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充广坐下，后者似乎也产生了一点兴趣，在离周平最远的位置上坐下，静静听着。

“你的意思是，朝廷有一套秘密的监察系统？”比起普通官员的汲汲自危，杨充广更多的是激动，因为他看重其中的

情报价值，若是将这些人才用到战争里，那会有多大的作用！

周平一眼就瞧出了这个杨家将的脑子里在想什么，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官家的确有这么做过。”这些小小的安慰

对自己即将透露的坏消息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周平接着说：“西夏恐怕有所图谋。”

“何以见得？”杨充广心中一凛。

“目前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还要等待消息确认，杨将军你……”做好心理准备。

周平再次递过去酒坛子，这回杨充广并没有拒绝：“我心中有数。”

暗卫子组的重要成员与人私奔可不是普通的人口失踪案。周平始终有疑问：张玦的易容术从何处习得？制作人皮面具

的材料分布在西夏境内，矛头直指最近异常活跃的李家父子，再加上入画又有参与陷害张环和泄露组织据点的前科，

周平实在不敢保证暗卫的秘密会不会被西夏掌握。

“对了，局势紧张，小王爷身边缺人，明天我就不回军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十九章：持续

君当如磐石，我当如蒲苇。

“小瓶子……”赵允让从床上坐起，看到旁边空荡荡的眼神就愣住了。

从监牢里被放出开始，他就没见过小瓶子，问起仆人，只得到他去了军营的结果，质问酉戊，对方也给不出小瓶子什

么时候回来的答案。

没了小瓶子，照样可以逛大街尝小吃，赵允让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只是没人默默将自己看中意的东西买回来然后给自

己一个小小的惊喜，都是平时不会去在意的小事，但没有他们就是不习惯。

人都是不满足的动物，在醒来第一时间能看到茶水的时候，会挑剔温度适不适合，但当端茶送水的人不在，想起他的

好，就突然会有种悔意——怎么之前对小瓶子的态度那么差？

这种情绪增加了赵允让的焦躁感，使他将不顺带来的不满全发泄在小瓶子的身上。

第一天中午赵允让下决心要让小瓶子带自己玩遍湘西才饶恕他的罪过，到了晚上还不见人影，赵允让又发誓要到伯父

那里告状。第二天醒了之后没有立即睁开眼睛，而是叫了声“小瓶子”，默数三秒之后还是没等到回答，赵允让没有

精神出去，枯坐了一整天，到了睡觉的时间一人缩进冷冰冰的被窝，鼻子开始发酸。

他本来计划了很多事情去做，可前提都是以小瓶子作陪为前提的，比如泛舟游湖，酉戊绝对不会默默静坐几个时辰当

自己的坐垫。

刚刚逃出京城的时候，赵允让也是独自一人，只不过当时被陌生环境带来的新鲜感分散了心思，喝的粗茶吃的淡饭都

很奇特，可随着在外面漂泊的时间过去，这种新鲜感慢慢淡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小瓶子不在这个事实上。

赵允让睡不着：“酉戊，你在吗？”

房梁上传来酉戊的声音：“主子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特别的事。”

以酉戊的眼力怎么能看出赵允让正处于恋爱对象不在身边无聊到爆炸的状态，没头没脑地问道：“那你叫我？”

小瓶子听到的话一定会找有趣的事情做，赵允让恶声恶气道：“……闭嘴！ ”

沉寂了一会，赵允让还是没有睡意，问道：“小瓶子什么时候回来？”

等了许久都没听到酉戊的回答，赵允让不悦地叫了几声：“酉戊你还在吗？”

“在。”

“那怎么……”赵允让也意识到自己在对牛弹琴，改口道，“算了，我不和畜生计较，快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酉戊听见小王爷的叹气终于觉察到他心情不好，但还是尽职地守住了暗卫的秘密，周平是此次任务的

负责人，他的行踪协从人员不得过问。

酉戊见小王爷辗转反侧，以为他在担心周平的状况，心里大感没有必要：“周平很奸诈，你该担心别人出事。”

“……谁和你说的？”赵允让问。

酉戊觉得这个人小王爷也认得，就没隐瞒：“入画。”

赵允让其实对小瓶子和入画的交情一直耿耿于怀。小瓶子对自己有意瞒，这是一定的，因为他反复改变关于入画的说

辞。这些年与小瓶子一起办案，赵允让也知道一些判断真话还是谎言的秘诀，越是三缄其口的事情越有问题。

在王相爷中蛊一案时，小瓶子先是撒谎，说对方是进王府之前遇到的男子，泛泛之交，但后来却变成了女扮男装的入

画。当自己以为掌握了真相的时候，入画又从娘亲的贴身丫鬟变成苗寨寨主之女，还协助小瓶子平叛。虽说张环和小

瓶子都说入画对张玦有意，可赵允让知道这样让自己深感赞同的评论居然出自入画之口，不禁怀疑两人之间的交情是

否真如小瓶子口中描述的那样浅。

有了这丝怀疑，再加上最近听到的流言，赵允让忍不住开口问道：“小瓶子和入画很熟？”

酉戊考虑到暗卫的这层身份在，不能说他们两个不认得对方，又遭到主子的询问，只好为难地回答：“不能说。”

这种情况下‘不能说’就相当于肯定的回答。

——小瓶子居然骗自己！明明就有瓜葛，还偏要说没有！

赵允让的心一下子乱了，追问道：“那么市井里流传的他们要成婚的消息……”

酉戊尽量仔细回想，周平的确答应了陆夫人要对入画负责，而且，他记得很清楚，世间习俗规定，男子对女子负责就

是下聘结亲，于是他说了一个“是”。

“我再也不要见到小瓶子了！！ ”赵允让将两日积压在胸中的火气爆发出来。

疑惑在沉默中发酵，酉戊不解地问：“为什么？”

“……”赵允让哪有心思照顾到酉戊慢一拍的思维，不断拍打着被子，手脚乱抓乱踢，像是要将空气中无形的小瓶子

打成碎片。

酉戊听到大动静，以为出事，连忙从梁上下来：“主子，你没事罢？”

“滚——！！ ”

“可周平让我寸步不离地守着。”

“我比他大，我说让你走开，”赵允让用被子蒙住头，咬着嘴唇，不想让人听出自己声音里的一样，他深深吸气，“

去屋外守着。”

“是。”酉戊遵命，揣着担心退到门口，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朝天空放了联络的暗号。

房内。

“酉戊，你还在吗？”赵允让叫了两声，没人应才拉开被子，扫了眼周围，确定露出真实表情是安全的，才稍稍放松

锁住感情的闸门。

胸口充满了强烈的遭到欺骗的感觉，赵允让忽然间觉得小瓶子离自己很远，哪怕两人已经做过超出主仆朋友关系的事

情。

之前越是亲近，遭到背叛后的震动越大。赵允让不是没有产生过一切都是误会的念头，但仍然制止不了恐慌的扩散。

赵允让聪慧过人，又是受诗书礼义的正统教育长大，深知两人之间的隐秘关系见不得光，稍有差池就会身败名裂，甚

至殃及无数好友亲朋。

赵允让从没感到这么无助过，这和交不出功课或者逃宫被抓的小打小闹不同，伯父一个月多去了某宫两次都要遭到言

官的劝谏，更何况是有悖阴阳的男男苟合？现在此举能用自己少年风流来遮掩，那么以后呢？

不，也许没有以后，自己为了义气答应此事，只是一时冲动，再说，小瓶子好像也没有长远发展的打算……

赵允让扯了扯嘴唇，像是要努力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可鼻子和眼眶上的酸热不减，无力之感和自我厌弃始终缭绕

在心头，如藤蔓死死缠进肉里，心脏每跳跃一下都会抽痛。

“小瓶子，到底怎么回事，你来和我说清楚呀……”

“哼，你以为你不来我就不会去找你么？！明天我就去军营找你问个清楚——不，现在就去！ ”

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赵允让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去拿外衫。

远远的看到暗号立即赶过来的周平正好看到这一幕。

“爷，你找我？”

赵允让动作一停，瞪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周平。

窗户开着，有凉风进来，吹得烛火晃动，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晃。

“小瓶子？”赵允让依旧愣愣的。

“是我。”周平露出一丝笑意，自己睡不着，看到让自己睡不着的对象也睡不着，总会有点心理平衡的安慰。

赵允让回过神，冷哼：“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忙正事么？比如筹备婚事之类。”

微微皱眉，周平立即联想到入画之事，心中猜到八分，挑眉，故意捉弄小王爷。

“属下的确挺忙的，只是听到爷在找我才抽空赶回来，爷有什么事尽快说罢。”

赵允让更是感到一股名为委屈的情绪在全身流窜，理智怎么逮都逮不到。

他深深吸气，竭力冷静道：“关心一下下·属·的终身大事而已，怎么，你有意见？”

“不敢，”周平低头，遮掩嘴角明显的上扬，“不过属下有些奇怪，到底是谁好事将近？”

赵允让回过味来，眨眨眼睛缓解不适宜的酸胀，清清嗓子假装镇定，低声道：“还不是入画……”

“她与张玦走得匆忙，没有通知陆夫人，也没告知属下（所代表的暗卫）。”

周平抬头，让小王爷看到自己的满脸笑意。

赵允让终于意识到是自己多心：“你是说他们私奔了？”

周平叹气：“爷，就算是流言，也得听全了。再说，我是那种言而无信见色忘义的小人么？”

赵允让立即露出‘你是’的笃定表情。

“你说过相信朝廷会实践诺言的人活该被骗，而且……若不是你见色忘义，我也不会舍身取义……”

赵允让哼哼唧唧地将后半句话说完，脸上已经因为误会小瓶子的惭愧和坦白心思的羞意的双重影响变红了。

第三十章：战火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周平的确如愿和小王爷在一起，但是以不同的方式。

杨充广的身体里传承着顽固不化的血液，他依旧恪守军规，将周平安排在民夫的队伍里做苦工，由小王爷在旁监督。

他自己本来也是要来的，只是接到紧急军情，作为湘西厢军的领导者，他便戴罪立功。

“小瓶子，你累了没有？过来歇歇。”一身短衫的赵允让指指旁边的茶几，与众多挥舞着皮鞭的残酷胥吏形象相差甚

远。

昨晚不小心说了心里话之后，小瓶子就一直沉默着，赵允让很是担心，所以有点儿献殷勤的意思在里面。

回想起来，赵允让悔之不及，因为‘舍身取义’包含的潜在意思就是‘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喜欢你’。说着绕口，其

实纯情的年代里喜欢就是喜欢，纯粹而透明。虽然赵允让有补救，可小瓶子的反应怎么看都不像是释然。

周平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但他实际上纠结的是另一件事——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小人’精髓隐藏得很深，没料到小王

爷会将自己的面目看得如此清楚。

小人其实是个十分惹人讨厌的存在。这类人可以出卖任何人和物，只要出的价码得当，他就能拊掌成交，良心上没有

半点负担。试问谁会喜欢这样一个事事为自己谋划投敌倒把的情感商贩呢？

面对赵家皇储此等身份，周平不大自信是情有可原的，中华五千年的历史哪个君主是从一而终的？内宫三千佳丽不会

允许，朝廷大臣不会允许，天下百姓也不会允许。用尽一切手段，不计后果得罪天下所有人，将小王爷牢牢地绑在自

己身边……那样疯狂的未来周平想都没想过。

发现自己已经对小王爷产生特殊感情之后，周平对赵允让就有种奇异的害怕情绪。越是自私自利的小人遇到爱情的时

候越是小心翼翼，生怕一时心软放跑了心中所爱，又担心手段过激伤害到他。这种谨慎的外在表现就是疏远，让自己

的头脑冷静一点，可陷入恋爱中的头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靠近他，会想要靠得很近，哪怕是近到呼吸相闻的地步都无法满足。要命的是，周平发觉自己有点开始享受这种心脏

狂跳的靠近过程了，全身的肌肉从放松到紧张、再从极致的紧绷到松懈的变化让人欲罢不能。

有个声音在教唆：抢就抢了！与以往安全低调的生活方式彻底说再见！！

周平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这样的念头引诱、然后被愤怒的失去君主的官民撕成碎片的，

小瓶子又走神了，还叹气……赵允让的心颤了一下，手紧紧抓住小瓶子的。

皮肤上感觉黏黏的，有干活累出的汗，一向爱洁的赵允让却反而觉得心安。

“太阳落山，该休息了。”赵允让劝道。

“我先去洗洗，”周平看了眼一身泥土的自己，挣开小王爷的手，“李大哥会送你回营帐的。”

赵允让一急，站起来：“你不和我一起吗？”

“受杨将军之命，我和新兵住在一起。营帐之间其实很近，你要找我也很方便。”

——但毕竟不是一睁眼就看到啊……

赵允让还没来得及开口下瓶子就转身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小瓶子在生气吗？他会原谅自己吗？会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原谅？

赵允让以为见到小瓶子自己焦躁的心情就会得到疏解，可是，小瓶子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很迷惘。

恋爱的热度一旦上来，就由不得人控制了。最初的爱恋其实就是好感加上一点点的好奇，几乎每时每刻都会疑问对方

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在也在想自己……

赵允让草草用了晚饭，还是没忍住去找小瓶子，问了路过的士兵，一路小跑着，一会的工夫就到了。

夏天营帐里闷热，周平靠在树下乘凉，赵允让一眼就看到了，他本想大叫，但走近了看到小瓶子皱眉思索的模样，就

没有出声，悄悄地靠近。

周平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继续发奋地解着恋爱习题。

在小王爷情窦初开的年纪下手，的确算是小人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了，周平自嘲了一番，随即想到令人头痛的善后问

题。那种纯洁太美好，本来就该远观而不可亵玩，只是现在已经沾染了，就不能随随便便甩手走人。再说，小王爷才

是主子，等他长大了，多了掌控欲，他说什么时候结束才能算数。不如在那之前好好享受，只是还是要把握好一个度

，以免他秋后算账。

周平的脑袋里开始出现各种有趣而具有美感的姿势，挨个衡量是否会伤害一个未来君主的自尊心。

“小瓶子？”赵允让没能从周平‘我是木头一样的老实人’的脸上看出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