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收了法宝,冷冷一笑:“谷壳螯足,莫非还想翻天不成?”言罢毫不留情一脚踩下,一股黑气自他靴底泄出,待
他迈步离开,地上便只余下内浆迸射的扁席虫尸。
腾戈依旧回到幽州城外的荒废村落。
许是有感凶兽蛰伏于此,这附近连只野兔山鼠也不敢靠近,便是食腐的老鸦也飞离此地。过于安静的村落在日落后的
漆黑中仿如鬼域,但事实上这里却要比别处“干净”,不见魑魅魍魉,也无鬼疫精怪。
然而在死寂的村庄里,不断响起困兽咆哮,震耳欲聋,其兽之凶,怕是能将人吓至胆裂。
他走到那日的屋子前,推门而入,不意外地听到更响亮的怒吼。
青年点起油灯照亮屋内。
却见那屋内的地板上凭空竖起了五根巨硕无比的石柱,石柱狮口镶有铜环,这铜环上各自连了一条碗口粗大的镔铁锁
链,锁链的另一头是一口钢箍,牢牢锁紧那头浑身铜皮铁鬃的野兽四肢以及颈部。
本说寻常之物无法将恶兽囚禁,但无论那兽如何咆哮挣扎,偏那锁链非但不会被扯断,反而越是用力箍得越紧,特别
是颈项上的铁箍,若非它皮甲之韧堪比麒麟兽,只怕早就给生生勒断。
然这兽也确实凶悍无匹,若是换了旁物,只怕此时早已屈服,至少不会胡乱挣扎自找苦吃,但这兽非但不曾屈服,被
囚十天,日日咆哮,不断以爪抓打锁链,每每被勒个半死,等缓过气来,又复击打。
尽管石柱不倒,锁链未断,但这地表却生生给它刨出无数坑痕。
这头恶兽自就是那日在村里噬人食肉的凶兽——穷奇!
《神异经.西北荒经》载,西北有兽焉,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语言。极恶之形,乃列居上古四凶之一
。
然穷奇虽恶,终为舜帝所伏,尽驱幽州,借其凶恶以镇边裔。
只是时日长久,舜帝归天,凶族不受压制,复又时常出没。
滕戈站在穷奇面前,抖出黄金之轴,天威森森,便不见天颜,仍感九霄帝君至尊无上。
“穷奇,仍不接旨么?”
那穷奇恶相狰狞,铜铃般硕大的眼睛死死瞪住面前的青年,完全不掩饰眼中恨意,只怕稍有放松,便要扑上前去将他
撕作碎片。
剑眉轻皱,染上几分不耐。
抬脚不由分说便往那巨兽下颚踢去。
此脚力度极重,便连那重达数百斤的兽躯也被整个踢翻,穷奇痛嗷一声试图挣扎,却不料那青年抢上一步,一脚踩踏
在它额顶,眉间额骨处正是脆弱之位,管是铜头铁骨,这一着下去,就像铁杵捣下,把那穷奇也砸得头昏眼花,满眼
飞星。
只是那穷奇亦属倔强,管是如此,居然仍自于其足下张牙舞爪挣扎怒吼。
腾戈闻言神色一凝,反而松开了脚,半眯的眼帘亦难掩化作琉璃瑰色的眼珠里愠怒之意,这几日他算是费了不少唇舌
,但这穷奇竟就是不肯接下法旨。
此刻只觉得耐性耗尽。
退后半步,从身后抽出羯磨杵,金光自杵顶之处延伸开来,看上去就像一柄交叉成十字的四刃长刀!锋利的刀刃闪着
非金非银非铜非铁的异光,这光映在眼中,竟见如珠华璀璨。
“看来是我辞不达意,让你觉得此事还有相商余地。”
语气森森,风吹火动……
荒镇之上,再度响起野兽痛极之嗥鸣。
第三章:且上路,锁链钢辔纹镌身。
“此地蛊疫鬼已被我杀尽,不必再留了。荆州战火未平,疫鬼横行,那其余的十二兽已先后去了,眼下只余你我未至
。”
晨光已露,万物如获新生,青年一夜未眠却依旧精神奕奕。
却见他收了法器,那卷黄金天旨也不见踪影。
屋内的恶兽依然以重锁捆绑,没了声息般侧卧在地上。看它双目紧闭,若非鼻孔喷出的呼吸微微吹扬碎灰,当真像一
具尸体。
赤色的厚甲皮上,横七竖八的痕迹触目惊心,不知为何物所伤,看上去就像被火烙鞭笞,然不知那施刑之人手法何等
巧妙,尽管伤痕累累,却始终未曾见血。
伤痕下金光点点,若隐若现,若是细看,仿是以金线织绣其上,成字成行,再看仔细,赫然是那不知踪影的天旨内容
!原竟是将那卷天旨每字勾出,在那穷奇背部一笔一划,镌纹留身!
便是穷奇这般的凶兽,纵有铜皮铁骨,这一夜下来,亦只有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份儿。
腾戈对于此刻完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乖顺地伏在他脚边的巨兽看来非常满意,腾出手来,顺了顺穷奇扎手的背鬃,
与它说:“不过你这副模样上路可是会把凡人吓到的,还是化作人形比较稳妥。”
通往荆州的官道上,难民的车队三三两两地往各自的目的地前行。
这里面有曾富甲一方的富户,便是逃难也带了小婢仆役伺候左右,也有孑然一身的流民,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块粗饼只
待吃完要挖树根充饥,更多的是衣衫褴褛拖儿带女,一辆残破的小木头车便已是全部身家的贫民。
在队伍中间走着两个奇怪的男子。
一名腰杆挺得像标枪一样笔直的青年。
青盔的青年背上并没有背着沉重的行装,看上去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士。
在他身后跟着另一个男人,身材高大堪称过异,在逃难的人群里更显得鹤立鸡群,可是头发乱蓬蓬跟个野人似的,上
身赤裸一丝不挂,强壮的身躯黝黑犹如古铜塑像般粗壮,皮肉上全是横七竖八的鞭痕,显然之前受了不少酷刑虐打。
大概是个极凶的囚徒,手腕脚踝均被铁链钢箍所连,面部更被上了一个如同锁于骡子头部的辔具,嘴巴被迫咬住黑铁
的辔口,被结结实实地封住,出不得声音。
但是乱世之中,谁又有那份闲心去管他人的闲事,更何况青年一身戎甲,大约是那位诸侯麾下的将军,手里抓着锁链
,后面那人兴许就是他抓到的俘虏。大概是在太过凶悍,故此不但受了酷刑,还像畜生般押解。
这二人,当然就是准备到荆州与其余十二兽会合的腾戈,以及仍拒不接旨被迫上路的凶兽穷奇。
穷奇自然是不愿被他所控,一开始死活不肯化形,可腾戈把它往死里揍了一顿,末了蹲在它身边,拳头上还嘀嘀嗒嗒
地往下滴血:“你若是不愿走着去,那也可以,只需打断四肢,卸下颚骨,雇人抬去荆州便是。”
凶兽纵然倔强,也不愿吃眼前亏,最后只得在腾戈面前化出人相。
这一路上腾戈以施下法咒的锁链将他锁了个结实,更用羯磨杵变化成辔具,叫他连张口说话都不成。神兵法器本就无
真形,随主之意多有变化,或剑或刀,或枪或棒,腾戈手上羯磨杵,更是佛界法宝,任得那恶兽凶极,却也无从挣扎
。
那穷奇喜食人肉,适逢乱世,更加是肆无忌惮四出杀戮,往日里绝对没饿过自己的肚皮,然而自从被腾戈所拘,便一
直没舔过一口人血,此时被腾戈牵着在官道上人群间走过,虽然那些逃难的难民大多是面黄肌瘦,但那人肉的滋味却
不住地往鼻子里蹿。
蓬乱的头发下那双兽瞳不断变幻,贪婪地打量身边一个个像肉排一样走过的人体。
腾戈在前面听到了后面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回头就瞧见那头恶兽正用极为露骨的垂涎眼神盯着旁边的难民,所幸他
一头乱发浑身脏污,旁人只当他被用了酷刑脑袋不怎么正常,也没在意他那副古怪模样。
但在腾戈看来,这个口水嘀嗒的家伙连犬齿和爪子都露出来了,看样子就快忍不住变回原形直接往上扑了。
“放肆。”
腾戈手中牵着的锁链往下一扯,立时把高大的男人整个往侧旁拽出两步。
穷奇哪甘被他控制,瞬即从喉咙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像头被踩到尾巴的狂兽。
这一下的声响让走在旁边的人吓得纷纷避开,他们本就觉得他二人怪异,特别是那走在后面的男人,看那魁梧身形加
上披头散发,指不定是乌丸狄戎那些野兽般的蛮人,什么时候会疯起来伤人。
正当他们惊诧不已之际,却见那青甲小将转身上前,一声不响双臂一伸,无比利落地在那男人肩臂之处几下动作,便
响起两声听着让人牙齿发麻的骨骼脱臼声,男人一声夹杂了痛楚的怒吼,随即见他两条强壮的手臂无力地垂下,竟是
被对方卸下关节!
手臂被扯脱离臼之痛足以叫人发疯,然而穷奇凶顽,依旧站在那里,更没有一点求饶的意思,半躬身的男人仰起头,
浑身绷紧鼓起的肌肉似在无声地咆哮,粗重的呼吸间,紧咬在辔口上的牙齿磨得嘎吱作响,那眼神恨不得扑上去咬断
对方的咽喉。
两旁的路人看得触目惊心,不曾想那青盔小将看上去温文有礼,全没想到他居然一出手就如斯狠辣。
然再看他脸色如常,仿佛适才不过是随手拆卸了一座木头塑像的手臂,比起那个看上去孔武有力身形壮硕的囚徒,这
位青年将军更叫人自心底发寒。
腾戈却不管附近的众多古怪视线,仍旧拉了那锁链,继续前行。
入夜之后,腾戈并没有马上停下,仍然赶了两三里的路,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停了下来。
弹指之间燃气熊熊篝火。
穷奇的手臂依然颓靡地垂着,长时间筋骨错位的痛楚直把这头凶兽折磨得痛苦不堪,但依然没有一点求饶的意思。
腾戈过去按住他的肩膀,捏了捏错骨的位置,然后向上一托,又是叫人牙齿发酸的骨臼交合声,几下子的功夫,已将
穷奇错位的肩膀复原过来。
然后他又伸手抓住穷奇嘴咬着的辔口,法力一收,那辔具的笼口化虚作金芒状向前消失,形状变幻变回羯磨杵之形。
对着乱蓬蓬的头发下那双蠢蠢欲动带着兽欲的森绿眼睛,腾戈冷然一笑:“还没吃够苦头吗?”
穷奇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没再挑衅惹打,一个转身浑身毛发绷发便化回兽态,趴到篝火边上,此刻又累又饿,加上伤
痛折磨,巨兽看来相当疲惫,两爪交叉一搭,脑袋歪上去呼噜打起瞌睡。
时已深秋,战时农田荒废,野间更见萧条。
若叫人看着这头狰狞无比的巨兽,旁边居然还安然坐着一名清隽的青年,岂不叫人吓得魂飞魄散?
“啪——”腾戈掰断了手里的枯枝,随手丢入火中,“劈劈啪啪——”火星四溅,很快就点着了干燥的枝条。清隽的
面孔在火光下宁静安详,偶尔抬目去看星斗漫天的夜空,眼神悠远,透露着一丝难言之意。
第四章:名奇煌,噬疫吞鬼戮无常。
看似沉睡的硕大野兽忽然不着痕迹地掀了掀眼皮,眼线拉开了一条缝隙,精绿的眼瞳在缝隙间游转,显然并没有睡着
,而是趁机悄悄地观察腾戈。
穷奇即为凶兽,自然是狡恶无比。
他打不过腾戈,却不代表着会乖乖听话,他可不想像开明兽那般给仙人当看门狗,领受那见鬼的天旨去降伏鬼疫。他
只是在等时机,只要腾戈稍微露出些微的破绽,他便要咬断他的喉咙,撕碎他的身体,把他吃个干干净净。
虽然他比较喜欢吃嫩生生的凡人,但偶尔换一下口味,也不错。
正盘算着哪个部位的肉块比较美味,忽然见青年的肩膀动了动,穷奇连忙闭紧眼帘,就听“啪——”的一声又是一根
枯枝给拧断。
青年的声音在夜空中清亮如泉,只不过,也让穷奇像被冷水泼了一身。
“睡不着吗?”
穷奇动都不动,不理不睬,好像腾戈的猜测是错的。
彼时夜风大了,吹的篝火明灭不定,倒影在地上那青年的黑色影子也变得摇摆变形,如同一头令人恐惧的古兽。
也不管对方是否回答,腾戈仍是坐在原地,自顾自地说:“你若是乖觉,便可不用吃这许多苦头。”
穷奇仍是卧着一动不动,犹如石头一般。
腾戈笑了笑,不以为意。
“要一群吃人、害人的凶兽去为凡人驱赶鬼疫,觉着很可笑是吗?”
“啪——”
“天上神仙自称仁慈,不愿弃了名声,行杀戮之为,便命凶兽驭鬼。”
“啪——”
“以暴易暴,以杀止杀,倒也不失良方。”
“啪——”
“待去了荆州,你若还是不甘受其驱使,我也不愿有个碍手碍脚的在旁坏事。”
“啪——”
“我便杀了你,禀开明兽君,说是殒于鬼疫手中。”
“啪——”
“能留个好名声,想也不错。”
“啪——”
青年说话平淡得就像跟人商量个事儿。
穷奇也还是不曾有一丝回应。
火光跳跃下,腾戈便没有再说话,一整晚,都能听到枯枝慢慢一根一根被掰断的声音,篝火也就一整晚没有熄灭。
之后的路程,穷奇老实了不少,虽说看着路边的难民还是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但至少不会亮出爪子露了真形。
只是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老实了,腾戈却也不在乎。
到了荆州城外,此地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时是战乱,更常见两军对阵,难民的队伍经过尸横遍野的土地,到处是败
甲残!,天上秃鹰漫天嚣叫。但逃难来的人谁没见过死人,目光呆滞神情麻木便就这么走了过去,他们急于进城,那
里有他们需要的水和食物,更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只有两个人停下了脚步,他们并没有跟随难民一同进城。
腾戈看着一地的尸骸,回头问一头散发的男人:“吃不吃?”
蓬乱的头发下那双绿森森的眼睛扫过地上一具腐烂得从眼睛里爬出蛆虫的尸体,露出了鄙夷的表情,猛地一脚踩下去
,“啪——”地把那颗尸体的脑袋踩爆,血肉脑浆混成模糊的一团。
这就是回答。
看了一眼溅了一地的脏污,腾戈倒不曾生气,道:“看不出你还挺挑食的。”
穷奇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地低吼。
“也罢,你也不是寻常野兽,多饿几顿也是无妨。”
夜幕渐见低垂,鬼疫的气息再度蠢蠢欲动,早便等不及天黑,欲出动寻生灵活气。
腾戈并未急于出手,忽然一伸手抓了固在穷奇面上的辔口,法咒一收,便见紧紧锁在男人面颊上的黄金箍收拢回形,
锁链叮当缩短收紧,重新化作降魔兵刃。
穷奇不料他竟然放开法器,一时戒备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背光中那一身青盔如烁一圈金光,挺拔如杨,神伟之姿容不得半点亵渎。穷奇精绿的瞳孔中亦不由露出一丝茫然。
“且让我瞧瞧,四凶之族,何凶之有。”
此刻夕阳最后一丝光芒灭尽于天际,仿佛听到了号令一般,蛰伏地下的鬼疫以倾巢而出之势腾空而起,于半空中聚拢
如一团漆黑雾团。渐渐越化越大,铺天盖地犹如一障黑烟笼罩上空,逃避不及的秃鹰在嘶鸣中被吞噬干净,转眼便只
剩下几根羽毛飘落。
盘旋嘶吼之间鬼疫似乎发现了城池的方向,见风而动,开始往凡人的城池卷去。
可腾戈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明明没有一句号令,一句吩咐,然而那张过度冷静的侧脸,却让穷奇莫名地想起那夜火光掩映之下的侧脸,以及一整
晚枯枝被折断的声音。
“嘎吱嘎吱——”的磨牙声,似乎昭显了凶兽内心的挣扎。
眼见黑雾已向城池罩去!
“嗷!!!——”男人突然仰起头颅发出一声怒吼,其响似犹如百虎齐啸,声震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