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那是御紫炎灵识所察，慕华峰并不十分惊讶，可是无奈浴桶中的小人儿却是羞得整个人钻入水中，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还是不肯出来。

看着闷不吭声只将自己浸在水中的镜澜，慕华峰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进而不知想起了什么，也不再劝说镜澜，竟是自顾自闷笑不已。

镜澜听到慕华峰笑声，心中好奇，由水中探出头来，眨眨眼问道，“华哥哥，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呵呵。”

听镜澜问起，慕华峰笑道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澜儿与我初遇不久时，整日都跟在我身后，同食同寝自不必说，便连沐浴都要和着与我一起。起初我还觉得十分不适应。结果谁能想到，如今倒是换做澜儿不好意思了。”

“华哥哥！”

没想到慕华峰竟是此时提起旧事，镜澜一张脸愈发红了个透，扬高音调唤了一声，半个身子也因激动而从水中探了出来，带起浴桶内热水沾湿了慕华峰衣襟。

“啊！”

这一回，镜澜又是低呼一声，伸手想要帮慕华峰拭干湿了的衣襟，却不料又在对方衣裳上面印上几个湿漉漉的手印。

“唔——”

慌乱之中，镜澜看着面前慕华峰愈发湿了的衣衫，支支吾吾好似快要哭了出来。

“呵呵。澜儿莫要紧张，不过是湿了一件衣裳，没什么要紧。”

慕华峰轻笑一声，一面安抚着镜澜，一面脱下了身上湿了的外衫。

“华哥哥，对不起——”

心里内疚，镜澜呢喃着向慕华峰道歉，一双手紧紧扒在浴桶边上，搓来揉去，快要将木质的浴桶抓下来一块。

看着重新恢复活力的镜澜，慕华峰心中长叹一声。恍惚记起数日前眼看着镜澜坠楼时的情景，他真怀疑自己心会直接停止跳动。

“谢天谢地——”

慕华峰突然喃喃说了一句。

原本嗫喏着不肯抬头的镜澜闻声疑惑看向面前之人，口中还下意识唤道，“华哥哥？”

“澜儿。”

慕华峰同样唤了一声，也不顾镜澜浑身湿漉漉，伸出双臂将面前少年揽入怀中，长叹一声，“澜儿，谢天谢地，我的澜儿安然无恙。”

“对不起，华哥哥，我——”

听慕华峰提起当日之事，镜澜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还没有就此事向慕华峰道歉，因而整个人愈发显得窘迫，双臂笼在身前，光溜溜的身子僵直成一条，刚说了一句却又继续不下去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日是怎么了。那么激动的自己，出言顶撞华哥哥的自己，根本就不像他自己了。然而……那一日说出的话、幻听到的声音、幻视到的情景，却又好像那么真实，仿佛是埋藏在心底已久的担忧与胆怯。

但是，这些话——他要怎样对华哥哥说呢？华哥哥收留他、疼爱他、照顾他，这么多年来，华哥哥甚至从未对他说过一句狠话。但是这一回他闯了这么大的祸，华哥哥也是一样对他如此好，一连几日不眠不休照顾着受伤的他。依然对他温柔轻语、灿烂微笑。

这样的华哥哥，如果知道他其实并不是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知道他其实想要更加、更加独占华哥哥对他的好，是否会不喜欢他、讨厌他了呢？

想到这种可能性，刚到了嘴边解释的话语又生生僵在唇边。

“……”

然而，镜澜沉浸在自己的矛盾与挣扎中不得自知，对面的慕华峰却并未错过眼前少年眸中的挣扎与担心。

心中愈发柔软了几分，同时还夹杂着阵阵心疼与怜惜之情。

当日镜澜昏迷之后御姝媛的话令慕华峰对面前少年愈发添了几分愧疚之情。

几日来，他都不敢开口询问镜澜如此失常的理由，他更加不知道，若是听到澜儿亲口承认心底种种不安、彷徨都是真实，他又该如何安抚与补偿多年来因为自己疏忽大意而害这个孩子独自承受了许多担忧与勉强努力。

“澜儿。”

轻柔唤了一声，仿佛害怕声音太大会吓到面前少年一般。

然而，慕华峰的心中却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即便当年他以十一岁稚龄独自离乡背井前往大央闯荡，也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忐忑心情。

若是发现他是如此粗心大意之人、从未考虑过澜儿感受，那么澜儿是否会对他这个华哥哥失望怨恨呢？

若是澜儿这么多年独自承受、默默努力，而至今日感到厌倦与不快乐，他该如何是好呢？

各种各样的想法涌上心头，明明一向在经商方面超乎常人的精明干练，明明待人接物一直以诚恳周到博得周围所有人极好口碑，此刻沉稳成熟的慕华峰却是迟钝木讷得好似未经过世界的愣头小子一般，竟是无所适从、患得患失起来。

不可以这样！此次一定要好好了解一下澜儿的真实感受——慕华峰猛然醒悟自己的怯懦，心中不由得一突，暗自告诫自己道。

他是兄长，年长于澜儿，若是他此刻因为自己内疚与惶惑而错过了了解澜儿的机会，那么，他就实在枉为人兄了。

想到这里，慕华峰看着面前少年，光洁的身子没有一丝瑕疵，明明是个男孩子，肌肤却是白皙胜雪，然而，如此细嫩肌肤倒不会令澜儿显得过于女气。他的澜儿，平时虽然有些容易害羞，但是做起事来却一直都是有板有眼、稳妥稳当。

明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却常常胜过店中许多成年伙计。

一直帮他整理各色布匹的澜儿，少不得需要抱着几尺高的布卷跑来跑去。起初时，澜儿的个头甚至还赶不过布卷高度，然而倔强的他却坚持不肯别人帮忙，硬是自己咬着牙做着一个成年伙计负荷的事情。

开始时，慕华峰还因为顾虑到澜儿年幼屡次三番注意后者是否能够胜任如此繁重工作，然而后来他发现，澜儿虽然倔强，却从不冒失逞强，聪明的澜儿知道自己极限在何处，总是先将自己力所能及事情做好，而后自己实在无法处理的，才会请他人来帮忙。

看到澜儿如此懂事明理，渐渐的，他也便放下心来，对澜儿的关照与在意也在生意忙碌之中稍稍淡薄了一些。

原以为他们就会如此平淡的继续生活下去，直至有一天他得知了紫炎的真实身份，以及将来可能面对的危险。

一向对紫炎十分重视的慕华峰甚至未经仔细思考就脱口而出要入道修真以期日后能够助紫炎一臂之力。

然而紫炎的一席话确实提醒了他。他并非只有一人。他有家人，有双亲，还有澜儿。

那时他并未太过在意，但是如今仔细回头想想，当时紫炎提起他的亲友时，他竟是将澜儿放在第一位需要顾虑之人。

没有半点犹豫的，若是有谁会牵绊住他的脚步，那便是一直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镜澜。

曾几何时，澜儿已经在他心中占据了最为重要的地位——

“华哥哥？”

见慕华峰明明唤了自己一声，却又接着许久不曾言语，好像径自陷入了自己心事。镜澜心中疑惑不解，因而也一时忘记了自己方才心中胆怯挣扎，轻轻唤了一声，以期能够拉回慕华峰思绪。

“啊？啊——嗯。”

慕华峰恍恍惚惚应了一声，而后目光由不知名的远方收回，重新落在镜澜身上，“澜儿，你为什么会毫不犹豫与我一起入道修真呢？”

原本是想要问清楚澜儿是否有勉强自己配合自己脚步，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问话。

当日的疑惑，慕华峰并未多想，只一心想要紫炎答应他一道入道修真。紫炎劝说他的理由——澜儿，也毫不犹豫的支持他，令他一时激动之下似乎忽略了许多东西。

如今，隐约念头闪过，于是慕华峰才会突然有此一问。

第三六六章：浴中谈心（二）

“咦？”

冷不防被慕华峰问起，镜澜先是愣了一瞬，旋即宛然一笑，轻轻说道，“因为在华哥哥心中，紫炎哥哥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嗯？”

对镜澜看似毫不相关的反问一时反应不及，慕华峰有些发愣。

“最重要”？谁？

为什么澜儿会认为紫炎是他心中最重要之人？

“澜儿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

心中的疑惑恍惚之间便已问出了口。

若非自己并未感受到御姝媛在周围，也没有听到任何其他声音，慕华峰甚至要怀疑，是否那位御寰三公主又在试验她的“天女魔音”了。

“因为……每次华哥哥提起紫炎哥哥的时候，两眼都在闪闪发亮啊，从我们最初遇见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了——”

被慕华峰问起如此说的理由，镜澜眼底划过一丝黯然与落寞，却是转瞬即逝。其实，并不想由自己口中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然而华哥哥问起了，他——他一定要回答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呢？这许多年来，他明明只是将这件令他感到有些沮丧与难过的事情深深埋在心底的。然而，今日却是怎么了呢？

是因为自己受伤时华哥哥无微不至的照顾？是因为这些日子来华哥哥全副心神都放在他的身上令他感到太过留恋了？是因为——这些话他早就想要一吐为快了？

半大的少年并非全然懵懂。

相反，双亲早逝的镜澜，心智早早成熟，甚至比儿时经常被爹爹责打的墨雨更加成熟。

他对华哥哥的依恋之深，有时候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疑惑。

明明一直将华哥哥当做父兄看待的。然而不知为何，看到天叔叔与紫炎哥哥形容亲昵时，他的心底会莫名将华哥哥与自己的身影代入。

注意到缘枫大哥看着墨雨时那种格外温柔深沉的目光，注意到沐扬大哥看向祺月大哥时带着几分狡黠、几分宠溺，但更多的是怜惜的目光，不知为何，他就十分希望华哥哥也能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注视着他、只看着他。

这种感觉，该叫做什么呢？明明华哥哥对待他也是极温柔、极好的。为什么他还会觉得不满足呢？

为了自己的贪得无厌感到有些痛恨，却又止不住自己希望得到更多的念头。

愈是勉强压抑，渴望的念头便愈是疯长。

愈是想要努力忽略自己心中贪慕的期冀，隐约模糊的艳羡却偏偏变得愈发清晰。

若是被华哥哥知道自己是个如此任性又自私的孩子，华哥哥或许就会不喜欢他了吧？

因为——华哥哥总是在夸奖他懂事能干。说到这些时，华哥哥的笑容总会格外灿烂，也让他格外自豪与满足。因为，令华哥哥露出如此灿烂笑容的，是他啊。

然而，渐渐地，他开始不希望华哥哥一直当他是小孩子了？为什么呢？

当小孩子不是很好么？可以被华哥哥疼着宠着、怜惜着。

但是——华哥哥谈起自己时，却不会如同见到紫炎哥哥时一样两眼放光……

是因为，在华哥哥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孩子么？

而紫炎哥哥却是与他惺惺相惜的知心好友？

竭尽全力得出的答案，却令镜澜心底一阵刺痛。

为何会觉得刺痛呢？明明——没有理由的。

镜澜心智即便再成熟，却也有无法理解的事情。抑或——是他下意识不想去理解。

“呃——”

就在镜澜心中思绪万千时，慕华峰却因为眼前少年的一句话呆愣在一旁。

两眼发亮？谁？他么？什么时候？谈起紫炎的时候？怎么——

呃——

澜儿是这么理解的么？

一时间，慕华峰心中有些哭笑不得。

诚然，紫炎在他心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或许——或许曾经真的是第一位的。

初到大央，他也只是个踌躇满志的少年。想要在京城一展抱负，却不想还未寻到用武之地反因为强出头抱打不平被人暴打一顿。

但是突然出现救下他的，正是紫炎，与他一样只是个半大少年的紫炎。

初见他时，紫炎激动的反应令他大吃一惊。而后又听紫炎说他与紫炎的一位故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若是平时，他只会对此一笑置之，并不当一回事。但是不知为何，看到那紫衣人儿腼腆的笑容与满脸怀念之意时，慕华峰心底蓦地升起几分亲近之感，不知不觉中便将满心信任交了出去。

后来紫炎主动提出合伙开店，他一口答应。而后两人一同挑选店铺、装潢店面、开张经营、扩大生意……虽然在他眼中，紫炎一直身份成谜、行踪飘忽不定，但是有一点他却可以肯定，紫炎对他是真心以待。

而紫炎时不时在他面前显露出的或顽皮、或狡黠、或轻言浅笑，甚至偶尔流露出的淡淡茫然彷徨模样，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似乎有些沉沦了。

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不需要朝夕相处，只是每次匆匆相见，偶尔说笑几句，甚至只是惊鸿一瞥，似乎都会令他移不开眼去，分别后也会回味许久、而后会心一笑。

然而，慕华峰并未放任自己一直沉溺下去。

说不清理由的，慕华峰总觉得自己与紫炎之间，存在着一道无形的隔膜。明明紫炎在他面前是如此的没有一丝一毫防备，却偏偏令他觉得这人儿如此的遥远。

或许是因为他下意识认为紫炎是在透过他看着别人吧？

或许，那只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

或许——从第一次见面时，他便看出紫炎的那位“爹爹”，对紫炎的感情并非父子之情那么简单。而在紫炎心里，似乎那位“爹爹”也比任何人都来得重要。

又或许——紫炎总是如此来去匆匆，未能给他留下任何机会彻底沉沦。

而在此时，澜儿进入了他的视线、进驻了他的生活。

也许最初他向澜儿提起紫炎时，心里还并未放下。那么，澜儿说得“两眼发光”，莫非指的是那个时候？没想到，这么久之前的事情，澜儿居然一直记到现在。

思及此，慕华峰心中腾起一股别样的感触，似有些痒痒的，有些陌生，却又有些熟悉。

“傻澜儿，我确实很看重紫炎这个朋友。但是，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却不是他，而是澜儿你啊。”

温柔的好似能够滴出水来的声音，慕华峰并未意识到，自己此刻柔情根本就不仅止于手足之情。

“——”

乍听到慕华峰如此说，镜澜心中不可谓不开心。

然而，他却强忍着心中雀跃之情，一直告诫自己不可得意忘形。

于是，只是轻轻点头，镜澜继续说道，“嗯，华哥哥待澜儿一直都很好。澜儿心中一直知道的。”

看着慕华峰满意点头，镜澜继续说道，“得知紫炎哥哥入道修真，且还有很厉害的人与紫炎哥哥为敌，华哥哥又怎会坐视不理，只顾自己的安稳生活呢？

然而华哥哥却因为顾忌我而无法顺应自己本心而行，澜儿不想拖累华哥哥，而且……而且澜儿也想与华哥哥在一起，也想帮华哥哥的忙。所以，所以才会要求一起入道修真——”

镜澜起初说得还是十分流利，却不知为何，说到最后倒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起来。

留意到镜澜言辞闪烁模样，若是平时，慕华峰或许并不会多想，只当澜儿天性使然，说着说着又害羞起来。然而，听过了御姝媛的一番话，镜澜的欲言又止看在慕华峰眼里却有了另外一番含义与理由。

“澜儿是否因为我在勉强自己呢？”

慕华峰轻轻问了一句，低不可闻的声音，并不像慕华峰平日里落落大方的行事作风。然而此刻，慕华峰心中却是有些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