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似归程 上——夏扶桑
夏扶桑  发于:2013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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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人间应不识,心安处,是吾乡。

这年冬季异常的冷,腊月的雪落了好几场,安阳城有半个月都被雪覆盖,白了一座城池。俗言瑞雪兆丰年,可这雪却让人感觉寒冷。

青鸾台是皇都安阳最大的风月之地,来往至此几乎都是朝中要人,或是富贵人家。这青鸾台里的不论姑娘还是伶人,都精致可人,别有一番风情,勾得人神魂颠倒留恋此处。所以这里很多人都是老主顾,大多都有固定的人选。

有很多朝中官员会把政事带到青鸾台,当然也就有不少富商会在这里谈生意,因此这楼主鸾凤也懂了这规矩,便教育小的们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准透出半点,不管这些人是要杀人还是放火。于是这青鸾台的姑娘小子们都很规矩,因为不规矩的人全被鸾凤赶出了青鸾台,从此便再无人敢背弃这规矩。

近些年青鸾台捧出无数姑娘,在这皇都里都有不同的官员富商养着,风光正好。然而最受人们追慕和欣赏的却不是一位姑娘,而是一位伶人。

传言这位伶人虽是男子,却容貌甚美,不比青鸾台的姑娘差。见过他的人都赞不绝口,或称赞他的容貌,或称赞他的琴技。其实很多位高权重的人都见过这位琴师,因为青鸾台每天的演艺,他都会为姑娘们的舞配乐。日子久了,便会有很多人想尝鲜,想知道这伶人的一夜,能值多少金。

但鸾凤拒绝,她很正经的跟这些个客官说,这个人,不接客,只是琴师。

起初这引起不少人的不满,在这烟尘之地竟还有人拒绝接客,岂不是自寻死路。可鸾凤意思坚定,在任何威胁下都不改变,她只说一句大不了爷您端了我这青鸾台。可谁都知道,这地方,虽然不能登大雅之堂,却是动不得的。

日子久了便没有人再提,只是市井流传这位琴师,只有八个字。

妖冶冷艳,浑然天成。

琴技自然没的说,自他来的那天,鸾凤便寻着这天下最好琴师教他,承师五年,技艺超群,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天赋。

当然,作为同行这种话必然会传进启连耳朵里。

青鸾台,这地方他曾经只来过一次,那个时候还是陪着他大哥启安来的,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也忘了是个什么样子。启连本不爱去这种地方,并不是他不爱享乐,而是觉得那里的姑娘都不够入他的眼。或许也是因为他根本没正眼看过。

这次过来,只是想见见那琴师。启连自认为自己的琴技虽称不上奇,却也师承古琴传人陈老先生,他并不认为这世上还有人能比自己出师更正统,也不服气听到别人夸赞别人的琴技超群,更何况还是一个烟柳巷陌的伶人。所以要来瞧瞧,瞧这伶人到底怎样一副皮囊,竟让赞誉之声都到了皇宫太子耳里。

晚间的青鸾台灯火明艳,橙色的火光映着砖瓦都透着一丝丝欲望。

启连是微服来的,却意外的看到不少朝廷上的熟人都在此,心里冷笑一声,这帮人领着俸禄却不停地风花雪月,没出息。

他一向是看不起卑贱的人,比他弱的人,基本上不正眼瞧着。当初让他低下身子去勾引那吴国皇子姚若君,可不知道背后启连有多嫌弃,总在离开他之后沐浴净身,仿佛沾染了什么恶心的东西。至今为止,启连每每想到与姚若君度过的日子,都会皱眉,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那人,哪怕一丝一毫。只是这些到如今都不再重要,爱过与否,最后还是亲手毁了他的一切,亲手杀了他。

若再来一遍,他绝不会选择这条路了,说是不在乎,漠然冷血,可这几年来姚若君却总是出现在他梦里。启连不知道这是因为想念他,还是因为害怕他回来。前者肯定不可能,既然没爱过,何来想念;而后者,更是不可能,他不仅找到了尸身,还在那具尸身边上找到了那人祖传的环佩,铁铁的证明。

他死了。

在他残忍和狠绝的背叛下,那叫姚若君的南吴皇子死了。

然而就在他踏足青鸾台大厅的那一刻,只是无意中往台上一瞥,便怔住了。

猛地抬头那人竟像极了姚若君,那样安静沉稳,面带微笑和煦温柔的神色,竟,像极了那已死的人。他登时呆在原地,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冰冷感顷刻蔓延了全身,一时间盯着台上人移不开视线,似是真的看到姚若君,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气质无比的相似。

难道他没死?

不不,不可能,他不可能还在,那人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手下人把他烧焦的头颅砍下来挂着城门上。

为了确认自己是对的,启连跟着前方的姑娘,坐在了大厅靠左前的席垫上。而这个位置,正面对着台上抚琴的人,观察正好。

那人低眉抚琴,神色清朗柔和,仿佛摸着自己的情人一般,流畅的指法深情的演奏,引得在场的每个人如醉,滴酒未沾却醉了。

珠帘低垂,眼前芙蓉玉液,琼浆天露仿佛都抵不过那台上的一曲。琴上七弦并起,犹如天地间飘忽的彩云一般,轻盈悠扬;又如凡间山林中,翠鸟鸣歌百花随风荡之感,撩过人心,深入骨髓。清清静静的音,随着那纤纤玉手律动,红尘喧嚣,却在他指尖下幽静深远,仿佛动动手指便勾勒出世间最美丽的苍生,仿佛不是在这烟花巷陌,而是在深邃无尽的森林中,聆听万物生灵。

启连听着琴乐,似乎也沉了进去,忽地想起来才又抬眼观察那人。

近了看来其实并不相似,抚琴之人容貌及其美丽,有一种妖冶的美艳,却又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妖艳,张扬自得,比之姚若君只有过。姚若君容貌虽不出众,却也不难看,加之他皇家气质天成,是一种温婉儒雅之气;而眼前人,没了那自持的温婉儒雅,有的是浑然天成的绝尘,仿若溪流一般,清水出芙蓉,与姚若君完全不同。

要说相似,恐怕只有那一丝笑容,却也透着原来姚若君不曾有的狷狂和傲世。

所以他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启连其实打心里看不起姚若君,他虽为皇子,却因为爱着启连而变得低三下四,只因着他害怕启连离开他,所以在一起的日子对于姚若君的予取予求,启连都尽量满足。只是不曾爱过。

一曲罢,那人抱琴起身,对着台下微微施礼,不失仪态,转身下台。

启连的目光如被束缚一般离不了那人,追下了台。那一袭白衣的人将琴交给青鸾台的下人,正要转身离开,却好似感到有人看他,转头望了一眼启连这边。

目光交接之时,启连竟不自控地抖了一下,杯中酒洒在锦袍上。那人眼光毫无波澜,甚至媚眼都没动一下,淡淡地离去了。

启连着同来的护卫楚莫去打听这人的来历,楚莫领命去了。启连看着身上洒的酒,静静出神。他很清楚自己的个性,从生来似乎很少对什么人动心,就连现在的太子妃也是父皇的意思,他并不爱她,甚至喜欢都没有。可方才那人无意中的一瞥,却让启连心生悸动,那是他不曾有过的情绪。

不过他否定了,仍是那份狂妄,他在看到姚若君的姿态后,更加确定这世间不会有什么能让他低头,能让他爱上。

楚莫带回来的消息只说这人是青鸾台老板鸾凤五年前在市井带回的人,当时他落魄无助,鸾凤见他姿色不错便带他回来培养,教他琴技,想着日后能为这青鸾台增添几分色彩和增加一点客人。

“可问了名字?”启连道。

“子逸。”

启连轻轻重复了一遍,却是个清雅秀润的名字,便道:“可有姓氏?”

“没有。”楚莫答完,见启连沉默了便道,“殿下可是对这人有兴趣?要不要我带他来见您?”

启连只看了楚莫一眼道:“我去见他。”

04.满庭霜

子逸回到屋里看见逾轮正坐在桌前等他,便笑了笑走过去坐到他对面,端了茶盏饮了。这几年司程着逾轮一直跟着他,说是护卫,反倒让子逸发展成了至交好友。起初逾轮对子逸恭恭敬敬对话都用敬语,动不动就殿下殿下,还是改不了口。后来在子逸的强行训练下终于让逾轮改口不叫殿下了,他也总是您您的,别扭死了,已经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人了,所以又勒令逾轮改。

逾轮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达到子逸的要求,平起平坐。不管怎样,南吴虽然没了,可这人皇子的身份是不能改变的,无论曾经还是现今,流着的血脉是不会变的。所以逾轮一直不习惯,很久之后才能适应。

子逸跟他说,那些前尘虚名,只在有那些条件的情况下才有用,现在那些条件都没了,还要皇子这个虚名作甚?做一个天下人不认的皇子,不如做一个平凡百姓来的舒坦。

看到逾轮子逸总会想起司程,三年没见了,虽然逾轮总会时不时的跟他说说司程近来的情况,但近半年以来逾轮似乎也很少能见着司程了。子逸觉得,或许就这样慢慢地失去与司程的联系也说不好。

莫名的揪心。

他只是在担心司程,孤身一个人潜入这北雍朝廷,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身死,没有什么人可以支撑他的入朝,就算身边有盗骊、渠黄、白义三人,但这种保护太过隐秘太多小心翼翼反而不能周全。

在青鸾台期间,鸾凤待他很好,这么多年受她照顾,子逸很欣赏这个女老板,也逐渐地与她成为朋友。子逸的要求,鸾凤基本都能满足,但其实子逸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而鸾凤其实也是感谢子逸的,因着他的关系,这青鸾台的生意越发的好了。

“要不要去看看鸾凤?”子逸问着逾轮。他知道逾轮是喜欢鸾凤的。

“晚点。”逾轮道,“见到他了?”

子逸微笑的神色忽然就凝了,放下茶盏道:“恩。”

这是阔别五年后的重逢,子逸尽量在回身那一瞥的时候控制住心中的恨意,尽量显得冷静和漠然,可当他看见启连的时候,目光交接,他还是恨意如潮涌。所以他没有停下来,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进到屋里看见逾轮的时候,子逸才觉得心里那不可抑制就要爆发的情绪缓和了下来,天知道他其实很想杀了启连的,恨到骨髓都痛了。可是不能让他太轻易的死掉,他还没有受到惩罚,若天不肯给他惩罚,那就由子逸来。他不怕前方的路有多痛苦,多烧心,只要能让那人生不如死,老天要什么来交换子逸都给。

“主子前些天又被派去边城了,估计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你自己小心一点,觉得有危险就唤我。”逾轮说着,走向门前。

子逸道了一声“好”,便看到逾轮刚要推门的手猛地缩了回来,随后子逸就见到窗纸上得人影。子逸皱了皱眉,按照青鸾台的规矩他是不接客的,而且没有鸾凤的同意谁都不能单独见琴师的,虽然能想到来者何人,但也有些措手。然而想到启连的身份,子逸立刻释然了,他即是太子,恐怕亮了身份鸾凤是拦不住的。

待逾轮从窗子窜了出去,子逸才得走过去开门。

双手按在木门上,子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决定报仇伊始,他就已经想过很多很多与启连再次见面的情况,这算是最最正常的一种了。

缓缓拉开房门,子逸不动声色的从对方腰间顺上去,目光好不逃避的看见启连装作惊诧不已的样子,看了他半晌才道:“公子有何事?”

启连听到他的声音时有些恍然,这声音与姚若君也很相似,而当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瞬间,启连还是觉得他跟那已死的人很像,只在第一眼看到他的刹那。

“能否进去说话?”启连语气不容拒绝。

子逸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却道:“公子,这恐怕不妥,青鸾台有规矩,伶人是不能随便见客的。”

启连将视线一直放在子逸面上,听到此话冷哼一声道:“我倒是还没遇到过拒绝见当朝太子的伶人。”

这倒让子逸心下稍稍惊了一下,没想到启连一上来就把自己身份亮了,这可让子逸做什么表情呢?惊愕?惊喜?畏惧?却觉得怎样都不对,只能摆出一副很惊讶很紧张的神色,低着头侧了身,让启连进屋。

启连稍稍观察了一下屋子,很简朴,却不失雅致。他毫不客气地径自坐到桌前,却见桌面上摆了两个茶盏,冷道:“不是不随便见客吗?”

子逸走过去,边将那茶盏收了重新拿起一个,边道:“回太子殿下,今天是我一位故友的祭日,每年都会这样祭奠他。”一句话说得淡然却透着一丝悲伤,仿佛真的有那么一位故友去世,而子逸失去的又何止是故友。细细算来,子逸来到青鸾台那日正是冬季,自打进入青鸾台,原来的他就真的死了,所以他祭奠的是死去的姚若君。

言罢,子逸将新的茶盏轻轻放到启连身前,提起紫砂壶正要给他斟茶,却被启连一把抓住白稚的手腕。子逸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没稳住手,茶水洒在桌上几滴。

“你……叫子逸?”启连抓着他的手腕问道。

“是。”子逸说着,并不收回被他抓住的手。

“姚子逸?”

“草民没有姓。”

“生而为人,都有父母,怎会无姓?”

子逸没有立刻接话,沉默了半晌才道:“太子殿下,您虽贵为皇子,但也应该尊重一下别人,这等事,触及草民过去,草民不想说。”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若是启连一个不爽,便可以给子逸扣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将他监禁。

而他没有,反倒是放开了子逸的手腕道:“有意思。”

子逸也只是继续做着他尚未做完的事情,给启连斟茶。启连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好茶。”

子逸心里冷笑着,将军府的茶能不好吗?虽不及皇宫,却是龙将军赏与司程的上好茶品,司程与了他,自然是好茶。面上却道:“怎比得上皇宫。”

“你来自何处?”启连问道。

“楚江之南。”

“南吴人?”

“殿下,天下已没有南吴,草民只来自楚江之南。”

“我倒是忘了,”启连笑道,心里对这子逸生出了莫大的兴趣,却因为声音和神貌相似,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可认识姚若君?”

“原南吴皇子,可高攀不起。”

启连听得此话,凝了子逸好一会儿,却从他平静止水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紧张和畏惧,才终于确定,这个人并非姚若君。其实原本就不应该是,他已经死了,不会行走在人间,启连为自己多疑的猜想感到无聊,无聊得很。眼前这个人,面对他不卑不亢,即使自己亮了身份也不似他人般畏缩。何况启连相信姚若君或是爱或是恨着自己,但从这个人眼里却看不出对自己的一丝情感,不论爱恨通通没有,不过是一个莫不相识的路人而已。

放下茶盏,启连起身道:“我走了。”

子逸也没说什么,送他到房间门口刚要迈出却被他拦了下来:“不用了,你回去歇着吧。”子逸也就真没往出再多走一步,而是看着他跟着一直守在门口的护卫走了,直到启连消失在青鸾台的大门口,子逸才回了屋关上门。

靠着门无力地滑落在地,脑袋埋在臂弯之中,默默地坐了很久。

直到子逸感觉有人拍他,本能的警惕让子逸伸手从靴子边抽刀,却被按住。抬头看去,却是逾轮。

因为担心子逸,逾轮只是去鸾凤那里坐了一会儿,待得知启连离开之后就回来看看他。进屋时却发现子逸在门后坐着,埋着头,逾轮不知他怎么了有些不安,走过去拍了拍子逸却引得他差点拔刀,真是罪过。

子逸愣愣地看着逾轮,久久才反应过来道:“逾轮啊……”

逾轮将他扶起来坐到塌上,问道:“怎么了?”

子逸摇摇头竟然笑了,声音有些失控道:“我……我好想……杀了他……他竟然问我、竟然问我认不认识姚若君……”他说着说着,竟拽着逾轮流下泪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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