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记忆中的柔软温暖,而是可怕的僵硬和冰冷。
邵荣吓坏了,赶忙抓住安菲的手叫她:“妈妈……”
安菲没有丝毫反应。
邵荣扑过去紧紧抱着她,“妈妈别睡了,快醒醒……”
“妈妈……”
“不要不理我,我好害怕……”
“妈妈……”
“妈妈醒醒……”
“妈妈……”
不管他怎样用力地摇晃安菲的手,安菲始终没有任何的回应。
邵荣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妈妈苍白如纸的脸,他想,这一定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
那天晚上,邵荣在安菲的床边坐了整整一夜。
他固执地想,噩梦到天亮的时候总会醒,只要梦醒了,妈妈就会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对他微笑,摸摸他的头说:“小荣喜欢吃什么,妈妈给你做。”然后去厨房给他做最喜欢吃的煎蛋和牛奶。
只要梦醒了,一切都会变得跟以前一样的。
他坐在床边,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听着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一分一秒的过去,听着安静得像坟墓的屋内清晰地传来自己心跳的声音。
东方渐渐发白,阳光透过窗格洒进屋子里,洒在安菲苍白的脸上。
天亮了,那场噩梦却还在持续。
安菲,再也没有醒过来。
直到早上的闹钟响起的时候,邵荣这才想到给爸爸打个电话求助,急急忙忙从妈妈的包里找出手机,拨了邵长庚的电话,那边却一直是嘟嘟嘟的忙音。
邵荣想,爸爸一定是很忙才不接他电话的,等他忙完了,肯定会接。带着这样的信念,固执地拨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都没有拨通。
后来,是九点来打扫房间的保姆发现了那个坐在床边打电话的小孩以及他早就咽了气的母亲。
床上躺着早已冰冷僵硬的女人的尸体,小孩坐在床边满脸泪痕,却没有哭出声,只是低着头固执地拨着一串电话号码,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到手机上弄脏了屏幕,甚至看不清上面显示的是谁的名字。
可那串号码他却拨得熟练无比,显然是早已铭记于心。
——第一集·AB型血与O型血·完——
第二集:父与子
——邵荣永远都无法忘记六岁那年冬日的清晨,他正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茫然看着窗外的落雪,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身材高大的男子款步走到他的面前,轻轻俯下身来亲吻他的额头,微笑着说:爸爸来晚了。邵荣,对不起。
07.
冬日的凌晨,寒风冷得刺骨,连续几日的大雪,似乎褪去了这个城市最后的一丝暖意。商店餐厅早早就关了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瞧不见一个人影,来往的车辆像是被追债一般开得飞快,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冰冷的夜色之中。
凌晨四点二十分,医院的急诊室里,年轻的医生苏维正在值班房里整理着今天的病程记录。写完病程记录,刚喝了口热咖啡提神,突然听到头顶传来清晰的广播呼叫——
“值班医生,请出车。值班医生,请出车。”
急促的呼叫两句之后便停了下来,显然又有人拨打120急救热线,苏维皱了皱眉,走到值班房对一起值夜班的师妹说:“我跟车出去,你留守,有事儿电话我。”
“知道了,苏师兄。”
苏维点点头,这才转身来到了停车场。
救护车很快就开到了指定的地点。
令人意外的是,这次急救的目的地居然是一栋造型独特的小别墅。房子建在山腰的路旁,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屋顶小小的尖角,像是童话里与世隔绝的城堡。
——谁会把房子建在这种地方?
人迹罕至的郊区,看起来总有几分清冷和萧瑟。
众人面面相觑,再次核对了一遍地址,确认无误之后才上前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模样,扎着马尾辫,神色间满是慌张,见到众人后明显松了口气,急忙打开门催促道:“你们终于来了,快、快去看看他。”
苏维带着护士跟她进屋,到了卧室,就见床上躺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长得挺漂亮,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微微嘟起来的嘴唇,一张可爱的脸一下子就能触动人心底的软肋。
“他从床上摔下来,怎么叫也叫不醒,是不是摔坏了?”年轻女孩因为紧张而紧紧攥着衣角,“医生,他怎么样?没事吧?”
苏维拿过手电筒和棉签来仔细检查,瞳孔反射正常,没有任何脑膜刺激征,头部也没有出血撞伤的迹象,并不像是撞到脑出血导致的昏迷。
奇怪的是他的皮肤非常烫,拿过体温计一测,一向冷静的苏维也不禁吓了一大跳——这孩子的体温居然高到了四十度。
摔一跤不会摔出这么高的体温,一定有别的原因。而小孩发高烧,常见的原因就是感染。
“他这几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苏维一边检查一边问。
女孩愣了愣,“没听他说不舒服,就是有点发烧。”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他之前做过一次手术,应该跟这个没关系吧?已经一个星期了。”
苏维脸色一沉,掀开孩子的衣服一看,右下腹的位置果然贴了一块厚厚的纱布。撕开纱布,只见伤口狰狞,周围的皮肤青肿不堪,边缘还有些残存的血迹和脓液,混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女孩看着那可怕的伤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就连跟苏维同行的护士都有些不忍地别开了视线。
这显然是术后并发的严重感染,因为家人没有在意,加上伤口被纱布盖着,孩子自己又不知道,所以才会拖上一整个星期。
看着小孩瘦弱的脸,苏维忍不住一阵心疼,回头问道:“他说伤口疼你也不管吗?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
女孩呐呐说道:“这孩子不爱跟人说话,我也不太了解他……”
苏维惊讶道:“你不是他家人?”
女孩怔了怔,“我是前段时间才来照顾他的保姆。”
“那他的父母呢?”
“他……他妈妈前几天刚去世了,他爸爸在国外,一直联系不上。”
苏维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回医院再说。”
回到医院登记资料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邵荣,刚过完六岁的生日,一周之前因为急性阑尾炎曾在医院做过一次手术,当时他爸爸也不在国内。
苏维有些生气,恨不得立即把他的爸爸叫到面前来骂一顿,可惜保姆打国际长途一直打不通,苏维没办法,只好先把小邵荣带到治疗室里处理伤口。
感染的伤口必须要割开来把脓液全部清理干净,等感染控制之后再重新缝合。虽然知道这孩子没有知觉,可剪开线头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时,苏维还是忍不住一阵揪心。
苏维心疼这孩子,给他在走廊安排了一张床位容身,怕他受凉,又多拿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等忙里忙外处理完各种情况,时钟已经指向了早晨七点。
东方的天空微微透出了些许光亮,照在这皑皑白雪之上,整个城市也像是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渐渐显出一片银装素裹的美景。
苏维在窗前站了片刻,回过头却发现那孩子居然醒了,正睁着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的眼睛很漂亮,清澈的瞳仁黑白分明,亮晶晶的像是闪着水光,那样的目光,是只有小孩子才会有的纯真。
听到脚步声,他便歪过头来看着苏维,似乎很好奇这人是谁。
苏维忍不住笑了笑,轻声说:“我是医生,来给你测体温。”
“哦。”邵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配合地让苏维把体温计夹在他的腋下。静了好久之后,他突然说,“我爸爸,也是医生。”
苏维惊讶道:“真的吗?”
邵荣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不骗你。”
苏维觉得这孩子挺有趣,便接着问他:“你爸爸在哪里当医生呢?”
邵荣老实回答:“在国外。”
“哪个国家?”
“英国。”顿了顿,“是不是离这里很远?”
苏维点头:“是挺远的。”
“我不能坐车去找他吗?”
苏维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能,太远了。”
听到这个结果,邵荣似乎有些难过,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没关系,他每年过节都会回来……我找不到他,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苏维没说话。
他想,这个孩子一定很爱他的父亲,那种爱,甚至近似于崇拜。
******
早晨八点的交班会议后,苏维脱下白大衣从急诊科出来,顺手买了块面包,打算挤公车回家的路上顺便解决早餐。
门外的阳光灿烂耀眼,比起前几日的雪天,街道上显然热闹了许多。苏维侧头去看公交车站,眼角的余光再次瞄到了走廊角落里的那个小孩。
那孩子正坐在床上低头拨打着手机,不哭不闹,一点也不像同龄的孩子那样顽皮。
想到他母亲刚刚去世,父亲又不在身边,苏维的心里就忍不住难过。
自从当了小儿外科的医生,苏维见过很多的小孩,最可怜的一个,两岁时因为心脏病而被父母抛弃在医院的门口活活被冻死。
苏世文常说,当医生的,人情冷暖见多了总会麻木。
可苏维始终无法像他那样冷静和麻木,或许区别在于苏世文面对的是死人,而苏维面对的却是鲜活的生命。
——苏世文是法医。
苏维到家的时候,苏世文正对着穿衣镜打领带,显然是准备去上班。他只从镜子里淡淡看了苏维一眼,“下班了?”就跟和尸体说话似的面无表情。
“嗯。”苏维微微笑了笑,因为熬夜的缘故,他的眼睑有些肿,笑的时候眼睛就会眯起来,像只困倦的猫。
苏世文盯着他,看了良久,才低声说:“你昨晚又通宵?”
苏维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头发,“是啊,半夜来了个急诊,六岁的小孩,术后感染发高烧,我帮他清理伤口,换药,开医嘱,一直忙到早上……”
苏世文对着镜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接着说啊。”
被他看穿的事实让苏维有些窘迫,低头整理了一下思路,才说:“那个孩子的妈妈刚去世不久,他爸爸据说在英国当医生,家里也没什么亲戚管他,只有一个保姆在照顾,挺可怜的。”
苏世文扬了扬眉,“所以?”
“你不是在英国留学了两年吗?在那边认识的朋友也比较多,可不可以帮忙打听一下他父亲的下落?”见苏世文紧抿着唇不说话,苏维又补充道,“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照顾可不行,如果他父亲出了事,或者不想要他了,我想帮他找一家条件好些的孤儿院。”
因为不确定对方的情绪,苏维最后只好困惑地笑了笑,说:“拜托你了。”
“那孩子叫什么?”苏世文问。
“叫邵荣。”
“邵荣?”苏世文皱眉,“确定叫邵荣?”
“是的。”苏维有些疑惑,“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医院的院长叫邵安国,他儿子邵长庚目前正在英国当医生。”苏世文说完便转身去门口换鞋,他想以苏维在某些方面的“呆”程度,估计还要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这之间的联系。
果然,半分钟后,苏维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邵荣是邵长庚的私生子?”
苏世文停下脚步,“邵长庚有严重的洁癖,在英国读书期间整天忙得团团转,没时间去弄个莫名其妙的私生子出来。”
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到,苏维忙解释道:“我没有质疑他人品的意思,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抱歉。”
苏世文侧头看了他一眼,“你这逻辑思维能力,当医生不开错药,真是个奇迹。”
“……”苏维被这句话堵得满脸通红,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见苏世文转身出门,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这个当法医的弟弟,整天鉴定尸体,跟着警方各种案情推理,头脑自然是非常灵活的,就是骂人也让人无从反驳。可是……也不用骂这么狠吧?
苏维有些郁闷,在原地怔了几秒,就听口袋里手机在响,拿出一看,是来自苏世文的短信,里面有一串数字以及“邵长庚电话”五个字的解释。
真是……帮忙也这么干净利落,像是解剖尸体时做笔录一样,多余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苏维无奈地叹口气,亲自提取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的声音非常好听,低沉,温柔,态度也相当的有礼貌。
以前常听苏世文提起他这个厉害的朋友,也听医院的同事们八卦过这位神秘的院长继承人,今天倒是第一次直接跟他对话。苏维的心情颇为复杂,尽量平静地说:“您好,请问您是邵荣的父亲,邵长庚先生吗?”
“是的。怎么?”
“我是邵荣的主管医生苏维,他术后感染严重,发高烧进了安平医院的急诊,希望您能尽快到医院一趟。”
“术后感染?”邵长庚微微一顿,“什么手术?”
丝毫没有一般家长听到孩子病情时的紧张,这个男人的语气,冷静得有些过分。
苏维只好简单地陈述病情:“是一周之前做的急性阑尾炎的手术,伤口感染了,因为没有及时发现而延误了病情,目前渗液很严重。”
邵长庚沉默了一下,“他妈妈呢?”
苏维一愣,“……去世了啊。”
邵长庚显然在状况外,居然连妻子去世了都不知道。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低声说道:“抱歉,前段时间手机摔坏了,换了号码没有及时通知到国内的家人,所以很多事情,我并不清楚。”
“哦,没、没关系。”虽然苏维心里很为可怜的小邵荣抱不平,可一听他这么温柔的声音冷静的解释缘由,苏维发现自己居然也渐渐心软了,甚至觉得这男人其实挺无辜的。
“邵荣他现在的情况怎样了?”
“体温已经降了下来,因为还没有确定感染的病原体,暂时还是保守治疗,并没有使用抗生素。”
邵长庚沉默片刻,“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个忙?”
“嗯,请说。”
“待会儿打电话回医院,让他们马上取伤口的脓液做细菌培养,加急送到微生物实验室,我会尽快订机票赶回国内。”顿了顿,“等我到医院的时候,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立即接受最有效的治疗。”
“谢谢你,苏医生。”
电话被挂断。
苏维听着耳边的忙音怔了好一会儿,他总觉得邵长庚这个男人平静的语气中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果断、干脆的处事风格,跟弟弟苏世文十分的相似。
或许,邵荣一直在等待着的父亲,的确有足够的能力,给予他最好的保护。
08.
邵长庚第一次体会到某种被称为“担心”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