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心情，无人诉说，不得诉说，每每面对墨雨满是依赖与信任的目光，更加叫缘枫不知自己这别样的心情是对是错。

近日来，再眼见大殿下对三殿下另有心思，却又只能得来冷眼相看，虽是明知三殿下与陛下早已是情缘深种、再也无人分得开、剪得断。然而，缘枫心中，却总是不经意间将自己的处境与大殿下重合。

每每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心情若是被墨雨发觉，墨雨看待自己的目光也会变得冰冷无情，只略想一想，便已惊出一身冷汗，叫他情何以堪？

见缘枫顿时变得煞白的容颜，御紫炎心中歉意更深——在他为自己的事情耗尽心力之时，还是个少年的缘枫，竟是受着如此煎熬。

念及此，御紫炎愈发决心定要趁此机会好好开解缘枫，“缘枫，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我认为这一回，也没有例外，是么？”

“嗯。”

听到御紫炎如此说，缘枫似是得了许多勇气，重新抬起头时，目光已是镇定了许多。

两世为人的御紫炎，在他眼中，缘枫是个足以做他孙子的年纪，这样一个孩子，当刚刚察觉自己对亲生弟弟的感情时，便是再早熟、再沉着，也会觉得无措、觉得惊慌吧？

同性相恋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有血缘一层关系。

便是平日里御紫炎对缘枫、墨雨再如何灌输“众生平等”的概念，生于当世、长于当世的他们，又岂是如此轻易便当真能将一切红尘俗世眼光抛却的？

更毋论，墨雨对缘枫，不过是手足之情，全无他想。

而缘枫此刻能够表现得如此坚定，背地里，却又经过了多少痛苦挣扎呢？

想到前后种种，御紫炎心中愈发柔软，也愈发对缘枫，心疼到了骨子里。

第一七一章：心事（二）

“我如今若是命你忘记，你，可是做得到呢？”

御紫炎开口，问出一句话，却是令刚刚镇定了些的缘枫，“噗通”一声又重重的跪回了地上。

那一声，似是重重的敲在御紫炎心中。

但，该说的话，必须说清才好。

“缘枫，起来吧。”

悠悠叹息一声，御紫炎口中说着，再次弯腰扶起缘枫。缘枫微微挣了挣，却到底不敢忤逆御紫炎，终是顺着御紫炎的力道，起了身。

“现在回头，或许还来得及。”

御紫炎再次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果然感觉到手中紧绷着的身子愈发僵直。

御紫炎只见缘枫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直视着与他，微微抖索着的唇瓣之间，吐出一句话，“殿下，缘枫，早已放不下、忘不了。墨雨于我，是唯一的弟弟，血脉相连的亲人，亦是……挂在心尖、占满全心之人。”

缘枫的声音虽不大，却透着无从动摇的心。

“得不到回应的情，会很苦。若只是自苦，倒还罢了。但或许某一日，你会因为自己的感情总也得不到回报、你的付出总也得不到同等的回报，而感到怨恨、甚至去逼迫对方接受自己的感情。到那时，就连你们之间的亲情，也会毁于一旦。这些，你可是想到过？”

御紫炎并无意将单方面的恋情过于美化。他前世的经历，缘枫自是无处得知。然，今生御颙岚的例子，御紫炎相信，缘枫能够懂。

“缘枫——绝不会选择伤害他的路。”

缘枫轻轻的笑着，眼中满是温情。

“你即便现在如此说，日后的事，却又有谁能够说得清？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遗憾，最是折磨人啊。”

御紫炎的话，直达缘枫心底。缘枫的脸，微微发白，满是温情的笑容中，染上一抹苦涩，“殿下之言……缘枫何尝不懂。然而——”

“愈是想要逼迫自己忘记，便愈是忘不掉……么？”

御紫炎了然的点点头。话锋一转，“罢了。既是你心意已定，想来谁来说也是不能改变了。”

“殿下——”

缘枫看向御紫炎，眼中神色矛盾、挣扎、喜悦、欣慰，复杂非常，却又单纯至极，满是感动——过去，他对御紫炎敬之、爱之，御紫炎于他亦父亦兄。

但是缘枫从没想过有一天，那位高高在上、惊为天人一般的殿下，竟会如此语重心长，宛若慈师谆谆教导，又仿佛多年好友一般与他说出这一番肺腑之言。叫缘枫如何不感动、如何不心暖？

“缘枫啊，这一条路，你既是决定走下去，便顺着自己的心意走下去吧。只是记得，凡事不可强求，分清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

“是，殿下。墨雨的幸福快乐，才是缘枫一生所求，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缘枫，不止如此。”

御紫炎不赞同的摇摇头，倒是令缘枫愣了一下。

“你以为，我刚刚对你说这许多，只是为了告诉你，情爱之事，不可强求。真爱并非只是占有，而是要放开胸怀，哪怕看着心爱之人远离，也要微笑成全么？”

看着缘枫呆呆的模样，御紫炎脸上重新荡起一抹笑意，直叫缘枫看得眼花缭乱。

心中想到，此次殿下回来，果然是比过去愈发明艳动人了。过去殿下虽也是天之骄子、绝世容颜。但，那微笑，总觉得少了几分人气、几分真实。

而如今，殿下笑颜如花，不再似水中月、镜中花，如此真切、如此亲和、如此的，令人迷醉。

“嗯？”

看出缘枫的呆愣，御紫炎有些不解的出了一声。缘枫这才猛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的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可没有忘记，陛下还在后面浴室沐浴。

若是陛下沐浴完毕出来，看到自己盯着殿下瞧，恐怕要一掌把他拍出御华殿了！

“缘枫，墨雨还小，现在对你的这份依赖，或许仅止于手足之情，但日后，或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见缘枫回神，御紫炎也不再深究，继续说着自己方才未完的话题。

“殿下的意思是——”

不知为何，听了御紫炎的话，缘枫原本已经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的火种。

“缘枫，幸福是要靠自己勇敢争取的。我想对你说得只有，管束好自己的心，并非一味放弃自己的幸福。只是不要伤人伤己，只要在此前提之下，用你的真心，慢慢感染对方；用你的行动，渐渐感动对方。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谁对他好，他都心知肚明。这样讲，你可是明白了？”

接收到御紫炎满是慈爱与包容的目光，缘枫心中，再一次注入一股暖融融的力量。微微颤抖着的唇，不再是因为必须放弃埋葬自己满心爱恋的心痛，而是，看到曙光的激动，“殿下的意思是……”

“缘枫，从小被我灌输了‘奇怪’思想的，又不只你一人。”

御紫炎笑意吟吟，目光有意无意飘向门口，那一抹小小的黑影。

缘枫并没有注意到御紫炎的细微动作，而是好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正要屈膝再次跪倒，却又停下了下跪的动作，挺直腰板，对着御紫炎抱拳说道，“殿下，缘枫有一不情之请。”

“说说看。”

御紫炎看着眼前俊逸挺拔的少年郎，眼中满是欣赏与骄傲——前生，他不曾有自己的孩子。今世，也不会有自己的骨肉。缘枫、墨雨在他心中，早已是亲儿一般的存在。看着自己的孩子成人，那份骄傲，又岂为外人道？

“缘枫想要跟随殿下，一同入道修真。”

“嗯？”

缘枫这一请求，倒是有些出乎御紫炎意料。然而转念一想，最近一段时日，缘枫、墨雨一直与灵狐小凝在一处。得知修真一事，也无可厚非。

况且，他本就无意隐瞒身边之人。只待合适时机，对他们说明一切。只是自从解了心结，与父皇一同筑基得了修行以来，诸事不断，旁的不说，他竟是连母妃晏灵都还不曾静下心来认真说过话。

思及此，御紫炎心中已是打定主意，晚上同父皇出去之前，要先去看一看母妃，那个坚忍、包容、聪慧、通透的女人。

“缘枫，你可知修真无岁月。入了道，便跳脱红尘中，等待你的，将是永无止尽的岁月，若是有人相伴便也罢了，若是孤单一人——”

“缘枫想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保护墨雨周全，再不会令束手被擒之事重演！”

想起自己当日的弱小，连累墨雨被人拘禁，担惊受怕，缘枫心中便懊恼不已。自从小凝口中得知了修真一事，得知修真之人，乃是凡人无可比拟的强大，缘枫便在心底隐隐形成了一个念头，愿入道修真，只为得到更强大的力量，保护想要保护之人。

“……”

看着缘枫坚定模样，御紫炎恍惚记起几年前，缘枫要求学武时对他说的话，同样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之人，想要保护之人也从未改变过。只是，如今那人儿在缘枫心里的分量、意义，又多了几重含义。

“缘枫，我曾说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以为入道修真，便得了高于常人的力量。但须知，入了道，道中之人，强手更多。到时，你的力量，或许反而显得更加微不足道。”

“缘枫明白。但是，既入了道，缘枫绝不会懒怠，定要潜心修行，只求不断提高。”

御紫炎所言之事，缘枫早已想到，“缘枫想要入道修真，不仅为了有能力保护墨雨，也为今后能够依然追随殿下左右，以报再造之恩。”

“哎——”

御紫炎无奈的叹口气，知道报恩之事，便是他磨破了嘴皮，也不可能令缘枫回心转意。

但，一个天师便已经如此难以对付。日后他与父皇当真深入到修真世界之中，说不准会卷入更加残酷的斗争之中——不知为何，御紫炎心中就是有这样一种预感。

从前只是书中、文字上记载着的好似遥远传说一般的修真界，意识深处似曾相识的人物幻瑛，幻瑛口中模糊不清的过往因缘，一切的一切，都令御紫炎隐隐觉得，将来的日子，或许会更加不平静。

既知前路多险难，他又如何忍心让缘枫涉险？

“殿下，请成全缘枫。”

缘枫躬身一揖到底，简短的话语之中，带着无法改变的坚决。

“罢了。你心意已决，我又如何说‘不’？”

对于特定的人和事，御紫炎本人也是固执非常，自然知道，缘枫与他，自是有几分相像，也不再勉强，无奈答应了下来。

缘枫见御紫炎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还来不及答谢，却听殿门外一声，“殿下！墨雨也要跟随殿下修真入道！”

第一七二章：手足之情

“殿下！墨雨也愿追随殿下左右，入道修真！”

殿门外一句话，听得缘枫心里一跳，险些从大殿中央直接窜到殿门口。

墨雨竟然没走？！——缘枫心里一惊，看向御紫炎，只见御紫炎微笑着，似是并不意外墨雨的突然出现。

缘枫这才想到，定是自己方才心绪太乱，才没能感觉到墨雨的气息。

思及此缘枫当下心中不免一阵懊恼，知道自己实在还是尚未成熟，心中一乱，便连不曾习武的墨雨站在门外，都没能察觉。

看到缘枫懊恼神情，御紫炎安慰的拍了拍缘枫的肩头，随后扬声说道，“墨雨，进来吧。”

殿门应声而开，站在门口的小小少年不是墨雨又是谁？

殿外的光线从墨雨身后投射而来，但是墨雨背对着光线，缘枫实在无法看清墨雨此刻的神情，只是心中一阵翻江倒海，反复自问着——那人儿他……到底听去了几分？

“墨雨，过来。”

御紫炎招手示意墨雨上前。

墨雨几步来到御紫炎和缘枫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固执的再次重复方才的话，“殿下，请殿下恩准墨雨一同修真，追随殿下左右。”

御紫炎低头看着墨雨扬起的一张愈长愈清秀的小脸，上面却是写满了坚持和决心，恍惚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只有三岁、浑身是伤，眼中却总是盈满倔强坚强光芒的孩子。

心里一阵柔软，御紫炎弯腰扶起墨雨，先是嗔了一句，“你这孩子，跟缘枫一个样，早就告诉过你们不要动不动下跪，这会儿全都忘到脑后了么？”

“殿下——”

墨雨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顺着御紫炎的动作站起身来。不经意间，墨雨的目光和缘枫的在空中相遇，缘枫那充满宠溺和怜惜的目光一点不漏的映入墨雨眼底、直钻进心底深处。

缘枫则是看到，墨雨那一张白皙的小脸上，似是飞过一片云霞，比平日的纯净无邪，更加添了几抹艳色。

将兄弟二人反应尽收眼底，御紫炎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炎儿。地上寒气重，跟父皇到床上躺着。”

就在此时，御天行沐浴完毕，回到殿中，说了一句，就已拥着御紫炎回到龙床之上。

御紫炎回头看了一眼，在御天行目光示意之下，放松了身子，依偎在身后男人宽阔结实的胸膛之中，任凭那熟悉的冷香气息将自己环绕。

缘枫和墨雨再次看到这父子二人形容亲密之处，心境却是略微起了些变化，兄弟二人不约而同红了耳根，看起来可爱得紧。

“呵，父皇，你是故意的。”

识海之中，御紫炎笑着说道，一双紫瞳挑起眼角斜睨着身后笑得深沉的男人。

“嗯？炎儿这话从何说起？父皇可是怜惜着炎儿身子尚未痊愈，不宜站立太久啊。”

御天行同样在识海之中还了一句，却是装傻，话里真假掺半——说是顾惜御紫炎身子确是不假，只是，故意做出亲密举止给眼前两个碍事的小子看也是真。

御紫炎也不戳破御天行，只是抿着唇吃吃的笑着，那俏皮模样，看得御天行心中又是一紧。

不过御天行心念这一动，却是招来了御紫炎桃花眼一睨，识海之中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父皇，你莫不是又想去后面沐浴了吧？”

御天行修长的手指划过御紫炎弯着的唇线，如水般温润的声音在御紫炎耳边呢喃道，“炎儿可知你此刻有多么诱人？”

御紫炎抿着唇，只装作看不见御天行那愈发暗沉的眸色，一双长而卷翘的睫羽微微颤动着，仿佛在御天行心尖上轻飞曼舞，时时刻刻撩拨着他的心弦。

“墨雨，你刚才也听到了，入道修真，便意味着今后面对永无止尽的岁月。到时候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唯有你不老、不死，看尽世间冷暖、历史更迭。那份不足外人道的空虚寂寥，并非轻易便能消化的。你年纪还小，心性尚未定型，不可如此轻易便开口跳脱这红尘三界啊。”

御紫炎不再理睬身后御天行的灼热视线，转而对墨雨坦承入道修真将要面对的无尽岁月，其中孤寞艰辛，又岂足为外人道？

“那缘枫也比墨雨大不了几岁，他便能定了心性，跟随殿下入道修真，为何墨雨不可？”

听墨雨这一句问话，御紫炎不以为迕，却只是定定的朝墨雨瞧着，一言不发。

虽然御紫炎平日里性情温和，从未对缘枫、墨雨，或是任何一个旁人横眉冷对、指点怒骂，但，在墨雨心中，御紫炎永远是那个将他从爹爹毒打魔掌之中解救出来的再造恩人。

在他眼里，他的殿下就是天上的神，永远高高在上、威风凛凛。

因此，此刻御紫炎这么静默一瞧，直把墨雨硬着的脖子瞧软、鼓着的两腮瞧瘪，再没了方才的气势，反倒有些心虚的看向缘枫，眼中全是求助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