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狂风大作,火焰冲天。
火是凤凰的离火,生于无形,却能吞噬所有燃及之物;那风也不是自然之风,平白地在此地刮起,仿佛只是为了助那火焰烧得更加猛烈。
凤时半跪半坐在地上,血腥味在他的嗅觉中弥漫,却不是他的血。白应昊在他身前,手中抓着明熙的长枪,枪的尖端顶着他的锁骨,血正从他的手掌和锁骨处流下,落到地上,瞬间被炙热的火焰烧尽。
“白虎?”明熙的眸子眯起来。他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个和凤时同来的人,直到几秒钟之前他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对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的人类。但就在刚才,他在千钧一发扑倒凤时的速度绝对不是人类可以达到,而几乎同一时刻狂风席卷而来,猛涨的火舌让明熙的动作稍有迟缓,刺出的枪被白应昊空手握住。
“可惜……我好像只是个人类。”白应昊勉强地笑着,锁骨上的伤只是浅伤,但手掌的情况却不乐观。他握住的不是刃,但谁知枪柄的前端竟布满着尖刺,简直就是专门为了让他今天吃苦头而设计的。“劳驾可以放开了吗?你们天上的种族如果弄死了凡人好像是要遭天罚的吧?”
“那也要你是凡人才行,”明熙不为所动,“我活了那么久倒是第一次听说凡人也能做到白虎一族才能运用的法术。”
“说来话长……这只是我代为保管的东西,现在封条好像破了,它大概会回到原本的主人身上去了。”
说话间风渐渐减弱,白虎的气息像是被风吹散再也找不到踪迹。明熙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现在的气息再次变得平凡至极。没有了白虎之气护身,明熙带着法力的长枪对肉身凡胎的伤害突然增加,白应昊咬着牙直抽气。
“……哼!这次就到此为止,算你好运!”明熙的手掌稍稍松开,长枪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应昊松了口气,尖锐的异物从皮肉中化为乌有,疼得火辣辣,想必已经血肉模糊。他也不去检查手心的情况了,站起来转身把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伸给凤时。
“阿时。”
凤时看着这个用凡人之躯做着极不理智的事的男人,一只灵鸟凤凰竟被一个人类保护在身后,但他的心中竟没有因此产生出被鄙视的侮辱感,几乎毫不犹豫地把手放在白应昊掌中,仿佛两人间有一种信任和默契,无关乎身份和种族,只和名为“白应昊”和“凤时”的两个生灵有关。
“白应昊”想要保护“凤时”,即使他知道自己微不足道,即使这样做很可能会丢了性命;而“凤时”并不厌恶这样的保护。
白应昊扶着他站起来,也许是两人的肢体从刚才起就一直挨得很近,或者是命悬一线的感觉太过惊心动魄,这次两手相握并没有再产生那种抗拒感,反而有种劫后余生再也不想放开的念头。
凤时收回了自己的剑,周遭的火焰也逐渐熄灭。明熙瞥了一眼依旧手握手的两人,眼睛里似是不屑又有些不服,调头就走,却听到了凤时的声音。
“站住。”
“怎么?还想打?”
凤时无视他轻蔑的眼神,目光落在他被火烧焦了边缘的长袍上,“把衣服脱了。”
明熙的表情一下子像吞了苍蝇,“你说什么!”
凤时步履淡定地走上前,手指勾上他的腰带,刚才在离火中还勇猛无比的明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果然是罗纹羽织的缎子,用来包扎再好不过。”
“你竟敢想用我的衣服……”
“人是你伤的,难道还要用我的衣服?”凤时眼睛一眯,“堂堂禽族大将出手伤了一个凡人,我只问你讨一截布料难道还是刁难你了?”
明熙咬牙切齿,望了一眼手掌还在不停流血的凡人,自知理亏,一把扯下腰带扔给凤时。
凤时把腰带抛上空,几道剑光过后,腰带两侧的刺绣之处被割去,留下中间一截光滑平整的缎子。他走到白应昊面前,看了看他的手掌,眉头又皱起来,朝着正在心痛自己的腰带的明熙再次命令,“去端水来。”
明熙额上青筋暴起,但又无可奈何,一跺脚往屋里找水去。凤时和白应昊也跟着一起进了屋子,屋里的布局装饰不像是明熙的口味,桌上地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不像有人居住。客厅的显目位置有一只茶桌大小的乌龟,看见来人,眼睛缓慢转动了一下。
“阿时,那就是你要找的乌龟?”
“看起来是吧。”
“竟然放在一进门就看得到的地方……”白应昊嘀咕,看来这明熙若不是对自己极有信心,就有另有打算。
凤时在沙发上坐下,明熙不情愿地端来了盆水,水泼上伤口,白应昊疼得“嘶嘶”抽气。
“逞英雄时倒不想到会疼。”凤时嗔道,口气里却没什么责怪,反倒像个别扭的情人。白应昊刚想乐,就听凤时说了句“忍着”,接着抓住他的手整个浸到水盆里,剧痛一下子冲上头顶,白应昊觉得自己的脸大概都青了。
“过会儿回去让秋五给你上些药。”凤时把白应昊的手包好,布条一层一层叠得十分整齐,手指上也包扎得服服帖帖,白应昊有点惊讶。
“没什么好惊讶的,过去常做就熟练了。”凤时道。
白应昊一愣,想到凤时说的应该是在上界和穷奇在一起的时候的事。
“你指使够了吧,我告辞了!”明熙打断两人的温情戏,说着就准备施法。凤时和白应昊脸上一下子都出现古怪的神情。
“等等。”
“你还有什么事?!”
“……明熙,原来你只是手痒了来和我打一架?”
明熙转过身,握着拳的手一甩,“你根本不会悔改,我即使把这只乌龟带走又有何用!”
凤时愣了半秒,神色中突然带上了错愕,随即眉头微蹙,“这是大哥的意思?”
“啸殿下下月接任族长之位,念着你已经被流放了千余年,说若你已有悔过之心就特赦你回族参加典礼,不过现在看来殿下把你想得太好了!”
“大哥要当族长了?”凤时露出一丝惊讶,“那倒是恭喜他了。”
“你根本不知道啸殿下多么艰难才走到今天!你……算了,与你多说也是无用!”明熙衣袖一甩,身影在空气中消失。
10
白应昊和凤时回到饭店,还没打开房门,秋蛮从隔壁房间冲出来。
“凤时!阿天那是怎……”话说了一半,秋蛮看到了白应昊手上的高级绷带,深色衣服中还残发着些许血腥味,“表哥,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白应昊看看凤时,苦笑了下,“……路上遇到了只鸟,被啄了。”
“鸟?这要多大的鸟!”秋蛮显然不相信,转头瞪住凤时,“有你在场还有鸟敢啄表哥?是你指使的吧!”
“这你倒冤枉阿时了。”白应昊辩护道。
“不错,那只鸟本来想啄的是我,你表哥偏要英雄救美。”
秋蛮皱皱眉,直觉地感到这件事不太简单,总之先拉起白应昊的手看了看,“包扎得不错,上过药了吗?”
“这不是回来找你讨药来了吗。”
秋蛮赶紧把白应昊带进房间,卢天益看到白应昊手缠绷带也吓了一大跳,和神通广大的凤时一同外出竟然负伤归来,卢天益心料他们遇到了什么大事件,瞄着两人的神色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小天,你看看房间里有没有急救用具,没有的话去附近药店买卷绷带来吧。”白应昊道。
卢天益应了一声连忙去抽屉里翻找,却听凤时开口,“不必找了,罗纹羽不沾污迹,拿去水里冲一冲甩干就是了。”
“罗纹羽?禽族那名贵料子?”秋蛮低头仔细看看解开了一半的绷带,再看看凤时今天的穿着,绷带显然不是他衣服上的一部分。秋蛮的声音严肃起来,“……你们到底遇上什么人了?”
白应昊看向凤时,凤时没有开口的打算。绷带完全解开,露出白应昊手掌上密密麻麻的孔状伤口,看得卢天益倒吸一口气。
秋蛮也许是活得久了,表情镇定,转着白应昊的手腕检查,“这倒挺像鸟啄的,不过啄成这样这鸟得长多少张嘴?”
“嘴只有一张,身上眼睛倒有不少。”凤时幽幽地道。
秋蛮一愣,“眼睛多的……孔雀?”再一顿,“明熙?!”
“原来小蛮也知道他,看来他挺有名的?”
“岂止有名,听说他很可能会当上禽族的上臣。年纪轻又不算世家出生,连我这个兽族的都听过好几遍他的事迹了。”
“……真看不出,那个沉不住气的家伙竟然是这么个厉害人物。”
“他是见到我才沉不住气。”凤时道,“大哥把他派来也许也是为了逼他来见我,好发泄一下他心里一千多年的积愤。”
“什么?这么说你们还不是偶然遇到的?”秋蛮边说边给白应昊处理伤口,越来越觉得事情不简单,“你大哥就是凤啸吧?自己的亲弟弟被流放,他竟然过了那么久还来找茬?”
“他的目的暂且不论,秋五我看你应该先担心自己的事吧?”
“我?”秋蛮抬起头,怔了一会儿想了起来,大叫一声,“我差点都忘了!凤时,阿天身上那气息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是个凡人,怎么会突然冒出白虎的味道了?!”
“你问我不如去问你表哥。”
秋蛮狐疑地转向白应昊,这时才注意到白应昊身上的气息也有所变化,“表哥身上的白虎味道怎么淡了?”
白应昊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越过秋蛮看到卢天益,卢天益表情忐忑而无措,仿佛面临着人生的大转折。
“这件事说来话长,小蛮你先替我把药上好吧……”
秋蛮咂咂嘴,“哦”了一声,卢天益把罗纹羽的绷带拿去卫生间清洗,一会儿回来听到白应昊问:“你们去沁心园调查得怎样?”
秋蛮和卢天益突然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对视一眼,一起叫出来,“啊!贾媛和小清还在楼下咖啡厅等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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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药包扎完毕,四人到了饭店底楼的咖啡厅里。秋蛮和卢天益向贾媛道歉,但贾媛看起来神情恍惚,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等了很久。
“怎么回事?”白应昊小声问。
“我也搞不清,她突然就变得不对劲,还把我和秋蛮认成了她哥和她男朋友。”卢天益顿了一下,声音再压低一些,“……不过那好像不是她的男朋友,是她哥的。”
白应昊挑了一下眉,不算太惊讶,他们早上的猜测果真猜对了。
“后来秋蛮好不容易让她冷静下来,她说要静一静想一想,我们正好也要回饭店换衣服,就一起带过来了。”
“换衣服?”白应昊看看他,的确他和秋蛮的衣服都换过了。
“……呃,我拉秋蛮没拉稳,和他一起掉湖里去了……”卢天益不情愿地交待出来。
白应昊用目光责备了他一下,转向贾媛。贾媛低着头,下意识地不停揉着已经皱巴巴的餐巾布,始终不开口。白应昊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声音却仿佛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这女人着了邪魔了。”凤时一语惊人。
“什么?”
“把不是自己情人的人的想象成自己的情人,编造谎言不仅欺骗别人,连自己也把谎言当成了事实。现在她好像终于想起来了,他所谓的情人恐怕不是失踪了吧。”凤时的语气完全是个旁观者,不带一丝怜悯同情,只是叙述着自己的想法,“小清,那个湖里没有尸骨,但是湖是和外面相通的吧。”
涟清点头,“湖底很深,通着海。”
“是说尸体流到了海里……”
“她之所以不懈地在湖边找水仙,是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吧。”
贾媛忽然发出了细小的啜泣声,眼泪顺着两颊直流而下,安静而压抑,“……对,我看到了……笑陇靠在哥怀里,哥搂着他,说……来世一定不会再分开……”
“来世……”这个词出现在这里非常不吉利,秋蛮想到贾媛说和她哥哥不常联系,心里一下子冒出比沈笑陇投湖自尽更坏的可能性,“难道……”
“我看到他们抱在一起跳下去,我躲在树后不敢叫,我甚至想那是他们应得的报应。可是他们就那样沉了下去,像水底有什么东西拉住他们一样,连挣扎也没有,就那么再也没有浮上来……”贾媛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家里人一直反对他们,用各种方法辱骂笑陇,甚至用笑陇弹琴的手威胁我哥出国。笑陇有一次说过他来世不想再做人,只要做一株水仙在水边看着自己和爱人的倒影。”
桌边一片寂静,几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贾媛目睹了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的兄长一同殉情,过大的刺激让她不愿面对现实而产生了强烈的心理暗示,直到卢天益和秋蛮一起落水的情景再次刺激了她,让她想起了真正的事实。虽然其中还有些疑惑,但桌边的几人在想的却不是那些已经不怎么重要的细节。现在的网络上经常有同性之间勇敢而幸福的故事,让人以为这个社会已经非常开放包容,但贾媛的一番话却如同一盆冷水。
白应昊去看对面的两个孩子,卢天益的脸上挂着难受和不安,旁边的秋蛮注意到了,手臂悄悄动了动。卢天益略微一惊,不一会儿,眼中渐渐地恢复起了信心。
白应昊欣慰地松了口气,再看身侧的凤时。经历了一千多年的磨难也从未放弃的凤时自然不会为听到这么个故事就动摇,但故事中的一些元素却引起了他的共鸣。
“不管是哪里,世俗都是一样。”他站起来,说完转身离去。
11
白应昊妥善送走贾媛,到楼上按响凤时房间的门铃。凤时出来开了门,白应昊有点惊讶。
“睦魅去处理那只乌龟的事了。”凤时解释道。
“阿奇呢?”
“让睦魅一起带走了。怎么?”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故意支开它?”
“不错,如果我带着它遇到明熙,明熙恐怕会立刻杀了它。”
白应昊觉得这个解释有理,但又有些不足,“只是因为这样?”
凤时略微打量了他一下,“我的确有话想单独问你。进来。”
白应昊进到房间里,房间刚刚被打扫过,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但却有一种凤时居住着的感觉。和梧桐的店铺不一样,和宽广的梧桐府邸也不一样,是一种更加接近于平凡、可以追求的生活着的感觉。
凤时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纸笔,在递给白应昊之前视线触到他绕着绷带的手,头脑中又回忆起明熙的长枪刺来时的情景。明熙虽然不会真的杀了他,但在他身上刺几枪以泄心头之愤倒不是没有可能。若没有白应昊挺身而出,现在他恐怕就重伤在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