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她并不认为亚力克是很难相处的人，对于社长费劲千辛万苦，也要签下这个新人的决定，真是太赞成了！

Chapter 6

天气很晴朗，但是在独栋的公寓楼前，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槐树，茂盛的枝叶遮蔽了阳光，让这座外墙灰白色的、六层高的建筑物，看起来格外阴沉。

建筑物的旁边还有一条浅浅的河沟，看不到汽车、人影，就像恐怖电影《暗水幽灵》（注三）的拍摄地。

「这里这么大，就这么一栋楼吗？」佐贺问道。轿车停在外边的停车场，他和阿部启史一同步行进入住宅区。

环顾四周，与其说地处偏僻，倒是因为周围没有其它楼房的关系，好几块地皮被大块的复合板圈栏起来，在寸土是金的东京可不常见。

「听说是这边的地产承建商资金出现问题，所以新房的建造搁置了下来。」阿部道，又望着贴有「禁止停车」及「禁止进入、注意安全」等标语的警示牌。当然，大多数警示牌上都被喷了漆，有的铁丝网都被人剪坏了。

别看现在很安静，一旦到了夜晚，这些空地就会成为暴走族的聚集地，他们大多是十五、六岁的辍学少年，用着刀子、铁棒、棒球棍武装自己，赌博飚车、聚众斗殴，也吸食毒品，在《天使之刃》中，便有写到这些。

不过，小说总归是小说，回到现实中，谁也不想去招惹那些即使犯罪、也会被日本法律保护起来的未成年人，所以，这栋公寓的出租率是出奇的低。

苏奕就住在这样的环境中，造成他小心翼翼的性格也不为过吧，但是，昨晚拜访他的可是导演本人，为何也不愿意开门？

佐贺依然想不通，最好的办法，还是亲自上去看一看，说不定他需要帮助。

佐贺和阿部一走进电梯，就发现竟然有人将垃圾袋放在电梯里，不仅如此，电梯楼层按键显然被人用烟头逐一烫过，数字发黄、焦黑，电梯厢顶部的通风扇更是发出刺耳、阴森、又缓慢的响声。

阿部耸了耸肩，表示已经见怪不怪，佐贺却觉得背后一阵阴冷的风吹过，真的很像恐怖片里的……

「叮。」

憋着一口气，快步迈出电梯，佐贺走到楼层最末的一间，606室前停了下来。

绿油漆的防盗门看起来没什么特别，走廊里也还算干净，佐贺抬起手，「咚咚！」用力敲了敲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等了一分钟左右，无人响应，佐贺又敲了敲门，在门的旁边有一扇窗户，可惜从外面焊着防盗栅栏，窗户又紧紧闭着，看不清里面。

「这边有个门铃。」阿部说道。在门框的右旁，有一个不起眼的绿点，和门的颜色一致，所以才会被忽视吧。

「滋滋滋！」诡异的门铃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开门，也许是出去了吧，佐贺和阿部放弃了，刚想离开，身后的走廊就传来了脚步声。

「嗯嗯？」

佐贺和阿部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戴着鸭舌帽，穿着一件白色圆领长袖T恤衫，袖子一直拉到手背，下身是不和季节的灰色棉长裤，手里提着一个便利店购物袋。

「啊？」男子看到他们，便愣在了那里。

「是苏奕吗？我是阿部导演，我们昨晚『见』过面。」阿部连忙微笑着问候道，自问给了他一个非常温和的形象。

「哎……」可是男人却倒退了一步，紧接着转身，拔腿就跑！

「站住！」

阿部在做导演之前，可是学校的长跑冠军，这不过三十公尺长的走廊，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佐贺就看呆了，一个看起来受到惊吓的男子在「逃命」，而他的身后，一个高大又时髦的男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了出去。

「请等等！」阿部几乎是狮子扑咬住羚羊一般，就这样把男子抓了个满怀。

「请、请您放开我！」男子绝望般地喊道，用手里的购物袋拍打着阿部的头。

「不行！一放开，你就逃走了吧，就像我那淘气的女儿……家长训话的时候，要好好听才对啊！」

阿部导演很容易进入奇怪的感情模式，就跟喊了「Action」（开拍）一样。

「我不是小孩子！」

「这位先生……」佐贺走过去，想要劝开二人，忽然，男子的手臂一甩，一颗鸡蛋不知怎么飞了出来，「啪」的一声脆响，砸在佐贺的额头上！

「啊！」阿部叫道。

「唉！」年轻男子也惊呆住了。

佐贺慢慢地抬起眼帘，就看到一抹黄色蛋液顺着镜框滑落，只好伸手接住。

「社长，您不要紧吧？」阿部赶紧放开男子，一边掏手帕，一边问道。

「真的很对不起！」年轻男子满脸羞红，拼命鞠躬，简直是无地自容一般。

「不，这只是意外，您不用介意。请问，您是苏奕先生吗？」佐贺拿过手帕擦了擦镜框和额头，温和地问道。

「是、是的。」苏奕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连头都不敢抬。

「那我们进去再说吧，我想洗一下脸，呵呵。」

「好……好的。」苏奕点头道，像小鸡啄米。

「走吧。」托这枚鸡蛋的福，佐贺和阿部总算获得进屋的许可……

虽然在心里面做好了，有可能是很糟糕的环境的准备，但是，佐贺和阿部进屋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倒不是房间有多脏乱，而是玄关上摆着一个白瓷古董娃娃，乌黑长发曳地，血红的玻璃眼珠，冷冷地瞪着他们！

佐贺的脸色都白了。

「对、对不起，我也会写一点灵异剧本，所以……」苏奕解释道，弯腰把这诡异的「花子娃娃」抱了起来。

「我女儿也很喜欢这种娃娃呢。」没想到阿部导演倒是很喜欢。

进入屋内，铺着有点泛黄的榻榻米，一台已经很罕见的老式窗机空调搁置在窗框上，两面墙壁都是书柜，就像旧书店一样，各种颜色封皮的书一直堆到书柜顶端。

书柜的中间是一张单人床，床前是一个方形矮茶几，放着笔记本计算机，玻璃杯和字典之类，还有一些药片。

卧室兼客厅的南面墙角放着一架YAMAHA电子琴，一堆曲谱零散地落在地上。

卧室的隔壁就是一间窄得令人无法转身的浴室，左侧，就是开放式的厨房，能看到料理台上放着四、五个泡面盒子，唯一在煮的东西是咖啡。

不过，那小巧的绿色冰箱上，贴着不少便利店换购来的吸血猫磁铁，给这个气氛阴暗沉闷的家，增添了一点生气。

佐贺有一点拘谨，接过苏奕递过来的毛巾后，就去洗脸了。阿部完全没将自己当成客人，参观完苏奕的书架后，就去冲咖啡。

大家都心平气和地在矮几前坐下后，苏奕才低下头，弯腰道歉。

「对不起，是我太紧张了，只要遇到重要的人，怎么也没办法冷静……所以才会逃跑的。」

「是SAD吗？」

佐贺看着苏奕，他的皮肤很白，手指也略显纤细，是缺乏太阳照射，或者说很少出门的关系。

而桌上的药片是安定剂之类，佐贺看人很准，一下就明白他的困境是什么？

「您，知道……？」苏奕吃惊地看着佐贺。

「一点点，看过相关的报导。」佐贺说道。

SAD就是社交焦虑失协症，患者会对大部分或者所有的社交场合感到害怕，也有些患者会对打电话、参加聚会、或面见权威人士感到困难。

「无法出现在人多的场合，对陌生人抱有恐惧心理，尤其当你面对的人，是名人的时候，会更加的紧张。阿部是大导演，所以您不敢与他见面、谈话，对不对？」

也许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太内向罢了，但是对于当事人而言，是苦不堪言的精神折磨。

「……是。」苏奕再次低下了头，紧张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好、好不容易能够接到这么棒的剧本创作，而且又是阿部大导演的……」

苏奕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面孔则越来越红，好似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绪，「我越是想平静面对……就越是做不到。」

「这没关系。」阿部伸手，握住了苏奕微微发抖的肩头，笑道：「我一点也不介意！」

苏奕抬头看了阿部一眼，水汪汪的眼睛，很像小白兔，他想要说什么，终究都没开口。

佐贺终于明白为什么苏奕这么有才华，却一直默默无闻了，没人能接受不能出门的编剧吧，偶尔也需要去片场看一下的。

「苏先生，虽然我知道这么做，可能有点勉强您，但是电影开拍在即，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出现在会议室，与我们一同工作。」佐贺说道。

「这个……」冷汗渐渐渗出苏奕的额头。如果不答应的话，会被炒鱿鱼吗？

「社长，召开网络视讯会议如何？」这时，阿部导演插话道：「和国外的特技组联络时，我们不是通过视讯开会的吗？」

「哦，是的。」佐贺连连点头，他怎么就忘了呢，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何须要勉强苏奕出门呢？

「那么，苏先生，就请您保持电邮和视讯联系的通畅吧。」佐贺客气地说道。

「呃……嗯。」虽然对开会还是感到紧张，但是，毕竟不用坐在会议室里，苏奕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您若是有出门的需要，可以随时通知我，我会让司机负责接送您。还有，如果您想去片场察看，我可以预先清场，保证到时只有您和导演在场。」佐贺又说道，态度很恭敬。

「这样真的可以吗？」苏奕很惊讶，为了一个新人编剧，就如此大费周折？

「当然。」佐贺微微一笑，「我很欣赏您的才华。」

社交焦虑失协症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由于当事人自尊心太强、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又无限地扩大自己的缺点，导致严重的心理障碍。

苏奕似乎不知道自己拥有怎样的才华，除了《天使之刃》的改编，佐贺在来这里之前，还看过他创作的短篇侦探小说和商业剧本，这些稿子都写得很出色，有他独特的个人风格，若是将他推荐给大田出版社的话，或许是第二个久川修治。

因为佐贺的夸奖是发自内心的，所以苏奕的神情看起来也放松了不少，鞠躬道：「十分感谢您的赏识！」

为了不让他再把注意力投向正面对着两个陌生人这个事实，佐贺和他谈起了剧本，阿部导演也加入进来，这之后的时间，都在工作中度过了。

中午十二点，佐贺和阿部告别了苏奕，拿着经过改动的剧本，回到了轿车里。

「会面还顺利吗？」司机西村问道，他为他们买了午餐，是和之屋的精品寿司便当。

「嗯嗯，很顺利。」佐贺点头说道，接过便当，递给阿部。

「那个家伙很有意思呢，」阿部说道：「会一本正经地写出『那个孩子，就像是狼，千万年来都不曾灭绝、也不曾被人类驯服，所以，他能够背负着罪恶和煎熬活下去，直到找到生存的意义为止。』这样的句子呢。」

「看来阿部先生很满意啊。」西村笑着说。

「是！」

「总之，是一次很愉快的见面。」佐贺说道。他的手里也拿着精致的木盒包装的海鲜寿司，却没有心思吃饭，因为它想到了一件事。

他会那么了解苏奕的难处，是因为在很久之前，他也有着类似的心理疾病。

身在大家族，他总是面临着无处不在的竞争压力，从幼儿园开始，就不断被拿来和本家的孩子比较。而本家的孩子太优秀了，像明星一样闪耀，就算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换来父母失望的眼光，久而久之，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越来越自卑。

在十六岁以前，只要一听到去本家出席什么聚会、表演什么节目，佐贺就会不自觉地发抖，冷汗直流。

后来离开家庭，上大学的时候，他才稍微外向一点，但是自卑心理仍然困扰着他，觉得成绩不够优秀，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差别人一大截。

他的英语口语明明很出色，可是在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面对外国教授，却只能说日语……

他这种自卑、畏惧心理是什么时候治好的呢？好像是从……遇到那个金发男孩开始……

因为突然被吻了，而吓了一大跳，以至于介意自己口音的问题，全都抛掷脑后，那个不仅是自己的初吻，而且还是被舌吻了……！

佐贺至今回想起来，还有一种「怎么会这样？！」的感慨。

不过，从那以后，那种神经质、过分在意别人看法的心理疾病，竟然神奇般地治好了。

这也许就是别人说的「震惊疗法」吧，受到的心理冲击太大，导致无法再介意之前的想法，有医生用「震惊疗法」治疗习惯性打嗝和心情抑郁。

佐贺是这样认为的，这件事过去大概有十年了，要不是遇见苏奕，他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那男孩是什么模样的呢？佐贺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那个男孩和亚力克一样，都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

「社长，您很热吗？」阿部问道。佐贺的脸看起来有点红，就像是晒了太阳一样。

「没有，我很好。」佐贺说道。

事实上，他觉得身上有些冷，不由放下便当盒，抱起了双臂，靠在座椅里。他要做的工作，还很多呢……

「社长，导演！您们回来真是太好了。」

绀野一见到佐贺，便迫不及待地上前说道：「希尔先生已经来了。」

「亚力克？」佐贺一愣，他会主动上门？

「是啊。他说，来给您送衬衫，好像是您昨晚落在酒店里的……社长？」绀野惊讶地看着佐贺突然转身，快步冲进办公室。

亚力克正看着展示橱柜里的那一座座奖杯，「年度最佳金曲」、「日剧学院赏」、「最优秀电影大奖」……显然佐贺没有说谎，SoM公司确实实力雄厚，而且奖项涉及唱片、电视剧、电影、广告、公益事业。

佐贺是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个小时都在工作呢？

估计对他这种工作狂来说，是从来没有周末和圣诞节的吧？

「亚力克。」佐贺略微喘着气说，明明心跳得很快，却故意用淡漠的口吻说道：「你怎么来了？」

「是你让我随叫随到的啊。」亚力克转过身，双臂环在胸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还没有打电话给你。」

「你的衬衫没有拿走，我可以视作，是你想要我过来一趟的『讯息』吗？」亚克力指了指放着沙发上的纸袋。

「这个，我让司机去拿也没事。」看到衬衫，就会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佐贺的神色有点不自在，转头走向办公桌，「……既然你来了，就见见导演吧。」

「好啊，不过，导演先生，虽然这是我第一次面试，但我已经是主角了吧？」亚力克笑着说，事实上，阿部就站在佐贺的身后。

「是的，你好，我是启史。」阿部伸出手，与亚力克握了握，「我觉得直接进行初排也没问题。」

所谓初排，就是导演让演员对角色进行一些相关研究，或者直接进行几场戏的彩排，这是正式开拍前必不可少的事。

「这样的话，很好啊。」亚力克迷人地笑着，又看向佐贺里见。

他为什么老是盯着我？！

佐贺觉得眼前有些发花，也许是被亚力克吓到了吧，竟然拿着衬衫，突然出现在公司里……等等，他的脸怎么扭曲起来了？

「不知您以前有没有类似的经验呢？和年长的人交往？」阿部已经进入了彩排模式，希望亚力克能通过过去生活中和角色类似的经验，来加深对剧本角色的理解。

所以，当佐贺站住办公桌前，因体力不支地昏倒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发现。

「快让开！」亚力克就像橄榄球运动员那样，撞开阿部，伸出双臂，抱住身体下坠的佐贺，他的眼镜掉落在地上，双目紧闭，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天啊！」绀野端着咖啡进来，吓得手一松，杯盘都摔碎在地上。

「快叫救护车！」亚力克说，阿部也赶过去，帮助亚力克把佐贺扶到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