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川喝了几杯酒,状态不是很好,他摆手道:这楼上就有宾馆,凑合一晚,你等小王来,顺道送贾臣回家,他今天也多了,别让他开车。
顾升点点头,说这你放心,待林寒川将要转身时他才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林检,老毕回来了,周末喊咱们几个老同学聚聚。
“毕柯?”林寒川脸上有些诧异,但很快便消退了,“行,周末再联系。”
林寒川走了没多久,王诚便回来了,我问他那边战况如何,他想了想说抓了六个,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好像搞得挺大。我说那个小眼镜在里面没?他点头:在,抓他的时候他还想跑,一铐上立马老实了。我挺高兴,觉得挺解恨,又问道:他说什么了没?王诚想了想:就说了一句话——贾臣我草你妈!
我笑眯眯地评价:好高骛远!
到家我洗了个澡,身上烟酒味终于散清,站阳台上吹了会儿风,稍微清醒了点。造物主在这尘世间下着一盘很大的棋,每走一步都有预谋,然而他毫无对手,也就没有输赢,因此无论怎样的预谋深重,本质上都毫无意义。
天元洗浴城的新闻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同性是个亮点,群P又造了不少话题,陆迟上镜头的时候脸被打了码,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校园名人,该认识他的人,自然不会因为几片马赛克就产生识别障碍,我特意去他们学校BBS上逛了一圈,心满意足。左宁那边毫无动静,估计姓陆的也没脸解释。
周五晚上老毕给我打电话,说明早六点半,你家楼下等你,什么都不用准备。他说话的口气很奇怪,有气无力的,夹杂着些不合时宜的悲观。
爬山同学会,共计四人:我,老顾,老毕,林寒川。这个组合很自然,就仿佛我们真的是在一间屋里睡了四年的好兄弟,其实不然,老顾高我们一届,我和林寒川在大学里与他不曾建交,而寝室四人组中的第四个人,也并不是他。
只不过那个人的名字,我们从不提起,他现在在哪,在做些什么,我们也不再关心,我们在记忆里把他剔除的很干净,渐渐地,感觉就像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他是谁呢?忘记了。
老毕现在是真有钱,回石城没干别的,搞了家房产公司,炒地皮,上个星期一块商品房用地拍卖,他一出手就是30亿,盖过众多实力雄厚的央企,成为石城年度地王。这事不简单啊,如果说十年前房地产行业还被民企占领的话,现在就已经完全是央企的天下了,要赢央企,钱还不是最重要的,人脉关系政府公关能力更胜,这大概也是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阴郁,总觉得身边人要害他的原因。
我虽然喜欢钱,但不喜欢别人的钱。
一行人在和记喝了早茶,然后便上路直奔玉顶山。这山在隔壁省,素以烧香拜佛胜地出名,还好靠近省界,过去也就两个多小时的事。
到了山脚下,抬目远眺,上面黑压压一片善男信女,香火漫天,佛光普照,跟着林场失火似的壮观。老毕一挥手,上。
禅觉寺是这一片有名的大寺,就戳在半山腰,上这山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冲它来的,品牌效应远远超过我们观海听涛律所,我感觉有些失落,随即打了个电话给袁城,想跟他商量给我们所投钱做广告的事,他不耐烦地说贾臣你脑子烧了啊,这才几点?然后撂了电话。
老毕估计不是第一回来,轻车熟路地就带我们摸到了庙门口,冲门口小和尚微微一笑:找你们一心大师。
这什么破名,还不如一休大师。我想了想,但没说出来。
小和尚面露难色,说大师现在有客,可能不方便。
老毕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小和尚唯唯诺诺:知道,毕老板您也不是头一回来了。
老毕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看厚度能有一万。
小和尚不敢接,说这个他也没办法,来人是贵宾。老毕冷笑一声,把信封收好,直接杀进去:“我倒要看看这个贵宾有多贵。”
我们跟在他后面,场景有点类似四大才子下江南,不过我们算不上才子,豺狼还差不多。
到了主持房,老毕一推门,我们都愣住了。
大师面前跪了一对善男信女,男的是中院副院长陆长明,女的是他现在的二奶,老毕当初的追求者,我们的小师妹,韩元。
17、问圣僧
我这人生而悲观,总觉得人生一场毫无收获,不如过程潦草既然结局注定落寞,翻滚堕落中尘归尘土归土,谁也不会记得谁,就像雪舞扬花,极致过后也终将落归虚无。
然而十年前的老毕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他曾经作诗一首如下:
生命是一场欢歌
唱出来便得到了自我
坎坷是我迎风而泣的音符
彼岸是你种下的一朵红莲火
——毕柯诗选(第七章·生命如歌)
一心大师见到毕柯,一颗真心立刻掰成两块抓在手里,左右掂量着,不知该得罪哪一个更好下台。老毕则显得十分虔诚,双手合十,弯腰一拜,说大师,我来了。
大师顶着两搓白眉,道貌岸然地假清高:“施主,凡事讲求先来后到,还请稍等片刻。”
我盯着大师头顶一片光亮浮想联翩,这是一个多么有水准的光头,它承载了历史,传承着文明,它是红尘与彼岸的连接点,是婆娑世界最美的一朵金色莲花,它是……顾升突然打了个喷嚏,林寒川走过去同陆长明握手建交,老毕依旧虔诚地双手合十,表情是那样的坚贞,一切污秽在他面前无可遁形。
陆长明很尴尬,不得不站起来与林寒川握手,叙了几句客套话,小师妹两片脸颊被胭脂打上了红晕然而稚嫩却不再来,红尘爬上了她的眼眉,勾勒出一副世俗的水墨画。她没有露出过一丝的不安与激动,就这么平静地直视着老毕,像在看一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而老毕,自始至终都没有扫过她一眼。
十年到底有多久?久得就像他们仍然彼此相对,却早已物是人非。
以前老毕每次酒醉到深处,都会不停地喊一个人的名字,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连他本人都未曾意识到。
那个名字不是别人,就是韩元。
陆长明背着手与我们道别,韩元像他老婆一样自然温顺地跟在身后,路过老毕身边时,她低沉地叹了一声,那声音极为轻微,就好像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陆长明离开之后,老毕与大师对坐取经,我们仨站在门外抽烟,不知道这地方神圣,尼古丁是否犯佛戒,不过看远处香火烟起三丈,佛祖大概也非小肚鸡肠之人。
我跟林寒川信奉无神论,老顾则在王大宝进去之后开始信天主,哈利路亚以马内利,不知所云不懂所想,而发了财的老毕则成为了一名忠实的佛教徒。
人到底失去了什么,才会把命运交给虚无缥缈的神明?
抽了几根烟,我们在寺里又绕了几圈,回来遇见老毕和一心同门而出,一心搂着老毕,活像一只裂了皮的柿子,滋滋的留着糖水。听顾升说老毕在这禅觉寺投了一百五十万,打算把整个庙堂翻新。他还说一心这人是个潮僧,开微博,拍写真,整天提个公文包两岸三地的开学术交流会,还自封圣僧,最爱听人唱:“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看他这副嘴脸,估计又从老毕那喝了一肚子肥水。
我走过去调侃他,说圣僧,要不要找两个小和尚泄泄火?圣僧板起脸教训我:施主,贼心不可有,善心不可无,要警惕啊。
我连连道是,老毕立在旁边,脸色阴沉。
这厮自从回来以后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有时看着虚空,有时看着天空,但即使是看着苍井空,他的脸上都很少出现过笑容,他这几年变得寡于言笑,想必心机已非普通级别的深重,这个时代,人人都想走到台前风光无限,只有老毕,一心钻研,如何退守幕后。
中午圣僧留我们吃斋菜,我觉得挺好,正好一肚子油水要排,刮刮肠子也是种修炼。
一张小圆桌,碗碟齐飞,酒水共鸣,那些名字以素打头的诸如素鸡素鸭素血肠,竟神奇地都还原出它们各自原本有的味道,让我感慨是不是佛祖真的显灵了。
饭毕圣僧与我们一道回石城,说是有个选秀节目请他做评委,我四处呼唤释迦摩尼,让他来管管这不孝的弟子,务必送他去那最深的阿鼻地狱,圣僧还是那一句话回我:施主,贼心不可有,善心不可无,要警惕啊。
说完他便上了毕柯的Q7继续大喷口水,广吹佛祖奥义,我们仨则在顾升的车上讨论章平的伪娘事件。
老毕曾经同我是最亲密的兄弟,现在他却把一个淫僧的胡言乱语看得如此之重,这使我非常的失落,难道老毕他疯了吗,已经丧失最起码的判断力了?这简直比传销还可怕。
没过多久,海东青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请我吃饭,感谢我给他提供了这么好的素材,我想了想,说吃饭就不必了,你要真想谢我,晚上来我家,我们好好叙叙旧。
林寒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贾臣,你这样早晚惹事上身。我不在乎,说怎么会出事,我这是授业解惑,是解救广大迷途青年于水火,可比那什么一休大师有意义多了。
顾升大笑:贾大状,你就剩张嘴了!
我有两套房产,一套是现在住的,还有一套是三年前买的,在城北,位置虽然比较偏,但面积挺大,楼上楼下小复式,两百五十多个平方,跟左宁认识之前我一直住在这。
海东青不知道我现在的住所,只认得城北那一套,跟他分手之后,我们又有过两三次,都是在那进行的。
晚上又是饭局,毕柯做东,圣僧是贵宾,又叫了几个外援,有房产局产权监管所所长,建设局计项处副处长,我滴酒未占,不是不给老毕面子,而是因为老毕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面子。散伙的时候,我在门外抽烟,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挺着一对波涛汹涌,爬上了老毕的Q7。
我知道我不会认错人。是吧,小师妹?
车开到小区停好,我一个人在花园里坐着抽烟,打了个电话给海东青,问他到哪了,他的声音依然娇媚:半个小时就到,你在家洗干净等我嘛。
掐了烟头,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上三楼,其实我身体并不疲惫,只是一颗心重若千斤,拽着灵魂一起下沉。
这个家已经有一阵子没来住过了,我简单的打扫了一下,又洗了个澡,换了身睡袍,倒出两杯红酒摆在床边,打算假情调一番。
三年前我在替一个小有名气的艺人打名誉官司,打赢了之后也算是交上了朋友,对方不拿我当外人,邀请我参加他的私人派对,当时的海东青还是时尚杂志的小编辑,每天为素材发愁,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混进来,想报点独家的料,结果被人认出,我发了回善心,解释说他是我的助理,后来不知怎么的,假助理就真上了我的床。
真是世间变幻,岂为世人所想?
海东青这人很虚荣,对奢侈品有种锲而不舍的追求,认识我之前,曾经三个月天天吃泡面,就为买一件迪奥·桀傲的风衣,跟了我之后没少对我提出物质上的要求,纯粹拿我当ATM,所以我一直怀疑,他后来闹出一幕幕自杀惨剧,究竟是为情多点,还是为钱多点。
门铃突兀地响起,来了。
其实我还觉得这挺有意思的,吃腻了的菜,隔一段时间再换个炒法,又变得鲜嫩可口也说不定。
拉开门,海东青站在门口对我笑:好久不见了。
我心情挺好,说是啊,虽然好久不见,但见一次就能持续好久,不是挺好的?说完朝里让了一步。
海东青突然回头,当即脸色大变,上一秒还是笑眯眯地,这一秒却猛地朝我扑来,一脸惊恐表情扭曲:“快跑!”
我受到惊吓,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一帮壮汉冲了进来,手里拿着长条形管状物,状似钢管,又形似棍棒。我本能反抗,抓起身边能抓到的东西进行回击,并试图呼救,但立刻被麻袋套住头,接着便是一阵棍棒落身,我这人生来不精壮,身上余肉不多,次次敲在骨头上,似要裂开般的钻心疼痛。
这一通敲下来,我早已乱了阵脚,只求对方意图不在索命,于是便逐渐放弃挣扎,缩成一团,放松身心迎接毒打,只恨已经做了缩头乌龟,却没有生出龟壳防身,疼痛毫无消减,且呈指数趋势上扬。
仿佛K线图里走出的一根大阳线。
趁还有能力思考,想到的第一个就是陆迟,只有他恨我如此,有这个预谋动机,但又觉得他没这本事,这几个人行事专业,不像是随便拉来充数的,然而本地帮会鲜有人敢动我,只因折了王大宝的那次战绩,不仅替顾升扫平了天下,也为我赚到一些帮会间的地位。
恍惚中听见大门被关上,隐隐还夹杂着海东青呼救的声音,这厮是倒霉,算被我拖下水的,白挨这一顿棍棒,但愿不要被伤到脸,毁了如花似锦的前程。
一片混沌中,我感觉疼痛慢慢消退——伴随着意识的逐渐丧失。
仿佛听见有骚人在我身旁缓缓吟诵:
地狱就在前方
那黑暗中的一盏灯
不是前进的方向
而是你今生的业障
——毕柯诗选(第二章·信仰)
18、骨折
我在医院醒来,被告知身上多处瘀伤,但骨头只断了一根。是小腿上的,问题不大,上个夹板,钉几根钢钉,再韬光养晦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海东青没受什么伤,据说就在楼层洗手间里补了个妆,风风火火地又赶去电视台发骚了。
我妈刚走,说是赶回去给我煲汤,我爸没露面,估计是怕见了面管不住嘴,再骂我一顿,大家都不好受。
贾君穿了一身军装坐在我身边,他想给我削只苹果,却怎么也削不好,不是刀掉就是苹果掉。他自嘲地对我说:你哥也没为你做过什么事,就连个苹果都削不了。
我说没事,我就爱吃带皮的。
孟琪琪突然进来,骂他一句笨死了,开始现场演示贤妻良母1.0版。
“怎么回事?”贾君皱眉,“谁要搞你?”我没回答,反而问他是谁把我送过来的。他放下手里的报纸,说就是那个小记者,海什么的。
我当即觉得有点说不出的不对劲,海东青在我边上明明也叫的跟真的似的,为什么竟然能毫发无损,还有劲抬我到医院?难不成他跟姓陆的合伙搞我?说实话,我还真不信他敢这么干,也不觉得姓陆的能有这通天本事。
我跟贾君要来电话,拨给海东青,他那边挺吵,像是在出外景,我顾不了那么多,直截了当问他昨晚是什么情况,他说可能是入室抢劫,已经报警了,有情况警方会跟我联系,便匆匆挂了电话。
入室抢劫。编的还挺不错。
我郁郁地躺在床上,心里挺不是滋味。如果是陆迟干的,我也能理解,那天搞他确实搞大了,上了电视,又是那种丑闻,他这几年内是没法在人前抬头了,左宁那边估计也不能跟他再有什么瓜葛,这事本来就是恶性循环,报复来报复去也没个头,而且海东青本来就恨我,趁机搞我一把也说得过去;可万一要不是他干的,那又会是谁呢?这就恐怖了。
我又想起那天回家吃饭,在停车场里似乎被人盯上的事,心里更加忐忑。
下午老毕来看我,他买了挺多保养品,价值连城谈不上,但也挺烧钱,末了他还准备了个信封,挺薄,我拆开看了眼:一张现金支票,后面5个零。
我把支票装回信封扔他怀里,说老毕,巧了,我还就真不缺钱。
毕柯点点头,说我知道,可我现在除了钱,也没有什么能送你的。
我叹了口气,突然在想,这个世界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一切都不该是这个模样。我们曾是最亲密的兄弟啊。
我说:“老毕,你看你写了那么多诗,可是没有一首是写给我的,不如送我首诗吧?”
他坐在床边,在一本杂志背面,写了划,划了写,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才苦笑一声,说兄弟,我已经不会写诗了。
这个世界果然出状况了,连诗疯老毕都不会写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