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身热汗被夜风吹凉,梁偃在天亮之前回到屋里,小棠却没躺在床上,他站在屋子前的树林里,树影在白衣上透出些斑驳的墨色。听见梁偃走近,他回头笑笑,风把白衣服微微吹起来,不知怎么竟有些伶仃的样子。
见他没睡太久就醒了,梁偃心里有些安慰,走上前道:“不冷么?”
“我在看花。”小棠轻声道。
“什么花?”梁偃搂住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比他的还凉。
“茉莉。”小棠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将一身树影抖落,拉着梁偃走到光亮的地方。梁偃回头看看不禁失笑:“那是梅树,没事自己看自己做什么,茉莉会从梅树上生出来么?”
“谁知道呢。”小棠轻轻地笑,笑过之后道,“梁偃。”
“怎么?”梁偃问。
小棠又看看夜空,唇角带出些笑意:“月亮又要圆啦。”
“要中秋了,”梁偃道,“明天就做月饼。”
“梁偃,送我礼物吧。”小棠忽然道。
“月饼还是要……”梁偃反应过来道,“什么?”
“送我礼物。”小棠继续望着夜空,重复道。
“中秋也要礼物么……”梁偃靠过来,“想要什么?”
小棠掏出一张符放在他手里,忽然笑得很开心:“其实化身为二也没那么难……”梁偃还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就听他继续道:“上次我变过了,这次换你来变吧。”
梁偃怎么都不答应。
平日只要小棠有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玩起来就算再疯也没有关系,可是会损害身体的事,他绝对不同意做。
况且这想法也实在……
“你脑子里哪来那么多……”梁偃面色微红,“乱七八糟的念头。”
小棠嘀咕:“又不是没变过。”
梁偃叹气,把小棠搂过来柔声道:“你会受伤的。”
“不会啊,我会法术嘛,”小棠低声道,“大不了不要两个一起进来,先轮着……”
梁偃听到这里果断地捂住了他的嘴,反正也都睡不着了,干脆把人丢到门外让他和拖拉鸡玩,自己关好门调月饼馅,红豆熟了把人招进来喂两口,过后又打发他出去玩。好在那之后小棠也不再提,甚至连茉莉花也一并忘了,中秋前一日还算平稳地滑了过去,等看到好大一盆月亮爬上树梢时,梁偃才暗自擦把汗,松了口气。
故事里那种梅花妖都是人似物形,淡雅清冷,估计看一看就一记眼刀过来了,更别说碰,眼前这一只却推都推不走。
以前实在推不走也就算了,娱己娱人的事做做也好,可是这次,梁偃真怕自己控制不住伤了他。有超出常理的法术帮助,小棠对于情事的设想实在突破梁偃这个一般人的接受能力,就算他还懂点道术,那种想法也是闻所未闻。
况且心里还存着前两日的阴影,他实在不怎么有兴致。
梁偃的挣扎小棠好像全然不知,他正咬着一块月饼无比纯真地靠过来,用仿佛天底下最纯净的眼神对梁偃眼巴巴道:“梁偃,去赏月吧。”
赏月,中秋的重头戏,梁偃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个邀请,但他还是在答应前警觉地问了一句:“去哪儿?”
没等问完,下一秒他已经到了地方。小棠穿一身轻飘飘的白衣裳,站在大片的野玫瑰里笑,笑容里有些得意的意味。头顶高得不可思议的大树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小棠身上一道清辉一道暗痕,水墨画似的好看。
“玫瑰真的没有刺。”他凑过来在梁偃耳边道,下一刻突然把人拉向地面,两人滚倒在花丛里。野玫瑰的香很烈,倒并不呛,身下的茎叶有些硌人,但的确同花瓣一样柔软。小棠在梁偃胸膛上躺了一会儿,爬出来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深吸一口气道:“梁偃,送我礼物。”
他满足地蹭了蹭身下的花,然后继续躺好,脸上是一种略带甜蜜的期待神情,不等梁偃拒绝就继续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不送我礼物么?”
花妖是没有生日的。
天生地长,有根就好过无依的浮萍,没有哪一棵花木会在乎孕化自己的种子从何而来,被用来扦插的枝条又是来自哪一棵树。
他们的时间从来和人类不同,所以相遇却免不了终至殊途。小棠至今都不明白,好多年前这个人为什么丢下他,好多年后又为什么回来,他只想在这个月亮比脸盆还大的夜晚,让自己融入他的时间。
梁偃不说,但小棠知道他害怕过生日,哪怕最疯狂的欢愉也无法彻底抹去眼底的担忧,所以他来陪他做一个……有生日的人。
人月两圆,定在这一天也不错。
十四、
小棠亲手为梁偃贴上了符纸。
但他没想到的是,另一个梁偃出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捂住自己的眼睛。
小棠动了动,说:“看不见月亮了。”
眼睛上的手并没有拿开,有人在身边坐下,让自己躺在他的腿上,另一个人脱了衣服垫在身下,问小棠:“硌吗?”
小棠摇头:“很软。”
梁偃看着他柔顺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酸,前两天他睡不醒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很乖很安静,怎么抱都不会乱动,只有呼吸如同羽毛,极轻也极重地牵动血脉。
衣服被一点点脱下,月光好像有形有质,有种凉风似的清爽触感,小棠在这种触感里放心地舒展身体,大张的腿架在梁偃的肩膀上,暴露出来的地方情不自禁地收缩着。熟悉的手指叩开入口进去的时候,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却被自己枕着的人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住。
那种感觉,非常非常温柔。
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两个人缠在一起,并不着急做到最后,只是慢条斯理地亲昵,快乐像是持久的波浪,不太汹涌却足够让人沉溺。但这次梁偃并不打算这样做,他吻了吻小棠光洁的大腿内侧,然后将自己缓慢而坚定地挤了进去。
敏感的内壁如同划过一道火焰,小棠颤抖着蜷起身子,又被另一个梁偃温柔地压制下去。两个人的动作都是那么温柔,占有的过程却直白简洁,手指像羽毛而身体里的东西坚硬如铁,这感觉如此奇异。
“梁偃……”小棠不确定地叫。
额头上得到一个略带安抚的吻:“为什么那么执着?”
话音未落,身体的东西被推入一个新的深度,小棠迷糊道:“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变成两个?”梁偃问。
小棠想了一会儿,用略带迷蒙的声音说:“不知道……”
快乐沿着幽深的甬道一点点侵入,仿佛从那里可以直达内心,他放任自己沉浮其中,并不愿意继续想下去。理由他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现在还不想说。
至少等到明天吧。
梁偃的动作渐渐激烈起来,捂在眼睛上的拿开,小棠却没有睁开眼。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整个身体都是一副迷蒙而柔顺的姿态,细碎的呻吟从唇角漏出来,也并没有被吻去。
脑后枕着的人始终安稳不动,他的手只是在小棠胸膛上徘徊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向上插入小棠的长发。指尖贴着头皮缓缓移动,有时从发丝中穿出,梳理着滑顺的发丝,又或者从颈后到发心一路按过去,力道不轻不重,让人有种被泡在温水里的感觉。
小棠就浮在这水面上,轻轻细细地呻吟。
后来的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很温柔很快乐,却并不是设想里那种毒药似的最后的疯狂,因为梁偃虽然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却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参与情事,没有抚摸他任何一个敏感的部位,连吻都只有刚开始那一个,他只是一遍一遍地按摩着自己的头皮,把长发梳得比水还顺,和月光一起淌了满地。
小棠很开心也很遗憾,因为原本,他想给梁偃更多。
……毕竟,是最后一次了。
小棠的体力到底还是变差了,睡到日上三竿也似不够的样子,然而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睁开眼,却枕着梁偃,故意不让他起来。
阳光透过头顶大树的枝叶照在身上,光裸的身体被身侧的花草轻轻碰触,有点痒,又有点柔软的舒服,所以虽然肚子叫过几声,他却还是躺在那里不动。
“当真不起?”梁偃摸摸他。
小棠哼哼两声,从身边扯下一朵玫瑰花嚼着吃了。
“人家是牛嚼牡丹,你呢?驴嚼玫瑰?”梁偃微笑。
“你才是驴呢!”小棠扯两片花瓣往他嘴里塞:“挺好吃的。”
“我觉得还是梅花比较好吃。”梁偃咽下去,俯身在小棠耳边道,“还有,多谢夸奖。”
小棠脸微红,半晌慢吞吞爬起来道:“我要吃糖油饼!”
梁偃看着他只是笑,笑够了才起来穿衣服,去做不算早的早饭。小棠也懒懒地套裤子,套到一半忽然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躲在梁偃后边。
“怎么了?”梁偃皱眉,“有虫子?”
“有人!”小棠吃惊地瞪大眼睛,指着前边的树林子大声道。梁偃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转头看去时也被惊呆了:“这怎么可能……小棠,你又想什么奇怪的事情了么?”
“我没有。”小棠在他身后急急忙忙套衣服,穿好了才站过来和梁偃一起看,“我什么都没想,这里怎么突然会有别人?”
与他们隔着一片草地一条小溪的地方有数人往来,俱是身着古装,彼此间或相识或不相识,竟是一副平常路途中的景象,在这里却是大大地不寻常。
“六百年来,这里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小棠呆呆道。
“你在这儿待着。”梁偃说完想走近了看看,没等迈出两步,那些人又忽然消失不见,方才所见似乎只是幻影,没留下半点踪迹。
难道竟是蜃楼一样的东西么?细想起来方才的确没有听到人声,梁偃思索半天不得答案,转头道:“小棠,你……你怎么了?”
小棠一直盯着那个地方,一副无法回神的样子,许久才喃喃道:“他们穿的衣服……”
“衣服有什么问题么?”梁偃问。
“衣服……很好看。”小棠勉强笑笑,道,“我饿了。”
梁偃见问不出什么,也怕真把人饿着了,只要压下问题先回去做饭。小棠跟在他后面,有些恍恍惚惚的,那些人他并不认识……可是他们的衣服,却和梁偃以前的门人一模一样。
自然是六百年前的梁偃。
为什么会有这些景象……那些人今天消失了,以后难保不会变成真人,他们是来接他的么?
想了想又觉得实在不对,梁偃都转了这么多世,就算还有门人在又怎么可能穿同样的衣服……那么,他看到的是过去的事吗?
那又是因为什么?
他在这个小天地里待了数百年,没有能力出去,也没有出去的念头,连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都不清楚,难道竟是和梁偃有关么?联想到昨夜之前自己的那些担忧,他心中升起一阵迷惘,真不知道今日所见是福是祸。
六百年前的梁偃和自己,六百年后的自己和梁偃,他们和这个世界谁先谁后,谁是果,谁是因?
十五、
短短数日之间,两人已各自多了许多心事,然而面上却还是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小棠就催促梁偃出去,却怎么也不肯说中午想吃什么。
“我看着办吧。”梁偃无奈,背上竹篓走了。
小棠看着他走远,一个人靠着梅树坐了下来,周围草地上只开了几朵没什么香气的小野花,没有茉莉的影子。梅树自然开不出别的花,可是小棠喜欢茉莉的香气,那天的的确确是希望茉莉绕着自己开放的。
“不管用了。”小棠戳戳柔软的青草,低声道。
他靠着树坐着,渐渐整个人都隐没其中,与此同时四周梅树全都无风自动,下了一场不小的花瓣雨。半个时辰之后小棠才重新出来,跌坐在满地落花里,一动不动。
还是和那天夜里一样。
他化入原身,意念沿着根系深入地下,那里的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有细微的小根已经开始干瘪了。落花本非他所愿,只是这样过不了多久,莫说花,就是枝叶也会全部枯萎。
即使他已修行了数百年,也终究只是棵树。而梁偃只是个凡人,找不到茉莉花可以不吃,但若以后找不到蔬果粮食,又要怎么办呢?
有此山中一日,管他世上千年,他本来以为只要和梁偃在一起就什么都有了,可这里竟不是永远不用发愁的世外桃源,这个世界,有一天也是要枯竭的吗?
梁偃回来的时候抱了抱满身冷香的小棠,倒出半筐土豆说:“我炸薯条给你吃?”
“好。”小棠随口应道。
“知道你不爱吃土豆,明天再做别的。”梁偃安慰道,想起每次都要变着花样做出些新鲜的,他才肯吃上几口。最近也怪,蔬果越来越少,旧的摘了好像也没结出新的,只有以前不怎么吃的土豆还有。
“我又爱吃了。”小棠有点心不在焉,“梁偃。”
“什么?”梁偃揉揉他的头发。
小棠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可在梁偃转身准备进厨房的时候,他又叫了一声,嗫嚅了半晌道:“你有没有想过……出去?”
梁偃回身打量他:“小棠,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了。”
“我是说……”
小棠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梁偃看着他道:“我以为我们已经不需要再讨论了。”
小棠低头想了想,认真道:“不是我让你出去,是我想出去。”
梁偃一愣:“为什么?”
“我已经在这里待太久了,烦了。”小棠有点不安地扯扯头发,努力找着理由,“还有这里像个笼子,我又不是小鸟,我想去大一点的地方。”
梁偃不动声色道:“你在说谎。”
“我想出去玩。”小棠撅嘴。
这句倒是真的,梁偃知道他喜欢玩,喜欢新鲜的东西,可是这副悲伤而茫然的表情怎么都不像是对外边世界的好奇和期待。两人各怀心思地对视了一会儿,梁偃先开口道:“我们都告诉对方一件事好不好。”
我们都不再隐瞒,不再说谎,都说一句真话。
“好吧。”小棠乖乖道,“没有水了。”
倒是梁偃被这句话惊得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苦笑道:“看来没有吃的还不是最严重的。”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两天后小棠站在野玫瑰花丛的尽头,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崖壁说。
他本来下定决心瞒着的事情自从开了个口子,就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点点说了出来。他已不是那个会悄悄哭一场,然后悄悄用梅桩布下传送阵,想把梁偃送走的梅小棠,尽管他很希望自己真有把他送走的本事,却没有办法替那个人做出决定了。
因为梁偃说了不会自己走,因为自己也不希望他走。
春花秋叶,夏荷冬雪,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四季分明又四时常变,有时候春天长些,有时候雪一下就是半月,而梅花高兴地时候可以开上一整年……他们在里面常常忘了时间,其间点点滴滴相处,平淡却再难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