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把脏衣服脱了，明天他们来再收拾。”
一提到要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赵允让敏感地盯着小瓶子。
周平自知失言，转而问道：“爷是打算在外屋的榻上休息吗？”
赵允让点头：“那里有张玦上借给我的熊皮披风，不会冻着。”
说完他就快步走出周平的视线，速度堪比躲避瘟疫。
周平刚才昏迷中醒来，睡不着，干瞪着天花板。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听到有人连连打喷嚏的声音。
“爷？你踢掉被子了？”
“没。”
“那怎么会冻着？”周平不信。
“真没——阿嚏！ ”
“把被子捡起来没？”
“……嗯，捡起来了。”
可又过了一会，周平不仅再一次听到了喷嚏，还听到了赵允让吸鼻子的声音。
周平叹气：“爷，你要是再不好好盖被子，我就过去了。”
“……”赵允让的声音没什么底气，“张玦没说一声就把熊皮带回去了。”
周平愣了愣，失笑，音量竟然没有控制。
心里默数三秒，果然见赵允让披着外衣跑进来，双颊气得通红。
把小王爷吸引进来后，周平立即停止了笑声，赵允让随即也发现自己上了激将的当。
“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上来。”
周平的强硬影响了赵允让的决心，再加上温暖的被窝在呼唤，赵允让咬咬牙，三下两下脱去外衣，躺到周平的旁边。
小瓶子身上有伤，所以赵允让没有挨上去，而是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被窝里有空隙，暖气跑走了不少，周平右臂没有受伤，往小王爷那边探了探温度。
赵允让没有防备，被小瓶子抓了个正着。
“怎么那么冷？”
面对周平的质问，赵允让身体不安地扭动了几下，手腕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周平了然，看来不止自己在回避两人超出常理的亲昵接触，小王爷也被吓得不轻。
他放开赵允让，找话说：“你知不知道张叔父和他弟弟的事？”
赵允让慌得不知道改怎么办，唯恐自己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张狐狸的爹娘是为了让大儿子得到更多活下去的希望才忍痛牺牲张玦，对张狐狸来说，这样的行为是出自好意，却造
成了如今两兄弟互相算计的结果。
自己当时也是出于好意，不希望小瓶子走上歪路，才假装喜欢他答应这种关系的，万一小瓶子最后改过来了但不肯原
谅自己怎么办？又或者，非但没有对小瓶子产生任何帮助，反而使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心脏被什么揪住的恐慌感使得赵允让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如果他能冷静一点也许就会发现小瓶子其实心不在焉，那句
话不过是无心之言。
但无比清楚张家兄弟对待彼此态度的赵允让以为小瓶子话里有话，对自己起了疑心。
他张张嘴，喉咙紧张地发不出声音。
用力吞咽了几次，赵允让才勉强把字从喉咙里吐出：“如果我做了错事，是那种很严重很严重的错事，可本意是好的
，只是结果不好，到时你会不会原谅我？”
第二十一章：成真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听到小王爷的话，周平立即警惕起来了。
二十一世纪有个魔鬼词典，给道歉的定义是：为下一次犯错做的准备。
由此推测，小王爷要求原谅极有可能是为了揭开噩耗做的铺垫。
这种愿不原谅的话很明显在暗示错误已经筑成，他在那人情做筹码，自己不答应的话就是不给他这个主子兼友人面子
，但答应又不是自己有债必收的风格——顺便提一句，张狐狸的债他也是要收的。
周平暗自推测在自己离开的时间里小王爷又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既然他说本意是好的，想来是要帮自己的忙，周平认为自己目前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湘西战乱。而小王爷又不会武功
，他能做的，顶多是探探入画的口风，或查查张环的秘密。
如果是前者还好，入画与小王爷有着堂姐弟的关系在，不会有事；但如果是后者……
小王爷醉态可掬的模样浮现在脑海里，周平心脏的功能在短促的爆发之后开始衰弱。
——果然自己的担心应验了！要是被死脑筋的酉戊知道自己对小王爷的那种冒犯，也就等于封建社会的首脑知道了自
己以下犯上亵渎赵氏子孙……
——四年的忠臣不就白装了？
——呸呸，还想着薪俸的事呢！应该担忧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吧？！
左右两边的大脑发生激烈争执，无论哪一方的观点，都让周平心惊胆寒。
仿佛看见了电视里满门抄斩的戏码，只不过被押到菜市场口的囚徒长着自己一家三口的脸，周平脸色灰败下来。
“千万小心，也许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谈话了。”
赵允让脸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以为小瓶子在威胁自己要绝交老死不相往来。
——莫不是他已经知道自己假装断袖的事了？
心更虚了。
又想到小瓶子断案入神，最是能够辨别犯人说话的真假，赵允让心都凉透了。
他几乎可以预见小瓶子以后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对待自己了。
像杨充广那样冷着脸，低着头和自己说话，只会用‘是，属下遵命’这五个字应付自己的所有命令。然后自己恼羞成
怒，专拿棘手的案子难为他，眼见他愈挫愈勇，政绩斐然，更加生气。为了皇家的尊严将他远远地下放到边疆——就
像伯父对寇老头做的那样——表面上说些雕琢璞玉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慢慢冷藏，直到京城所有人都忘记他的
名字为止。小瓶子也因此对自己心生怨恨，以他瑕疵必报的个性，说不定安顿了家人之后就开始谋划叛国投敌了。最
后小瓶子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就完全演变成张家兄弟的模式：一个理直气壮地报复，另一个破罐破摔地反击。表面上一
派平静，竹马之情难忘，水面下却波涛汹涌，没有半点温情，只有纯粹的相互利用。
——那个秘密，绝、对、不、能、说！
——小瓶子现在只是怀疑，并没有几分的肯定，要是自己坦白，那就是落实了欺骗的罪名，自己就要真的被抛弃了。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赵允让缩了回去。
“你还记得不小心将刘美人的狗儿喂撑死之后将它藏在衣柜里的教训吧？”
“……我们约好以后都不提的！而且，是你把整盘肉丸子摔到地上去的。”
“我也不知道它会大老远地从西边跑到东宫来……”周平咳嗽一声，“不管怎样，有了病症绝对不能拖，否则小病会
变成大病，到时候就演变为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了。”
盯着小瓶子好一会，赵允让脑筋急转，终于找到了比较站得住脚的理由。
“是入画，她好像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入画？”周平顺着想下去，“是了，她是暗……暗调查过我。”
险险将暗卫的‘卫’字吞回肚子里，周平组织了一下语言：“她与张玦有意，但陆夫人大概看张玦有些缺陷，又是仆
人，所以不同意这门婚事。而寨中为了确保权利不落入外人之手，又有未婚女子不得继承债主之位的习俗。所以，我
与入画约定，只要我假装被招赘为婿，先解燃眉之急，她就能左右其他寨子的决定，说服他们与大宋和解。”
赵允让觉得自己若是问出那个问题太过愚蠢，但忍耐之后还是没忍住：“你真的要和入画成亲？”
周平看了小王爷一眼：“不，只是假装订婚，到时候找理由搪塞过去就好了。”
“哦。”
前一秒还紧张无比的气氛忽然松懈下来，赵允让简单地以为是因为度过了大危机，不会再受到小瓶子的怀疑，安心地
睡去。
周平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小王爷真的只是假装吗？
理智抛出的疑问让所有感官都因为高负荷的运转而迟钝下来。
若硬说自己是断袖，周平不能否认。
——也就是说自己喜欢男人？
——不管怎样没有承认就好……
但是小王爷……周平就无法确定他是不是了。
显然，他走进了假戏真做的怪圈，或多或少被自己影响到，因此表现出霸占自己的强烈欲望。
小王爷对自己的异常铁定没有注意到，否则现在就不会睡得这么香了，瞧，还轻轻打着鼾……
看着小王爷稍稍出现少年棱角的脸，周平有些发愁，等到他长大了，懂得人事，觉得吃了亏，会不会找自己麻烦？
说白了周平还是自私，更多地担心自己的利益，害怕未来有算总账的日子。面对麻烦，他想的最多的，是自己能不能
从其中脱身，而不是道义上拉同患难的人一把。幸运的是赵允让由始至终都是他上司，关乎他的仕途和性命，如果没
有赵家那个响当当的大招牌撑着，周平八成——不，九成九——就是包公案里的陈世美。
盘算了一阵，周平觉得既然小王爷没有收手的意思，自己还是采取积极防御的策略比较好，既不直接拒绝去伤他自尊
和好意，又不全盘接受以免他将来后悔。
总方针落实下来，周平惊讶地发现细节之处居然与以往没什么差别。
照样是顺着他应着他，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要看封建王朝统治者的脸色行事。
——难道小王爷在很久之前就受到自己散发出的同性相吸荷尔蒙的影响了？罪过罪过……
周平的怀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立志要继续谎言的赵允让在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睁开眼睛，而是摸摸小瓶子还
在不在。
就像守在家中的妻子对早出晚归的丈夫所做的那样，早上查查他走了没有，晚上捂暖了被窝等他回来。
周平在一摸之下也醒了，迷糊地问：“你要夜壶，还是渴了？”
“你伤着呐，我自己去就可以。”
“先穿衣服再下去。”周平想到他昨晚可能着了凉，叮嘱道。
赵允让嘟囔几声麻烦啰嗦之类的话，但还是依言套上衣裤。
周平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惊艳的感觉。
不是费尽心思寻好角度刻意雕琢的美，那种美周平也喜欢，只是没有这种仅仅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表现出来的更为震撼
。
男子蓄发，小王爷的头发也长到了腰部，有些慵懒的垂着，伴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没有在外人在场时表现出来的
文雅和庄重，那些发丝就像挣脱了庙堂束缚的主人一样，活泼地荡来荡去。
“又是一个好天气。”
赵允让解了三急，心情十分愉快，他打开窗子赞道。
初夏的风还带着春日的温和，将赵允让的青丝扬起，比洗发露的广告还要煽动人心。
“小瓶子，你看什么……”一回头，赵允让正好对上周平的眼睛。嘴角的舒畅笑意慢慢收敛，变为带着小小虚荣的窘
迫。
“没什么。”回神的周平发现自己痴呆地盯了对方十几秒，绝望地发现自己没救了。
赵允让说服自己要去适应角色，声音低得听不清楚：“我也没说不许你看……”
说完之后，赵允让发现这好像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又为求清楚，补充了一句：“我也挺高兴的。”
“……”周平不得不质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难掩震惊地看向赵允让。
看到小瓶子的奇怪表情，赵允让也有点紧张，原来自己之前露了那么多马脚，更加庆幸自己的补救。
赵允让的变化让周平直觉地感到危险，因为心脏的跳跃超过了昨晚面对大虫时的频率。
坦白说，感情上不拒绝的模糊态度和接受没有太大差别，唯一的不同是后者心甘情愿地坠入爱河，前者则是在不知不
觉的情况下落入情网。
第二十二章：初吻
时间紧迫，在伤势没有完全愈合的时候，周平就下床了。
赵允让是其中反对得最激烈的一个：“杨充广把你打成这样，你还帮着他做什么？”
“我不是帮他，是为朝廷效力。”周平一边表达忠心，一边弯腰穿上鞋子。
仆人端来热水，赵允让搭把手，将汗巾沾了水递给小瓶子。
在这些微妙变化的小事上，周平比赵允让敏锐，他产生了一种主仆颠倒的错觉，虽然没有土生土长古代人‘当不起’
的阶级自卑感，但还是产生了类似于‘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
渐渐懂事起来的小王爷更惹人喜欢了，陆夫人也对周平这个细心孝顺的弟弟很有好感。
赵允让自己其实倒没觉察到自己的变化，他只是顾及着小瓶子身上的伤势，见他劳心劳力不肯休息而自己却坐享其成
非常过意不去。
事情办得好，都是领导指点有方；事情办砸了，又是属下疏忽之罪。
赵允让很想为小瓶子做些什么，这种想法在掺和了欺骗小瓶子感情的愧疚之后变得更加强烈。
“这个野菜特别嫩。”赵允让好像一点也没发现小瓶子的碗已经快满出来了。
周平努力吞咽，但还是比不上小王爷夹菜的速度。
房梁上站岗的酉戊心有戚戚，周平虽然能够坐在正常的地点吃饭，但要吃那么多草——瞧，他的表情多扭曲——然后
继续满足于自己永远见不得光也就意味着谁也看不到他吃相的岗位。
直到周平开始打嗝，赵允让才确定他已经吃饱，开始往自己嘴里扒饭。
“也有可能是饿嗝。”
一身酒气的张狐狸一晃一晃地提着酒坛进来，开口就得到周平白眼的打赏。
担心自己胃被撑破，周平连忙转了话题：“张玦的背景调查出来了吗？”
张环喝了一口，闭眼回味了一会杜康在舌头上滚过接着从喉咙间涌下的美妙感觉，才说道：“这不是难事，我没有打
听出来。”
周平气结：“这两句话不应该放到一块而且中间还没有转折词语的连接！ ”
张环不满：“你就是如此对待长辈的吗？”
周平点头，其实他已经很客气了，至少没有直接将他的狐狸脑袋硬塞到酒坛子里去。
“苗人知道的我们差不多已经掌握了，但都是张玦出现在寨子里之后的事。他就像是凭空从土堆里爬出来的野鬼一样
，无踪迹可循。”
听了张环的话，周平更加确定张玦就是那个易容者，只有假借别人身份才能抹去自己的真实痕迹，身份永远都不会被
人发现。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说事情很简单？”张环卖了个关子。
“为什么？”赵允让好奇地问道。
尽管小瓶子兴致缺缺的表情令张环觉得遗憾，但考虑到时间紧迫，张环还是揭示了谜底：“能让张玦开口的只有入画
，能让入画开口的只有陆夫人，那么，能让陆夫人开口的是谁？”
“我去拜见陆夫人。”
赵允让看着头也不回的小瓶子，忽然没了胃口，放下碗筷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