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次提前出门,一方面是打算前往庐州故地,另一方面则是受嫂子所托寻找一下久不归家的侄子。不久前找到他们
二人,一路跟随,今日更是顺手将他们从四时庄的马车中救了下来,又将两人带回客栈安置。
侄子也就罢了,那个少年……
姓“凌”么……
想到先前所见,他的瞳色微暗,所有所思。
“主人!”
仆从的声音打断了思绪,骆非寒抬起头,视线落在恭谨站立的身影上。
“都收拾好了?”
“是。”
仆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主人的面色,试探着道:“那个少年的行李……?”
“一并带上。”骆非寒丝毫不担心对方是不是愿意跟着自己走,他抬眼看看天色,道,“去叫他们两个准备一下,吃
过饭我们就走。”
仆从领命离去,骆非寒又看了一眼马厩,忽然抬手遥遥一掌拍出——
“唔……”
一声闷哼,草料堆中跟着滚出一人,有些狼狈的纵身后退。那人黑巾蒙面,周身裹在土色的衣衫内,显然是潜行高手
。然而此刻生受一掌,再不敢停留原地,连连后跃几步与骆非寒拉开了距离。
骆非寒也不追,只背了手冷声道:
“回去和你们主子说,再让我发现有人鬼鬼祟祟接近,杀无赦。”
他声音平静无波,那人却生生打了个寒战,不敢停留,一手抚胸一面施展出轻功跳出院墙,向着西北方向狼狈奔去。
“四时庄么……”
骆非寒看着那人背影,唇角微勾,转身离开。
不足为患。
第七章
“你的意思是,你叔叔突然出现救了我们?”
屋内,凌小染微微侧头,手指把玩着桌面的茶杯,垂下眼睫沉吟。
“嗯,我也吓了一跳。”骆孝先伸手揉着自己的脸颊,苦笑道,“你还好,是药效过了自然醒的。死老头对我狠得要
死,直接两个耳括子——刚醒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这件事根本就是我叔叔幕后弄出来的。”
“哦……”凌小染应了一声,“但这与我离去与否似乎无关吧?”说着抬眼瞥了他一下,复又垂下,黑羽般的长睫微
颤——骆孝先忽然觉得心底仿佛被轻轻刷过,跟着颤颤然一瞬。接着在理解了好友话中之意后,猛然醒觉:
“当然有关!”
凌小染无言抬头看他。
这一眼看得骆孝先莫名心虚,他嘿嘿一笑,习惯性伸手挠头发:“我们之前似乎是打草惊蛇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四时庄只是个接任务的杀手组织,为什么会忽然对我们动手?”
其实答案他心里大概有数了:前几日他们才追过四时庄的杀手,转眼就弄出这么个局,时间上太过凑巧,不被怀疑才
有鬼。之前行事太过冲动,思虑不够周全,刚才骆非寒随便几句直指要害,他这才想清楚问题都出在哪里。
显然凌小染与他想到了一处:“照你这么说,现在收手?”
“嗯。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去无影楼,顺便多弄一些资料——不然按照现在这个情况进行下去,你我不是与四时
庄正面杠上,就是对方退避三舍。”
“就算如此,也不必去无影楼吧?”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骆非寒会叫自己同去。
骆孝先道:“我猜我叔叔的意思是将计就计。先前我们以他作为委托借口,此番他出现,接着你我进入无影楼就此销
声匿迹一段时间,可以带给旁人我被软禁的假相。”
说着忽然不复正经的神色,一脸期待的看向好友:“况且我是真心想邀请你去我家看看——小染,你也舍不得我这个
朋友吧!~放心,去了无影楼,我一定会照顾你的!~”
“……”凌小染忽然轻笑出声,“你在旁人的眼里,大概就是个仗着父辈余荫行事莽撞的富家公子罢!”
这是凌小染少有的毒舌,骆孝先却知他如此说便是默认了自己的提议,心中惊喜,合身扑上前故作恼怒的伸手欲掐他
脸颊:“什么话!小爷我若是想……”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一人在门外道:“孝先少爷。”
听出是一直跟在骆非寒身边的仆从骆五,骆孝先的动作硬生生卡住:“什么事?”
“主人有命,请两位少爷前去用餐,饭后便上路。”
上路……骆孝先嘴角抽搐,这个骆五还是这么不会用词儿:“知道了!我们就去!”
门外之人不再多言,映在门板上的身影跟着移动而去。骆孝先松了口气,忽然感到肩头被人戳了戳:
“——喂!”
“嗯?”
方低下头就被骇了一跳,熟悉的眉眼带着恼怒距离自己不过盈尺,微薄的唇唇角微挑,打破了向来冷冽的神情不说还
生生带了几分邪,黑羽下墨色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太近了!方才扑在好友身上硬生生卡住企图后忘记离开
,此刻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而后就见那微挑的薄唇开合,清冷的声音跟着响起:
“再不放手,杀了你!”
“啊!”
几乎听到了磨牙霍霍连着长剑出鞘的声响,骆孝先急忙跳开,视线微转,握在好友手中的长剑已然弹出机簧——急忙
连退三步保持距离,就差没举起双手以示清白,骆小公子心中流泪:
怎么这死小子这会儿看起来像极了那死老头子啊啊啊啊!明明自己才是他侄子好不好!
凌小染瞥了瞥好友搞怪的神色,挑眉收剑,无意识般勾起嘴角,眉眼跟着融了几分,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暖意。
“不是说吃饭么?走吧!”
“……”
……
饭菜是骆五先前吩咐厨房做的,待两小赶来之时,最后一道菜正好上桌。骆非寒拿起竹筷点点桌面,示意两人坐下,
而后便端起饭碗。
吃了不久,就注意到自家侄子视线始终在自己身上飘啊飘,显是有话想说。心中好笑,径自低头夹菜权作不知。
于是骆小公子毫无意外的再度完败,一手撑着筷子一手放下手中端着的饭碗:“叔叔……”
“说。”
“你和我们一起回去?”
骆非寒抬头看他:“你说呢?”
“可是现在都八月中旬了。往年你不是……”
骆孝先此话一出,凌小染顿时觉得桌上气氛一寒。顺着寒气源头望去,却只见骆非寒沉着面色放下筷子。
“吃饱了就走吧!”
说着当先一步推门而出。
“呃……”他明明还没吃饱啊!骆孝先看着叔叔一言不发离去,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向着正在夹菜的凌小染小声嘀咕
:
“又来了!老头子的脾气真是阴阳无常。真奇怪爷爷为什么给他取名叫‘非寒’,明明冷的冰块也似。”
……分明是你惹他生气了好吧!骆五习以为常的又盛碗饭,瞥向主子的碗,摇头叹气:得了,一会儿去厨子那儿拿些
糕点干粮带上吧。
凌小染对骆非寒这个人完全不了解,更不可能了解骆老爷子的取名艺术,所以此刻骆小公子的话头吸引力明显败于满
桌的饭菜——看他此刻伸向竹笋炒肉的筷子便可知。
“喂!”不满好友的无视,骆孝先伸手推推他:“别忙着同类相残了,聊聊天吧!说说看你觉得那个老头怎么样?”
同类相残……
一直被无视的骆五看了眼凌小染手中的竹筷,又看看筷子上夹着的竹笋,明智的低头扒饭继续装透明。
“没什么感觉。”凌小染将竹笋稳稳送入口中,咀嚼几下。下一刻执筷的手已被扯住:
“完全没感觉?很多人都说老头能冻死人哎!”
“……”凌小染无语的看向他,“你之前在琴府说你叔叔每年九月初四都会去庐州的那件事,是真的?”
“当然。虚中有实对方才能上当。”骆孝先道。
“为什么?”
“这个嘛……”骆孝先难得沉默了一下,扯出一抹不算笑容的笑,“我想是因为我另一位叔叔吧!”
另一位叔叔?
不等凌小染再问,骆孝先已转移了话题:“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快吃,若是让那老头子等久了,保不齐又想出什么法
子折磨我呢!”说着身体力行,一个劲儿的塞起饭菜,只留凌小染皱眉看着他,若有所思。
……
为什么每年九月初四都要去庐州?
骆非寒背起双手,望着开始西斜的日头,记忆中某根神经在这几日里一再被撩拨,本就算不上淡忘的过往翻涌着叫嚣
着再度浮上。
记忆里也有一个人,每每陪着自己打闹,欢笑,互相吐槽——那时的日子仿佛前生,久已不见。
八年前派出寻找“他”的手下只带了一块染血的玉佩回来,那附近发生了一场命案,庄园内所有人都死掉了,一把火
烧的干净。
当初原本不信“他”会就此死去,然而多方查找,除了玉佩,还找到了他的剑鞘,损毁且同样染血的衣衫,甚至还有
……
这才知道,那一次已是永别。
之后大哥做主为他立了墓地,但是这些年自己一次都没去过。最初就算是阿紫也埋怨过自己,又哪知道他只是——不
敢去。
所以祭日——他们甚至不知道祭日究竟是哪一天,因此墓碑上写的是找到玉佩的那一日——他从不曾去,只在他生辰
那天一个人离开无影楼,静静坐在庐州他的故居。
从那时到现在,已近八年。
你在那边还好么?
君莫。
……
八年前,宋太宗至道一年冬,腊月初七。
“楼主回来了!”
听见门外侍从们的喊声,骆非寒仿佛突然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急忙飞奔出门。
“大哥!”
骆非霜才一进门就看见唯一的弟弟向着自己冲过来。他看着他长大的这二十年里,从没见过这小子如此焦急失态的模
样。
此时的骆非寒全无平时骄傲飞扬的模样,发髻蓬松,衣衫不整,俊逸且憔悴的脸上泛着期冀,仿佛绝望的人望着眼前
最后一根浮木。
他不忍心的侧过头,伸手一把按住与他等高的弟弟,死死压在自己胸口。
“对不起,小寒。”
一句话直接判了死刑,骆非寒靠在兄长的胸口,却没有丝毫温暖与依靠的感觉,只有通体冰凉。
查了七天,就只有这个答案?
“……什么对不起?”他喃喃着问,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答案,“为什么对不起?君莫呢?你不是说会带君莫回来
?”
骆非霜听着弟弟平板到无波动的声音,心中阵阵抽痛。他知道弟弟与君莫从小一起长大,理智上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答
案,然而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
但是:“小寒你清醒点!我们找了七天,只有这玉佩,衣衫,还有——还有烧焦的尸体。他不在了,你清醒点!”
不在了……
额头被强压着靠在坚实的胸口,骆非寒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握紧拳头。
那次争吵后——就这么结束了?
凌君莫,你怎么敢!
第八章
骆非霜找到骆非寒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己家后院落尽了叶子的榆树下,一身雪白的衣衫,墨色长发未经束缚,顺从的
披散着。他的后背挺直,肩膀已与自己等宽——不知何时,记忆中的少年已成长到如今这般模样。
然而此时,那个挺直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孤单。
“小寒。”
树下的身影微微动了动,未曾回头。
骆非霜叹气:“还站在这里作甚?今儿小莫下葬,你——”
“我不去。”
平日飞扬肆意的声音变得冷硬,低沉的嗓音透着倔强的决绝。
“小寒!”
回应他的是弟弟漠然的背影。骆非霜禁不住皱眉:“听话!别闹脾气!”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今天这种时日——
“我没闹脾气。”
骆非寒微微转过身,望向他的目光竟有几分冷硬。骆非霜微微一惊:他何曾瞧见过小寒这么冷漠的神态?不及细想,
对方已转过身径自走了。
下葬?
凌君莫,你莫非还等我去祭拜你不成?
就这样死去,你怎么敢?
垂在身侧的拳越握越紧,从正厅之中传出的阵阵哀乐与经文声像魔咒一般萦绕在耳边,一下一下刺得心口生痛。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不过是自此——断了手足而已。
……
回去无影楼的路上,骆孝先一反常态的没与凌小染打闹,只是间或凑在一起咬咬耳朵,小声谈论些什么。对此骆非寒
权作未闻,与骆五一前一后默默赶路,仿佛他带着的不是两个少年,而是两个侍从。
无影楼总舵设在扬州,距离苏州并不远。四人不急赶路,第二天下午已进入扬州境内。骆孝先本期盼着路上能有些波
折什么的好舒展一下,没想到这一路安静之极,什么盗匪杀手之流一个未见。
于是乎骆小公子郁闷了,进了扬州城后一言不发。直到到了家门口,才一声不响的下马扔了缰绳,扯着凌小染便飞奔
进去。
凌小染未等反应过来就被这小子拉扯着跑入内院,匆忙间只来得及瞟了一眼正门。作为无影楼楼主的主宅,骆府不似
想象中那么富丽堂皇。宅子虽大,看起来倒是简约古朴,处处透着安宁。
然而在这安宁之下究竟藏了多少秘密,恐怕只有骆非寒清楚。
被拉着穿过数间屋子,拐入左面的小院,才进了门骆孝先便张口大喊:“娘!我回来了!”
娘?
这小子才回来(还扯着自己)就找他娘?
凌小染挂着一头黑线跟着骆孝先冲入小院内,就见一人含笑坐在院中,正微侧了头望过来。
那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妇人,头上梳着常见的同心髻,一身浅紫色的褙子,瞧起来温婉大方。她的眉眼并不出众,然
而嘴角含笑,温婉怡人左眼下一颗泪痣更为她平添了两分妩媚。
她面前的石桌上摊了个绣筐,手中还拿着正欲放回去的针线绣品。见到两人,那双杏眼中的温柔几乎满溢而出,弯弯
的盈满欢愉:
“孝先?回来了!”
“娘!~”
骆孝先下意识放开凌小染的手扑上去。手中一空,凌小染看着眼前母慈子孝的情景,有些怔然。
然而下一刻满以为会发生的情景却没发生——扑过去的骆小公子一把扯住自家娘亲的手掌,满脸哀怨:
“娘啊!~您怎么又叫舅舅去找我了?你明知道他根本就是个大冰块,谁遇上他都会冻死的!这一路压抑死我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