知具体内情,但看来这两位背后也有许多难言之隐,柳就不要再责怪他们了。”
宇文焰柳闻言对爱人送上一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说道,“就你老好人,自告奋勇出来赶车。连累我一起在外面风吹日晒!”
听爱人提及此事,君岳山脸上满是歉然,“柳,对不起……你若是觉得赶车辛苦便回车厢内歇息罢。”
谁知听到君岳山这一句话,宇文焰柳脸色愈发不善,一张俊秀容颜毫无预兆逼近君岳山眼前,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夹带着危险语气的逼问之言,“什么?难道你要我一个人回到那气氛诡异的车厢里,看那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成?”
对爱人火爆脾气一向全盘接收、“来者不拒”,君岳山憨厚的搔了搔后脑勺,有些为难的说道,“这……不然我们与傲云先生交换一下?毕竟后面车内坐的是凌禾与一直昏睡不醒的六殿下。”
君岳山话音刚落,宇文焰柳顿时柳眉倒竖,满脸不愿意的说道,“那还不是一样?!对着凌禾一张苦哈哈的脸更闷!”
“呃——”
不能否认,自从南海一行归来后,六殿下便一睡不起,直至今日宇文凌禾的脸色也再也没有好起来过。于是,一直最不喜寂寞沉闷气氛的爱人自然不愿被那气氛感染。
“行啦行啦!”
宇文焰柳看出君岳山的为难,有些不耐烦的甩甩手说道,“左也不是右也不行,真麻烦!鞭子给你,我要休息一下!”
话毕,一只皮鞭已是不由分说塞进君岳山手中。
而爱人要求,君岳山自然不可能拒绝,温柔一笑,毫不犹豫接过皮鞭,君岳山继续安心赶车,同时还间或安抚一下爱人浮躁不耐心情。
“嘻嘻。”
就在宇文焰柳与君岳山架着车继续赶路的当口儿,御天行与御紫炎乘坐的马车上传来一阵银铃般笑声。
笑声主人不是旁的,正是宇文家族的另一位成员,宇文解语,“主母,这一路上还真是热闹。没想到宗主竟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还有这位睿思帝陛下和他的皇儿爱人,嘻嘻,真是不怕羞——”
“解语,莫要妄言,安心赶车。”
解语身旁的宇文菲表情淡然轻道一句,仿佛身后车厢传来的不明震动只是一路颠簸的必然结果。
宇文解语闻言吐了吐丁香小舌,而后转头向后看了一眼,然后又是嘻嘻一笑,“主母,那位千雪山主的表情还是那么一成不变,好像一座雕像一样。”
“解语——”
宇文菲二度呼唤终是使得宇文解语安静了下来,然而一双美眸却还是不甘寂寞的四下张望着,仿佛路旁单调的葱葱绿意也能叫她这样看出似锦繁花来。
轻叹一声,虽是对活泼稍嫌过度的爱女有些无奈,但宇文菲眼中还是流露出丝丝关爱之意。
不过,即便一例放纵着爱女的“心直口快”,宇文菲还是不动声色在自己与爱女周围张开一个隔音结界。不仅将身后车厢内“怪异”声响隔绝在外,也将爱女一连串得罪人的话语留在周围的一片小空间中。
“唔……”
车厢之内,两颊绯红的少年脱力一般瘫软在爱人怀中。四周仍未完全散去的淡淡暧昧气息使得少年几乎抬不起头来。
这个男人,竟然在车内——
再也不肯继续想下去,御紫炎咬咬牙,将眼别去一边不理会身后爱人依然滚烫的体温。
而御天行似乎也并不打算当真在车上享用“大餐”,看着爱人露出的小小任性模样,眼中全是温柔爱意。
暗中运气压下心中渴念火种,御天行正欲开口与爱人继续闲聊,却冷不防听到外面一阵清脆声音,“哎呀呀,这阵仗,啧啧,紫炎呐,你还真是走到哪里都是这么引人注目啊,呵呵。”
“琉璃?!”
又惊又喜的声音自御紫炎口中发出,与之相伴的,却是御天行明显不满的表情。
“天——”
感受到腰间手掌蓦地收紧,行动受制的御紫炎回首含笑轻唤一声。
“……”
虽然很是不悦有人打扰了自己与爱人之间温存静谧空间,但御天行也清楚久未见面的燕琉璃此刻突然来到,他的爱人是无论如何不会与之相见的。
但,即便是妥协,御天行还是未曾立刻放手,而是沉着一张脸帮爱人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衫。
而御紫炎体味到爱人心意,含笑享受着爱人服务。
原本行进中的马车已然停下,听脚步声御紫炎知道外面燕琉璃已是到了马车近前。不过,对方仿佛洞悉了一切般并不急于敲开车门,而是笑意吟吟与初次见面的宇文菲母女二人搭起了话。
待车内二人收拾妥当,方才缓缓推开车门。
入眼果然是燕琉璃那从容自得笑容,右眼角下闪电形状的疤痕跳跃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点点些微的戏谑之意。
不去理睬燕琉璃眼中捉狭暧昧意味,御紫炎微微一笑说道,“虽然事先告诉了琉璃我们会前来燕昭,却不想你竟是亲自到此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