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无子+番外——鸦慕华
鸦慕华  发于:2012年09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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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回书桌前面,信手翻了翻桌子上的书,竟翻得一本三字经,纸张又脆又黄,上面还有我小时候涂鸦先生的画。翻着

翻着,书本里掉出一张纸,竟然是书院招生的告示。

‘再说,像我这种身份,不努力念书,一辈子也无法出人头地吧。’不自觉想起蓝六的话。

对啊,当初我念书院的时候,的确有两个家里不富裕的,有个特别用功,先生总是表扬他,我这才对他心生不忿。明

明家里比我穷,明明衣着褴褛,凭什么更得先生欢心。当时的我,少爷惯了,不管什么在什么地方都看不得有人比我

好,自然也欺负他欺负得紧。

我都不知道,原来颜焱想上学堂。哪像我小时候,上个学像逼着流放边疆似的。

孔府书院。这不是我儿时念得书院么。说不定当时的先生还在……如果去求求他。

杀人不过头点地,下个跪又如何。可……如果下跪先生都不同意,那我不是吃亏?说来说去,就是低不下那个头。自

从我家败了以后,要是会路过熟人家的屋子,都宁可绕路走,就是不想看见他们眼里那种‘报应’的眼神。

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先生家看看情况。正好,新做的袍子已经送来了。我穿上新衣,对着水盆把自己整的不那么落

魄了。用凉水拍拍脸,让自己精神精神,支起弓起的背!

摆出我当年颜大爷的派头!

唔!一时得意忘形,伤处居然被拄在水盆边的拐杖绊了一下。索性没有摔倒,就是伤口疼了要命。但托伤痛的福,混

沌的脑袋瓜好像没有一刻是那么清醒的。

为了儿子,面子什么的,豁出去了!

从书架上翻出两本当初哪怕饿死都舍不得卖的由名家亲笔旁批的古籍,用布包好,像金砖似的揣在怀里。

趁颜焱不注意,偷偷摸摸地从前院‘光明正大’地溜了出去。

这腿真的是不利索了,走到书院的偏院,也就是先生的家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健全的腿支撑了一个

人的体重,酸疼不已。

走是走到了门口,但这门怎么也敲不下去。想着也不一定有人来开门,这么自我安慰的把手放到了门板上。

可也正巧,门从里面打开了。

“乔哥就是他,在门口晃悠了好久了,都不知道要干嘛。”

门里走出一个大汉,手里执了根棍子,“什么人!”声音也大的吓死人。

“学生颜落白,特此前来拜会恩师……”跟壮汉一比,我的声音堪比蚊子。

“颜落白?啊!那个烧了我爹爹胡子的捣蛋鬼!”

嗯?我的‘光辉事迹’怎么还有人记得啊,尴尬的抬头,“不、不会是……络霜贤妹吧……”

十几年不见,完全认不出了,以前看到是还是个挂着鼻涕的小鬼,说他顽皮,这个络霜就是顽劣了!儿时也不知道替

她在她爹面前担了多少手板子。

谁知道现在出落得,倒真像个大家闺秀了,就是嘴里还是那么没规没距。

“萝卜兄~~”孔络霜亲热地勾起我一处肩膀,我被她那么一勾,心肝儿都抖颤了,这小妮子又想了什么法子捣腾我呢

,我眼色一飘,正巧对上那个壮汉,眼睛瞪得比铜铃大,鼻子里哼哧哼哧呼着气,就好像红了眼的公牛似的盯着我。

“我说……络霜妹妹。你萝卜兄今时不同往日啊,可挡不住你那个‘乔哥’一棍。您大小姐替我悠着点。”

孔络霜把我拉进屋子,差人去叫他爹,用奇怪的语气对我道:“以前你听见我叫你萝卜,一定大叫‘落白’是雪花是

白梅!不是萝卜!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庸俗!什么的。”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没长进么。”

络霜上下我看一眼,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看我的,但也感激她知晓我要面子,也就没问我是怎么落到这副田地的。姑

娘家平时自待闺中,想必我的事先生也没跟她细说。

“你怎么想着来了?”

“有事……有求于先生。”

“其实……你小时候爱捣蛋,但到家总是听着爹说你的事,他还说越是捣蛋的学生,长大越有出息……你也知道,我

们家就我一个独生女儿,我爹他……其实……”

“是有出息啊!我早该知道你们这些纨!子弟能有几个好!”先生从门口进来,还是那么健朗。只是云丝依然画上两

鬓,眼角也有岁月的痕迹。

一时间看见故人,千言万语堵上喉头吞吐不得。

“络霜,你出去。”听先生不妙的语气,饶是络霜也不敢造次,支支吾吾地走了出去。

先生走到主位坐下,一言不发。

我抖抖索索地掏出布包,放到先生桌子上。

“学生……学生的小犬……”一想到颜焱偷偷自己看书,偷偷拿了招生告示,在自己面前一点都没有表露想去念书的

懂事样子,倒显得我这个爹没点大度了。

把拐杖放到一边,第一次在先生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恳请先生能收小犬为徒。”

“还记得,以前你爹拽着你来给我赔罪,别的学生,都被打得哭天抢地,只有你死挨着,被打得趴在地上也不肯给下

跪,我气归气,也觉着也许你有跟其他纨!子弟不同的地方。”先生叹了口气,继续道:“得知颜家频频变卖家产,

我只当是经营失当,哪知道你!你、你太叫我失望了。”先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被桌子上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如此我便更是不敢抬头,“恳请先生能收小犬为徒。”

先生又叹了口气,起步要走,我拖着瘸腿,挡在门口跪着,头不往上抬起一分,“请先生看在往日师徒份上,收了小

犬吧。”

“你若能在正院中的夫子像面前跪到香火燃灭之时,我便收了你儿,但若被我发现你离开一步,你永生别踏入孔府一

步!”

“多谢恩师。”待先生脚步远去,我才慢慢地撑着椅子站起来。不是不知道,先生是故意赶我走。

‘其实……你小时候爱捣蛋,但到家总是听着爹说你的事,他还说越是捣蛋的学生,长大越有出息……’

有出息,从来没人对我有这样的期待。爹虽然敬重读书人,但也看出我不是个念书的料,拜天拜地让我少闯祸已经是

祖宗保佑了。在那时,我看来念书无非是吟诗作对,当做金钱的陪衬,全然没想过有一天要考取功名,抱着这样的想

法,像那个努力念书的家伙的存在就好像要嘲笑自己一样。

尽管已经不记得那人的名字,但看着自己那张不忿的脸,倒还记得一清二楚,那张好像在说‘不就是投胎投的好点么

’的脸。

如今风水轮流转,他落魄至此,不知那人如何?有没有考取功名?现在这副样子,我哪怕是去死,也不要被他看到。

不,不只是他。

不想被任何知道我是以前那个颜大少人知道。

建立在父亲财富上的前呼后拥是那样脆弱。颜家即使落魄了,即使我自甘堕落了,也没有腆着脸有求于任何一个故人

。因为我很清楚,那是在自取其辱。

‘还记得,以前你爹拽着你来给我赔罪,别的学生,都被打得哭天抢地,只有你死挨着,被打得趴在地上也不肯给下

跪,我气归气,也觉着也许你有跟其他纨!子弟不同的地方。’

先生不知道,那时的傲气,并不是骨子里东西,而是笃定,爹不会打死我这个独子,光是靠一股少爷脾气死撑着,说

白了,就是死要面子而已。这样,才能让别人服服帖帖的把我供作老大。倘若是换做揍我的任何一个无关的人,我这

膝盖或许跪得比谁都快。

没了父亲的财富支撑,颜无子才是真正的颜落白。

‘我既然认你做爹,你在外面就要给我挣点气!你要是丢脸不是连我的脸面一块儿给丢了。’

“颜焱……”我不是不知道,有几户家里没儿子的想把颜焱过继过去。好像吃定我们家是颜焱做主似的,都没找我商

谈过,而是直接找颜焱商量。

我也不是没想过,跟着我只有稀粥萝卜干,别人家就是不是富户,看在儿子的份上,至少每天能有一个鸡蛋尝尝鲜,

也不用像个劳力一样死命的干活。再怎么考虑,我也不是能养得起一个孩子的人。小小的斗室,说是靠颜焱撑起来的

,也完全不过分。

但颜焱从没有跟我提起过。只是抱怨做活的人家大婶太罗嗦,从来没说很累很辛苦。

把颜焱捡回家可能是我人生中做的唯一个正确决定也不一定。

既然如此,那我也要做个当得上他父亲的人。让他不后悔跟了我。

第五回

实时过午,正院内都是来来往往的人。

断腿的膝盖,疼到几乎不能直起腰。但这都比不上周围人刺目的视线。所幸,目前为止都没有怎么碰见熟人,也许是

碰到了也不认识了。

有两个胆子大的孩子跑上来问道:“叔叔,你怎么那么大了还被罚跪啊。”

一边苦笑着,想到我也已经晋升为叔字辈了,一边答道:“叔叔惹先生生气了,不管年纪多大,错了总归是要挨罚的

。”

或许是我忍痛的表情太过狰狞,与其说那两个孩子王是被我的‘大丈夫坦荡荡’给感动得羞愤离去,还不如说……是

被吓跑的。

不过,因为全身心都被疼痛移去了注意,周围的视线倒也不怎么顾忌的了了。只是……

望着夫子像前的三支三指粗的朝天香,线香的位置似乎根本没有动过。

要是要跪一整夜,颜焱那儿该怎么蒙混过去?来书院求以前的先生让他入学,这种事被他知道……那孩子才是真的傲

气,会不会觉得丢脸而拒绝上学?

“爹也真是,那有这么给人下马威的。”络霜拿了件大衣给我披上,又递过一个蒲团,“你是不知道我爹那么死脾气

,地上凉,要是你有个万一,他都指不定怎么后悔呢。”

我把大衣披好,但拒绝了蒲团,其实我的腿,已经疼得根本不能动了。膝盖以下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腿了。

“你倒说说,你儿子是怎么样的人?明明家里落魄的时候都没想着来我家。又是谁让你肯低下这个头?”络霜在我身

边不甚文雅的蹲下。

“小姑娘家家的,青天白日,跟个男人挨肩说话,你羞不羞。”我嗔道。事实上,时下的状态,我根本连话都不想说

了。好像一张嘴就要呼痛一样。若不是由大衣挡着,我的内衫早就湿透了。冷风一下一下刮得我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怕什么!我……”

“络霜!这是为了我自己跪的,跟我儿子跟任何人没关系。我让先生失望了,所以才跪在这里请求先生原谅!”这并

不是说谎,只是……也许我不自觉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心。

跟颜焱无关,只是拿他做借口,给自己一个认错的理由。说到底还是该死的自尊心作祟。不是不讨厌‘颜无子’的自

己,但是又无意去改变那样的自己。或者说,在改变之前就认定自己一定会故态复萌,所以干脆就让自己在堕落中沉

溺下去了。

没有人比我自己更讨厌‘颜无子’的了。但他确实又像诅咒一样存在,是我、是颜落白的一部分。

可惜了这一身新衣服,已经弄脏了。我想。

正院前面新栽了两株白梅,含苞待放的样子。以前颜家……娘爱梅,所以在院子里种满了梅花树。娘最爱白梅,我出

生的那天,大风大雪,站在屋外的爹,看着院中,纷飞的梅雪,故给我起名落白,希望我有雪一般净,有梅一般傲。

爹忘了,雪再净一落到地上,沾了砂土也就脏了,梅再傲一落到地上,也是要叫人践踏的。

我深吸一口气,我在想什么啊,什么落雪落梅,这般风雅的事,可不是我现在这种身份的人可想的。我只希望,先生

能再把我当成个学生看待。如此,颜焱入学的事也有了着落。

“铛铛铛——”一名教员站在夫子像旁敲了钟,“都回书房去!”

霎时,纷纷扰扰的院子一下安静下来。紧接着,是朗朗地读书声。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不知是听者有心,还是说者无意,这首《相鼠》好像一下子戳中了我心里某个柔软的部分。由孩童不为善恶的语气中

念出,更是让我无地自容。

只可惜手指无法撼动膝下的石板分毫,若有可能,我把不得立马挖个洞,钻进去才好。一种可以说是委屈的感情涌了

上来。我已经跪在这里了,又何必将我贬低至此?难道真要我死了干净?

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忍不住要流下来似的,我想起络霜还在身边,一偏头,才发现周围只留下了一个蒲团了。

明知道络霜是顾忌我才抽身的,但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方才的委屈更是成倍地涌上来。

我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爷,两袖空空,状若风流潇洒地走出颜家大门,身无长物。笑着面对前一天还阿谀上

前叫一声颜少爷,隔了一晚上就跟看丧家犬似的人。可除了装作大度一笑而过,还哭给他们看吗?我的苦,又有谁知

道。若真的当真似的一件一件计较,大明湖我都不知道要跳几回才够本了。

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咳咳——唔……咳咳咳咳……”用咳嗽掩盖已经压抑不住的委屈,我趴在地上,至少这副狼狈的样子,不能让别人

看见。

“我看见桌子上摊着招生告示,就晓得你又要做傻事了。谁知道你真那么傻,腿还要不要了?”这副目中无人的傲慢

语气?我顾不得眼泪鼻涕把脸糊的脏兮兮惊讶地抬起头来。

真的是颜焱……

他把蒲团拿过来一点一点往我腿下塞,顺便把大衣抢去一半。

“你腿动啊!难道真的要腿废掉?要我下辈子都养着你个笨得要死脑筋转不过弯的傻瘸子么?”看着颜焱,我突然想

到……如果我死在这里,凭着先生的心性一定不会不管颜焱的。

那样的话,也就不会拖累他了,反正我死了也没人伤心,落得干净。我像孩子般赌气想到。

“干嘛傻看着我,好烫!啧、让你犯傻,大冷天跪在地上,以后没我允许你不准出门!喂!听见没有!”

颜焱跟先生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刀子就是刀子,再钝也是会伤人的。我就是傻,我就是笨,配不上当你颜焱的

爹。与其有一天你像先生一样指着我鼻子说:“糟老头子怎么不趁早死死算了。”倒不如,现在就死了干净。

窝囊,说不出的窝囊!

“喂!颜……喂!”

“落白哥!好烫……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啊啊……好吵……脑袋乱成一团浆糊。只记得,夫子像前的香没烧完,我是不能起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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