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起那一堆厚厚的画册，站起来，“走吧。”

蹲在地上的少年却没有动，宋蔚然就站在那里看他。

过了一会儿，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幽幽的开口——

“我妈今天来学校了，这个是……她打的。”顾灵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他是多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宋蔚然知道他在说脸上那些血淋淋的指痕，一道一道的血痕在那苍白的脸上是那么的触目惊心。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始作俑者竟然是那个有着神圣称呼的人——母亲？！

忽然觉得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只是站在那，看着死死地盯着地面的少年。

“我……我妈她非常喜欢摄影，也很有能力，但是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情离开可摄影行业。”顾灵坐在了地下，下巴支在蜷起的双腿上，微微抬起头，看着即将消失的夕阳，慢慢的说着。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摄影，真的。相机那种笨重冰冷的触感我非常的不喜欢。我喜欢画画。我喜欢按着画笔一点一点的在纸上勾勒线条，看着那些白色的纸张被我画满的时候，那种满足感才会令我兴奋起来。”

“蔚然，我真的很喜欢画画。”

“可是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的童年里没有童话，我连小红帽的故事都是后来上学的时候听同学说笑话讲的。我的生活中只有枯燥的理论，构图，光线，角度等等。七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用照相机实际操作，要是照片没能让母亲满意，就没饭吃。还要再暗房里反省。暗房很黑，每次我蹲在墙角的时候都害怕的发抖。可是我出不去，就算我怎么哭母亲都不会让我出去，直到我保证再也不会犯错了时候，她才放我出来。再重新去照同样的事物，一遍遍，一遍又一遍，直到达到她满意的效果以后才可以回家。”

“回家后，要是她还是不满意，我就又会被关进暗房，就这样一次次的重复，回到起点重来再重来。”

“摄影带给我的只有无限的恐惧和折磨。蔚然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拿相机的时候手还是会抖，那些从前就像梦魇一样一遍遍的浮现。”

说到这里的时候顾灵不自觉的抱紧了自己，瘦弱的脊背开始小幅度的颤抖。仅仅是回想，那些曾经真实的噩梦依然是那么的恐怖。

“后来，母亲送我去学画，说是这样会对摄影的学习有好处。”顾灵淡淡的笑了笑，“说起啦也要感谢摄影，要不然母亲也不会送我去学画。”

宋蔚然将那些画册放在一边，陪着少年坐在地上，望着那逐渐下落的夕阳。

“第一次拿起画笔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画画，那种自在的涂抹纸张的感觉让我眷恋。我可以在上面画任何东西，只要是我想的我都可以画下来。那是我第一次感觉体会到了自由。”苦涩的笑了一下，叹息“只是后来母亲觉得绘画方面没必要在学习了就不让我学了。可是我喜欢画，就偷偷存钱买纸笔买颜料自己画。”

转过头对着宋蔚然灿烂的一笑，“我所有的画具都是自己存钱买的，厉害吧！”

宋蔚然第一次觉得，原来别人对你笑也可以这么难过。

看到宋蔚然怜惜的表情，顾灵别过头躲开他的注视，脸上的笑容渐渐影去。

“到这里来了之后，每次我经过美术教室的时候就不想走，站在外面透过玻璃看里面的同学画画。偷偷翘课去旁听美术系的课。”

“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学画画但是这样我已经很开心了。只是母亲和我们系的老师是旧识，听说我翘课频率高，再看了我最近的作品，就……”就跑到学校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的打了自己。

顾灵忽然说不下去了，喉咙里似乎堵了什么东西，让他失去了话语的能力。年少时的他只能隔着玻璃眼睁睁的看着别的小朋友肆意的奔跑，欢快的玩闹，而他只能用艳羡的目光偷偷的看着，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因为即使只是留恋的远望着这一切，被母亲看到了也只会是一顿严苛的惩罚。

他所有的生活只能是摄影，摄影，摄影，摄影……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务正业，都是不用心不努力。哪怕只是一次畅意的玩耍都是无望的奢求。

顾灵就那样抱着双膝坐在那里，看着夜色一点一点的将那最后的暖光吞没。

一直坐在他身边，安静的陪着他的宋蔚然伸出手将他的脸转过来，再次轻轻碰触那一道道狰狞的指痕。

“很疼，对不对？”

顾灵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

“可是，”轻轻拉过他的手，手心扣着手背将他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这里更疼是不是？”

顾灵依然沉默着，只是长长地睫毛开始颤抖。

“可是它疼过了就更能体会幸福的感觉，对吗？”

是这样吗？是这样，所以他才会那么珍惜每次画画的感觉吗？

宋蔚然放开他的手，将他的头抬起来，轻柔的拂去眼睛的湿意，笑，“小花猫！”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顾灵有点儿转换不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再哭就是小花猫了。”说着就伸手去捏他的鼻子。

顾灵把头转开不让他捏，嘟起嘴，瞪他，“讨厌！”

使坏的揉乱他头发，站起来拍了怕身后的土，伸出手，“喂，小花猫，起来了。”

“你才花猫！你大花猫！”腮帮子鼓鼓的还嘴，手却握住了宋蔚然的，借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

宋蔚然给他拍了拍身后的土，抱起地上的画册，“回去了。”

顾灵背上自己的书包，跟在宋蔚然的后面。

“恩？”怎么走着走着来洗手间了。要上厕所吗？

宋蔚然看着睁圆了眼睛无声询问的顾灵，指了指洗手台前的镜子，“小花猫去洗脸。”

镜子里，白皙的脸上有着红色的指痕和未干的水迹，红红的眼睛有些肿，分外的狼狈。顾灵对着镜子朝宋蔚然感激的笑了笑，他知道，他是让他打理一下自己，将刚才发生的事守护成他们的秘密。

打开水龙头，深秋的水已经带上了凉意，刺激着红肿的眼睛。

“其实，你很幸运。”宋蔚然抱着画册靠在门边，看着镜子里的顾灵幽幽的开口，“我妈妈这辈子都不会再碰我了吧。”声音里满是苦涩。

抬头，看着镜子里已经将头转开凝视远方的人，那目光，眷恋，失落。

为什么你会那么难过，蔚然，你想到了什么？

就那样愣在那里，看着镜中沉浸在悲伤中的人，任由沉默在最后的夕阳里，弥漫……

宋蔚然将顾灵送到宿舍楼下的时候，顾灵停下来对宋蔚然说，“我自己抱上去就可以了。”说着伸手把宋蔚然手里的画册抱了过来。

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恩。”

顾灵的刚走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

“蔚然，你在哪呢？怎么还没回来？饭都凉了！”

“兔子，我有点事儿晚点再回去，饭你放着就行了，我回来再吃。”

“恩，那挂了。”

“恩。”

挂了小兔子的电话，宋蔚然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出趟校门……

顾灵回去之后面对室友的询问什么也没说就躺在床上，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紧紧的蜷缩着自己。

“嗡嗡嗡”床边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是条短信。

发件人：宋蔚然

时间：20：25：14

文字：下来，我在楼下等你。

盯着手机看了半天，顾灵还是揭开被子，起身下床。

“有事儿吗？”

宋蔚然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吃饭了么？”

“恩？”眨巴眨巴眼睛，怎么突然问这个？

宋蔚然摇头，也不再多说，拉着顾灵就走。

“我们去哪？”跟着宋蔚然不解的问。

侧过头，坏坏的一笑，“你猜！”

顾灵瘪瘪嘴，不理他。反正总会知道的。

“来湖边干嘛？”等到宋蔚然停下脚步的时候顾灵发现他们来到了学校的人工湖。

宋蔚然拉着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面包，“给。”

顾灵眨巴眨巴眼睛，叫他下来就是为了给他送面包？

又从包里拿出一包牛奶，放到他手里，居然是热的。

“吃吧。”

看看手里的面包牛奶，再看看温柔笑着的人，顾灵忽然觉得鼻头有点发酸。

宋蔚然揉揉他的头发，笑，“快吃！难不成还要我喂你？！”

顾灵白了他一眼，没说话，慢慢的撕开包装袋，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咬面包。

宋蔚然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今天顾灵的事让一些画面浮现在脑海里，那些曾经的美好，如今已经不复存在。

一抹悲伤的情绪渐渐的在空气中蔓延，顾灵抬头看着旁边的人，又是这种表情，又是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让他散发出哀伤这样的气息？

“蔚然。”小心翼翼的拉了拉他的衣角，怯生生的唤。

迅速的从自己的思绪中回来，转头，“哦，你吃完了。恩……那就该这个了。”说着就埋头在包里找什么东西。

顾灵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蔚然，你……”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只是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恩？找到了！”笑吟吟的抬起头，手里拿着一管药膏，还有一袋棉签。

“这是什么？”

“药。”说着拿出一根棉签打开药膏，挤了一些在棉签上，伸出手捧起他的脸，在顾灵惊奇的目光下借着月光，小心翼翼的将药膏一点一点抹在那些伤口上。

本来有些挣扎的顾灵在了解他的意图后乖乖的不动了，静静的注视着为他擦药的人，温柔，专注……

心里的某个地方，一点一点的温暖了起来。

“好了。”松开手，在顾灵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有些恍惚的顾灵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叫，“疼！”

宋蔚然大笑，伸出魔爪在他头上使劲儿揉。

“好了，这个你拿着，晚上抹一点在脸上，伤口就不会感染了。”说着把药膏棉签都放到顾灵的口袋里，“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顾灵摸着口袋里的药，没有起身，犹豫了一下，“蔚然，为什么难过？”

宋蔚然愣了一下，“恩？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灵略微思索一下，“感觉。”

宋蔚然笑着去捏他鼻子，“我没事儿，别胡思乱想。”

是吗？是这样吗？蔚然，如果是这样，那你的眼神为什么会闪躲？

顾灵没再问下去，只是要紧了下唇。

“走吧。”没再多说话，径自站起来，迈开步子。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的走着。

将顾灵送到宿舍楼下，揉了揉他的头发，“上去吧，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那些想问的话生生的被自己压了下来，最终只是闷闷的恩了一声。

顾灵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时候，嘴角的那抹笑再也挂不住，现在的自己连想要被打骂都成了一种奢求，父母，家，这些东西早已离自己远去。

忽然觉得很冷，瑟缩的将手伸进了兜里，触摸到一个硬硬的物品。

拿出手机，调出图片文件，手机屏幕里男人笑的一脸的邪魅。还好，还好自己很幸运，遇见了他。忽然很想听见他的声音，想要告诉他，他在想他。

快速的拨通了号码，等待着那人的接起，只是，电话的那头，久久没有回应……

第四十四章

也许他在忙吧。

宋蔚然安慰自己。只是心中难免失落。

慢慢的往回走，曾经的点点滴滴不断的在脑海浮现。

最中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画面，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个熟悉的家里，那个曾经温柔的母亲，惊恐的说着——

“我……我们已经……没……没有关系了。你……站远一点，病……会……会传染。”

“你说什么呢，那个病有多可怕你难道不知道么？”。

“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走吧，不要再来了。”

“你站远一点，会传染！”

“会传染！”

“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再来了，再来了，再来了……”

梦魇般不断的回响，一声一声，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心脏，折磨着他的神经。

大步的迈开胡双腿疯了样的狂奔，任由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此时的他什么都不想想，只是奔跑，似乎只有不停的奔跑才能将那些不堪的过去远远的甩在身后，抛出脑海。他不要听，他什么都不要听，那些话，那些场景他再也不想被记起！

“砰”的一声，宿舍门被突兀的推开。

苏洛他们吓了一跳，小兔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见宋蔚然汗流浃背的站在门口，大口大口的喘气，眼里满是惊恐。

“蔚然！”小兔子从床上下来，走过去扶着他坐下，“你怎么了？”

听到小兔子的声音宋蔚然才恍然发现，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略微平静了一下，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勉强的扯出一个微笑，“没事儿，跑太快了。对不起，下着你们了。”

小兔子暴怒，瞪圆了眼睛使劲儿掐了他一下，“大晚上的有鬼追你啊，跑什么跑，下了我一跳！”

宋蔚然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转移话题，“对了你给我带的饭呢？还没吃呢，好饿。”

“还没吃？！你知道几点了吗？！”小兔子双目圆瞪，眉毛倒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自从有一次宋蔚然在图书馆看书忘了时间，一天没吃饭晚上回来胃疼的冷汗涔涔以后，小兔子就每次都会提醒他按时吃饭。当然，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朝汐，他不想让他担心。那天晚上他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人只能让小兔子代接了朝汐的电话，说他睡着。后来朝汐还笑他那么早就睡觉。他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有些事情自己扛着，就好。

“有点事儿。”说着就去桌上拿饭缸子不过被小兔子一巴掌拍开了手。

“给，喝牛奶吧。”苏洛挡在小兔子和宋蔚然只见，让小兔子和宋蔚然保持安全距离，相处久了才知道，肖燕飞心情好的时候那就是一直乖顺的小兔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啧啧啧，那就是被拔了胡子的猫——爪子利着呢！

“苏洛，我柜子里有饼干你拿出来给他吧，”躺在床上的叶明辉将钥匙扔给苏洛，他隐约觉得今天的宋蔚然有点怪。

“不用不用，兔子不是给我带饭了吗，我吃那个就行了。”

“早就冰了，吃什么吃！”说着就把苏洛手里的饼干抢过来狠狠的扔给他。

措手不及的接住，瘪瘪嘴小声嘟囔，“凶兔子，被狼抓。”

眼看着小兔子又要炸毛，苏洛赶紧凑上去，“哎，兔子刚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漫画，一起看吧，赶紧的！”然后也不等小兔子反对就拉着他坐到电脑旁边了。

小兔子他们转身后宋蔚然微微垂下头，看着手里的饼干和牛奶，嘴角强拉出的笑容一点点隐去。原来有些伤痕不是“脑海中的橡皮擦”，擦掉就没有了，那些划在心上的伤口即使愈合了也会有个疤，提醒你，那些曾经的刻苦铭心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