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说话的时候只有我和父皇还有朱公公在场,若不是父皇有心透露,二哥又怎么能得知。
我揉了揉额角,心里有些烦躁,总觉得自皇祖母过世以来,所有的事情都透着诡异,本来很清晰的脉络不知道为什么
变得交错繁杂,很多事情都脱离了我的预料。也许……把上辈子对那些人的印象带入到这一世十分不妥,又或者我从
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们……
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我只觉得全身而退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的结局如何我不怕,只盼着宇儿能远离这潭深水。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关。忆雪回家了,少了一个半大孩子,善宁宫清冷了很多,宇儿大概是有
些寂寞,整日和我腻在一起,我也正好检查检查他的功课,平日里学傅没有讲到或者不方便讲的东西也顺便给他补补
,我可不希望把宇儿这么聪慧的一个孩子养成无害的小猫。
身体不好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本来眼看着好了些,谁想到在新年第一天就被打回了原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充分
的理由缺席祭祖仪式和无聊的年宴了。
睡了一天一夜,一觉醒来,天色已十分昏暗,霜竹服侍我起身,讲了一些宴会上的消息,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待我喝了药,父皇身边的朱岩过来宣旨,无外乎是一些赏赐,我让霜竹打发了他,添了夹袄和外衣,想去外面走动走
动。
没有下雪,没有风,世界寂静的只能听见脚下的雪被踩碎的声音,我走走停停,捏了树干上的积雪,揉搓成一团,找
了两粒细小的石子,再插上两片树叶,一只小巧的雪兔就成型了,安静地伏在我的手心中。
“呵呵,六弟真是心灵手巧!”
我转头看了太子一眼,心里又惧又恼,这人真是神出鬼没,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
“恭贺新禧!”我行了礼,问道:“二哥,年宴这么早就结束了吗?”
“没有,我出来透透气。”太子抓过一团雪随手捏了捏,笑容里带着几分怀念,“好久没玩雪了,没想到六弟也会这
个。”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眼前这个人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样的玩法还是他自己教给我的,虽然有些女气,但对
于寂寞的孩子来说,能够自娱自乐便是最好不过的。
太子的手如我意料的巧,片刻之间一只雪白的小马驹就出现在他的手中。
“给。”
我愣了愣,接过来,突然想起一个以前从没有注意过的问题。
“很逼真,是庆妃娘娘教二哥的么?”
“不是。”太子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是一个宫女。”
“哦。”我低头看自己摊开的手掌,因为身体不好,我的手总是凉凉的,再加上是冬天,就连手心里那微薄的温度也
流失了,两个雪团依靠在一起,好像永远都化不开。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些不关紧要的敷衍周旋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都不想说了。
“我回去了。”
转过身胡乱的抹了抹眼睛,心里纳闷,我怎么就这么伤心?我怎么能这么伤心?
开过春我的身体又有了起色,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骑马在马场里转悠几圈,只不过让宇儿他们紧张的很,唯恐我半路
跌下来。我只能好笑地叹气,原来的穆怀远武功虽说不高不低,骑射之类的却是出类拔萃,征战沙场的男儿梦也是做
过的,奈何如今竟是比养在深闺的小姐还要娇弱上几分,让人怎不抑郁。
“哥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宇儿拉着忆雪来探我的口风,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两个孩子很是上心。
我只装作不懂,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想要的东西没有,最希望的事倒是有一件。”
“什么事?”
小家伙来了精神,我故作沉思,“只希望你们俩一如既往,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再在学业上有所进益那就最好不过
了!”
两人欣喜又烦恼,欲言又止看着我。
“那殿下您最喜欢什么东西呢?”忆雪不屈不饶。
“最喜欢的东西啊……”我忍笑抬起头,“有很多,不过最喜欢的还是你们俩健康平安,好学上进了!”
“哎——”两人异口同声叹了一声,看了看我,又互相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等到两人出了门,我终于忍不住,趴在矮几上闷笑了半天。霜竹一边帮我顺气,一边笑说道:,“殿下,您不是说生
辰那天要带小殿下和柳公子出宫么,怎么不告诉他们?”
“呵呵!”我喘了几口气,“我就爱看他们俩这幅烦恼的样子,还是如小时候一般可爱!”
霜竹无语。
往年生辰都是和皇祖母一起过,如今皇祖母不在了,闷在宫里只会徒增伤感,我索性带着两个孩子出了宫,也好享受
那大好春光。
几人先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买了些小玩意儿,最后还是往酒楼去了。
“六……公子?”
一个“六”字牵动了我的神经,我扭头看了一下,两个高个子背光站在不远处,虽然看不清样貌,为首的男子的身形
我却有点熟悉。
“公子,是连慕容。”
霜竹在耳边轻轻提醒了我一声,我眯起眼对着那人微微颔首,没想到这么快又遇见了他。
“原来是连公子。”
“连慕容见过六公子、七公子、柳公子!”说着连慕容和他身后仆役打扮的人便行了大礼。
“连公子不必多礼。”我挑了挑眉,这连慕容倒是很会察言观色,确实是个极聪明的人。
两人寒暄了几句,连慕容便邀请我们几人一起去酒楼。宇儿有些不悦,我知道他是不喜欢有外人搅了我的“生辰宴”
,只是连慕容似乎以后会与我有所牵扯,现在他有意与我联系,我定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连慕容比我想象的要爽快,对我的话有问必答,也许他知道即使他不说,我也会派人去查个清楚,还不如直接告诉我
获得些许好感。
而他说的也和我查到的那些相差无几,但我却不会轻易的信他,他那个时候既然有能力悄无声息地混进软禁我的深宫
,想要伪装一个毫无破绽的身份肯定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说连公子是家中独子?”我随口问道。
“是的。”连慕容点点头,微笑着说道:“夫人去世后家父没有再娶,膝下无子便收养了我。”
“这样啊。”我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密信里只说他是江南富商连逸的独子,倒没有提起他是养子,如果这件事是
家族私密,为何他又如此坦白的告诉我?
“其实家父也是命苦。”连慕容轻叹一声,抬头对上我探寻的视线,低声说道:“家父原有一子,疼爱如珍宝,只是
尚在襁褓之中便在随夫人回乡探亲途中失踪了。家父痛心不已,至今都还在派人寻找,只盼着能早日将那孩子寻回,
共享天伦之乐。”连慕容定定地看着我,“若那孩子如今还在的话,怕是快到弱冠之龄了。”
连慕容的眼睛里有太多东西,我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喝了口茶水。
“那孩子是怎么失踪的?现在有线索了吗?”宇儿和忆雪好似在听什么有趣的故事,待众人沉默下来后竟忍不住发问
。
连慕容又看了我一会儿,终于移开目光,有些惆怅地道:“据家父说是在途中遭遇歹人,夫人以为自身难保,便让一
个会武的侍女带着孩子先逃跑了,只是那侍女再也没有回来。”
气氛突然便得沉重起来,忆雪也轻轻叹了一声,“真希望那侍女能平安逃脱,念在主人的恩情上将孩子好好抚养长大
。”
沉闷了一会儿,连慕容便转移了话题,说起一些来京的趣事,刚才那些话终究也只当是个故事来听。
我摸了摸从小就挂在胸前的暖玉,思绪万千。
第十五章
“远儿想不想去江南看看?”
正对着棋盘举棋不定,听见父皇问话,我索性收回棋子,斟酌着回道:“如果真的能去,我自然想去看看。”仔细研
究了一遍棋局,我终于落子,自言自语道:“隐约还记得母妃在世的时候是极喜欢江南的,池子里的睡莲还是特意从
江南带回来的种子。”
说着我忍不住望了望窗外,善宁宫的池塘里种着荷花,不过因为皇城偏北,初夏也还捎带着寒气,荷花只长出小小的
绿色花苞。
父皇沉思了一会儿,忽而笑说道:“既然如此,那过几日远儿便随父南下吧!”
我暗暗观察父皇的神情,只可惜一无所获,心中也越发忐忑,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查江南连家的事,莫不是被父皇
发现了?明明派出的人不多也非常谨慎,父皇究竟如何得知的?
见我迟迟未应,父皇又安慰我一般地说道:“不用太担心身体,父皇探听到江南有一个隐于市井的神医,此去也正好
让那老神医给你瞧瞧!”
“嗯,那宇儿……”
“呵呵,宇儿还小,自然是留在宫里念书,等过几年他大些了,再让他出去长长见识。”
父皇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宇儿的学业我并不担心,只是这孩子从小与我形影不离,突然要分离数个月我
实在不安,更担心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如果宇儿有个什么好歹,我这辈子也就生无可念了。
父皇的动作很快,只过了四五天朱岩便来接我。在离开之前,我自然又是好一阵啰嗦。
“我让霜竹留下来,你们的事无论大小都可问他,另外善宁宫比平时多了两倍的护卫,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你们也不
要嫌吵闹。在我回来之前没有必要不得出善宁宫,这段时间就委屈忆雪不能出宫回家了。你们俩人都搬到我的寝殿来
住,平日的吃食茶水若不是霜竹端给你们的绝不能吃,晚上不要乱跑,乖乖读书练字,我回来必会检查你们的课业。
练武的时候也小心些,不要和武学傅之外的人对练。另外,如果宫中有什么事发生,霜竹自会派人护送你们从密道离
开,你们不必顾及其他,只要自身平安就行。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霜竹:“我最信任你,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一定要护得他们两人周全。”
“是,殿下!”
“这段时间善宁宫全面封锁,任何外人都不得进入,就算是皇后、王爷也不允许,若他们责难就说这是皇上口谕,什
么事都等皇上回宫再议,若有人擅闯,杀无赦。进来的食物水源都得检查清楚,不得出半点纰漏,晚上你还是宿在我
寝殿外厅,不过要劳烦你比往日更为警醒,若有不测就带着他们顺密道离开,下面有准备好的衣物银两,出去之后自
会有人接应你们。别的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是,殿下!奴才谨记在心!必不会辜负殿下的嘱托!也请殿下在外好生照顾自己,早日平安归来!”
“嗯,我会注意的,也会尽快回来。”
“哥哥一定要注意身体,也一定要记得给我们写信哦!”
“呵呵,当然不会忘,沿途我也会让人送些土产回来,你们乖乖地就行。”我笑着捏了捏宇儿的脸蛋,“你和忆雪一
起长大,两人堪比亲兄弟,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一定要互相照顾,同学习,共进退。”
“忆雪,你毕竟比宇儿大些,宇儿虽自小稳重,也难免会有疏漏的地方,作为兄长你定要及时提醒他,他若犯了错你
也有权责罚,我只愿你们俩都好好的。”
这么些年,忆雪终是长大了,身体抽高了、结实了,人也日益坚韧稳重,虽然在我面前依然软糯,也终归有了男子汉
的样子,让我甚是欣慰。
“是,殿下!”忆雪微笑着和宇儿站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小殿下的!殿下也一路保重!”
我放心不下,又唠叨了一会儿,直到朱岩忍不住来催请,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宫。
还没上路我就后悔莫及,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随行的还有太子,皇上离宫,不是该让太子监国么?再说现在正是几方
争得厉害的时候,太子一走了之,就不担心留京的两个想办法坏了他的事?他倒真是胸有成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到了路上,我与父皇一辆马车,太子坐另外一辆,若真要日日和二哥相对,我怕还没到江南这具
好不容易有所起色的躯壳就支撑不住了。
父皇似是看出了我的不安,笑着宽慰道:“此去也正好让太子多了解一些地方上的事,另外也可让你和他多亲近一些
。”说到这父皇沉默了一会叹声道:“若哪天朕去了,也至少还有个人可以关照你,至少……不要苦了你。”
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我想我眼里的不可置信一定很明显,明显到父皇也有些许吃惊。
他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渐渐泛起苦笑,眼神无奈而酸涩,让我莫名地愧疚,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半晌,父皇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低声道:“我还以为这么些年,你就算不完全信任我,也必是信了八九分的,不曾想
到……”
父皇没有再说下去,我却知道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他未曾想到我却是一点儿都不信他。
我突然想起那些我一直视为麻烦和负担的事:陪父皇下棋、品茗,陪他说笑,扮演一个乖巧贴心的孩子……想起往日
相处的点滴,我的心竟如同感受到父皇此时的心情一般,微微抽搐起来。
一直以来,我一直当他是前世的那个父皇,那个冰冷的威严的深不可测并从不关注我的父亲,难道……我错了么?明
明已经发誓不再相信这些人的,明明一直坚信他对自己的好都是虚假和利用,难道这些想法都错了?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意识到我是真的死去并重生的事实,我已经改变了原定的命运,很多事情、很多人都已经被改变
了,现在这个世界和前世的那个是完全不一样的……
重生后所有与前世不同的事情都涌了上来,思绪变得繁杂不清,两世的对比让我本来以为已经死去的过去又变得无比
鲜活,过去的那个我,前世的那个可恨可悲又可怜的穆怀远,那个苦命的一直在尘世喧嚣中挣扎生存的小太子——他
伤过人,却被人伤的更惨,他孤独一生、求而不得、一无所有,整颗心支离破碎,灵魂伤痕累累——这一切怎么能让
他不痛苦、不怨恨、不防备,又怎么能让他再去相信那些本会伤害他也曾经真的伤害过他的人!
汹涌而来的委屈和难过淹没了我,十四五岁本是不该轻易哭泣的年纪,我的眼泪却如决堤的洪水漫眶而出。
曲起膝盖,把头埋进去,我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无声哭泣。
对不起,我原谅不了你们;对不起,我不能再相信你。
第十六章
好似一部分病痛随着眼泪流走了,等我红肿着眼睛醒来的时候,竟觉得身体比平时轻松了许多。我这一觉也睡的够久
,睁开眼已经身处驿站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