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宅遗事(出书版)BY 长雾
  发于:2012年0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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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生震惊地瞠目:「爷爷,我,这一辈是我……」

「是的,这一辈的凶煞是你。我并非诚心将你困于此地,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乖孙放心,今夜过后,命煞可解,

你便安心地活下去。」老人微笑起来。

淇生张口,却不知如何言语,原来这一局竟是命中注定。彻骨的绝望与悔痛令他几乎说不出话,他抓着老人的手,哽

咽道:「爷爷,我从没有恨过您,真的从来没有……」

「子怀……」天井上传来空灵的低语。

「阿娘,子怀要走了……」

「子怀,阿爹错怪你了。」庭兰依旧满面泪痕。

周敬风对父母深深一揖:「今生来世,生育之恩子怀无法报偿了,阿爹阿娘……子怀只求今日去后阿爹阿娘能够安息

……」

「为什么!」周庭兰仰天发出一阵鬼啸,字字泣血,「为什么!我周庭兰这一生从未为非作歹!苍天何其不公!何其

不公!」

霎间,内院被阴风横扫,空中的窃窃私语忽远忽近,声声念念叨着怨恨。周庭兰的鬼啸引来一阵群鬼恸哭,天井上、

廊柱后、西厢的窗沿边。还有许多宅子里死于非命的亡灵,他们在阴影里哭笑,哭这结局,笑这结局。

「福泽子孙,福泽子孙!哈哈哈哈,」周庭兰带泪啸道,「先祖无德,灭我家门!」

周氏先祖不知可否听到子孙的嚎哭,但群鬼的哭啸撼动了周家大厝,前厅一阵噼啪的响声,那是祠堂前牌位倒下的声

音。随着庭兰的话音落,长源堂「福泽子孙」的牌匾竟轰然坠下,发出一阵响动,似是砸到供案摔开香炉与长明灯…

「哈哈哈哈,苍天何时有过公平!」周玉书发出尖利的笑,「看着你们兄弟二人苦痛,我何其开心!」

周亭匀不理会他,只是道:「你们且勿悲伤,我们三代人早该奔赴黄泉,徒留世间多年不过是孤魂野鬼几缕。今日生

魂与这魔怪同归,解开家族百年命煞,也是幸事一件。」

「天亡我族,便让它灭亡好了!」周庭兰泣道。

「傻弟弟,别说傻话,」周亭匀摇摇头,「我这便走了……你且安息去吧,若他日过忘川,别忘了孟婆汤饮下,来世

便无牵挂了……」

「不!不!」

周亭匀拉开庭兰扯着自己的手,不顾利爪刺伤他最珍视的弟弟。他向周玉书又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低声道:「寒方

,当初亭匀年轻气盛……此生负你,你且忘了亭匀吧……」

廊柱后那鬼低泣一二声,只道:「少爷能在此关头为寒方有此停步,寒方已然无憾,必当忘却去前尘旧事。少爷,走

好……」

周敬风深深看了淇生淇年一眼,微笑道:「乖孙,爷爷这便走了……」转身又向庭兰小桃一揖:「阿爹阿娘,子怀去

了……」

「不,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淇年最终还是忍不住又抓住了周淇生的手。

周淇生脸上露出了决绝的表情:「其实在这个宅子里我慢慢想起了很多,梦里错过的那些不同我都想起来了。你们知

道我为何托生了却是死胎么,因为我是被禁术召唤而来的,我本不配托生为人……」

「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我上一世还在人间道的时候,名字叫做周栾庭,」周淇生目中含泪,「因我祸害子孙,罪业深重,死后轮入地狱道

。所以我哪怕托生而来,也无法再入人间道,只能为死胎临世……」

淇年和淇生还在懵懂之时,周庭兰厉声道:「是你!是你!是你招来了凶煞临门!」

周淇生惨然一笑,他突然死死扣住淇生的手:「命气还你,我欠了子孙良多,这二十年懵懂再世也是我的罪孽!如今

魂灵永灭不过是赎罪与解脱!」

淇年看着眼前如双生子般的二人,一下子哭了出来,错位的血缘、命运和前世今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成混沌,突

然击垮了他。

周淇生或说是周栾庭无颜面对子孙,只默不作声。

「那就一同归去吧,归去吧!」周玉书细声细气的尖叫,眼睛里却流露出淡淡的向往。他蠕动着巨大的身体转向庭兰

,似乎想看他最后一眼。

周亭匀走向周玉书,红色的利爪刺进他巨大的肉芝。周玉书发出一阵刺耳尖细的嚎叫,那声音仿佛带着尖勾刺入身体

,令人浑身难受。随着尖叫声,周亭匀的指尖开始冒出簇蓝的火焰,那是从凶煞之骨里燃起的厉火,猝不及防地蔓延

至周玉书全身。巨大的肉芝扭动起来,撼动着整间宅子,似乎连大地都在震动。

蓝色的火焰转向黑色,逐步蔓延至周亭匀的身上。他也转头看了眼庭兰,只是无悲无喜的深深一眼。黑色的火舌没有

热度,在空气里发出噼啪的声音,伴随着周玉书尖利的哭号却是那样可怖。可是周敬风和周淇生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

了火中,瞬间再次高卷的火舌在空中炸响。

淇年眼睁睁看着家人赴死,哭倒在地上。淇生扶着他,不敢抬头再看。

「不!不要!」周庭兰看着眼前一幕,崩溃地哭喊。就在淇生淇年毫无准备之时,小桃发出了尖叫,只见周庭兰一把

扑向周亭匀,并非献祭的生魂令黑色的火焰炸起了红光!

「太公!太公!」淇年挣扎着站起来,又被淇生往后拖去。

周亭匀愕然地看着扑到身上的周庭兰,回神后想要推开他,但火舌高卷,在庭兰身上燃烧。他最后只能抱紧自己固执

的弟弟,泣下血泪来。

并非献祭的魂灵让黑色火焰的外围燃起了红焰,转瞬间吞噬了木质的楼梯。火焰沿着楼梯烧到阁楼,顷刻间,古老的

宅院燃起熊熊烈火。

「快走!淇年淇生,快走!」

「乖孙,走吧!」

火焰最明亮之处传来周敬风和周淇生的声音,淇生眼见内院燃起大火,只能拖着哭到瘫软的淇年往外逃。

周氏传承了几代的祖宅,挺过战火动乱,躲过文革清涤,却在除夕这个本该团圆和乐的夜晚被烈焰吞噬。木质的阁楼

房梁烧得异常快,淇生与淇年逃出大门时,只听见身后的前厅里传来噼啪的木质断裂之声。那妖异的先祖挂像,那成

排的先祖灵位,那「福泽子孙」的牌匾也禁不住大火的吞噬,此刻葬身火海。淇年听着那声音,心里既悲痛又快意!

冬夜的风将火舌卷向高空,随着前厅祠堂的烧尽,火势竟奇迹般地慢慢消停下来。淇生一把扯开傻站着的淇年,然后

祖宅外门匾上的「长源堂」牌匾也轰然摔裂在他们脚边。一瞬间,周家街上所有的红纸灯笼都灭了……

站在寂静漆黑的周家街,淇年慢慢擦干满脸的泪痕:「哥哥,你听……」

远处的沈城是一片喜气洋溢的红光,争先恐后炸开的爆竹鞭炮似乎在驱赶着传说中的年兽。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淇生抱紧淇年轻声说,「除夕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了……」

——正文完——

番外一:噬心鬼

我的名字叫周梓均,是沈城周氏长房的嫡长孙。因为我的出生,「梓」字辈成为了这个小城里大宗族下任族长的辈分

听阿娘说我出生的那个冬夜下了一整夜的雨,她躺在床上痛嚎,却依旧能听到院子里天井落雨的声音。乡里最德高望

重的塞魃为我测了生辰八字,说我命里忌水,生在这样的雨夜不是好兆。于是,阿答为我取了一个「均」字。我的辈

分属木,名里带土,只求一生固根本,好生长。

但是阿答注定要失望了,我抓周的时候握住了一把匕首。其实不过是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我那无知一握,却引起了

宗族里塞魃的注意。那个深知宗族秘辛的塞魃重新测了我的字,最后告诉族长,告诉我的阿答,他的嫡长孙正是家族

里新一辈的「凶煞」。我不知晓为何这件事最终被压了下来,或许阿答用族长的身份封住了那个塞魃的口。但从此之

后,阿答开始亲自教我习字读书,他怕我日后杀伐太重。

皇帝下了龙庭的那年我还未及冠,阿答听到北方传来的消息,摸着胡子对我说:「均也可为匀,梓均,你以后表字便

是亭匀了。亭匀亭匀,阿答望你以后知妥帖,懂进退。」我当时懵懵懂懂应了,却未曾想过阿答的苦心。而阿答当时

也未曾想过,他煞费苦心为我取名表字,却终是敌不过我的命里注定。

后来我偶尔会想,是不是只是因为出生那一夜的雨,便毁掉了我这一生。

我的阿弟在我五岁那年出生,他生在一个很美的春日里。

那日午后,我在书房里临帖,远远就听见后院里乱成一团。阿爹在书房门口焦急踱步,却不敢靠近后院。我开始并不

知他们在慌什么,晃神间看见窗台上的兰花开了,便在帖上多写了一个兰字。然后有个丫头气喘吁吁跑来:「老爷,

是小公子!夫人又为您添了位公子!」

父亲喜出望外,进屋一把抱起我:「均儿,你有弟弟了!」

阿答在一旁笑,却说:「均儿小小年纪就能辨物写字,真是不可多得。不如,便给阿弟取一个兰字罢。」

但是我的阿弟最后并没有叫做梓兰,他叫周梓言,志学那年表字庭兰。他不甚喜这个表字,一说是像女娃,又说像戏

子。可我甚喜他的表字,因为那总让我想起他来到我命中的那一刻,春日的午后,开出了一朵幽兰。

那是最惬意的一段光阴。阿答教我读书习字,我教阿弟滚草丛攀花枝。阿爹训我们淘气,却拗不过阿答的纵容宠溺。

阿娘和阿嬷只是笑,她们笑阿答阿爹一样的脾气。

改变从二姨太嫁进府里开始,然后是三姨太。三姨太叫莲生,据说是山那头一个戏班子里来的戏子。阿娘和二姨太总

是恨她,我不知是因她是戏子,还是因为她生的美,抑或是因为三姨太来后,内院的天井便开满了荷花。

可惜周家内院的荷花只开了两个夏季。三姨太死后,阿娘就命人清掉荷花,养起了锦鲤。

没有了满池菡萏,随后一年的夏天我竟有些不习惯,中元节邀了几位族弟出游去随乡看社戏。庭兰随阿娘一贯不喜戏

子,只是留在家中读书。那时的我从未离开家中多日不见阿弟,此次出行开始本无知觉,但后来却甚是思念起庭兰来

也就是那次出游,我遇到了花寒方。他是花莲生最小的弟弟,他告诉我他姊姊最喜欢《西厢记》。我失笑,三姨太不

正是自缢在西厢的窗棂上吗?

因为花寒方,我终于不再想着庭兰了。后来几位族弟打趣说:「梓言若知有个戏子的笑靥与他有五分相似,必会暴跳

如雷吧?」回忆起来,庭兰那么讨厌寒方,或许也有这样的原因吧。

那年夏季出游回来,我便时常与寒方见面。午夜梦回惊醒之时,我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在饮鸩止渴。

我的心里住着一只鬼。它或许是在那年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那日,钻进了我的心里。

它每日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它每夜在我的梦里翻山倒海。它总是在我的心底嚎叫着一个名字:庭兰,庭兰,庭兰……

而周庭兰,我的好弟弟,逼死了我的寒方,抽走了我当时最后一块浮木。他完全继承了阿娘对戏子扭曲而执拗的偏见

,在阿爹和阿答面前狠狠数落了一顿寒方的不是。我从未想过寒方竟也是如此执拗,他早看穿了我心中的鬼,他求不

得恩爱的假象,他恨我。他一头撞死在前厅的柱上,不是怕羞辱,不是受不住耻笑。他只是恨我赢不了心中的鬼,他

只是恨他自己对我还存希冀。莲生死在她的怯懦,寒方死在他的争求。

但我永远忘不掉阿答在寒方死后看我的那一眼。他奢求、他悲悯、他失望、他憎恨,他甚至开始想放弃了。那日他把

我叫到书房,告诉我家族的诅咒,以及我祸害家族的凶煞命数。

「亭匀亭匀,阿答望你以后知妥帖,懂进退。」我回想起那年阿答的话,突然懂了。

不过是短短光景,我便也犹如那下了龙庭的皇帝一样,从天上跌落到地上,摔得几乎粉身碎骨。

我开始认命了。

为什么那鬼会钻进我的心里?不是因为我污秽,而是因为污秽的那个人注定是我。

我是这个宗族的害群之马,我命中注定要祸害家人!不过因为我是长房的嫡长孙,因为族长就是我的阿答,我逃掉了

阵法的拘禁。突然回想起小时候那个来拜大老爷,却被我和阿弟戏弄的孩子,我本应该和他受一样的苦,但我却逃开

了。

都是命,我开始接受这一切了。因为我是嫡长孙的命,所以我不受阵法拘禁之苦。又因为我是凶煞之命,所以我注定

不得善终。

庭兰外出求学那年,我求阿答把我逐出了宗族。我从此不再姓周,我不愿再祸害家族。

离开宗族的保护,我与山匪厮混,不过是为了保护周家走货的商队。战火从北方一路烧向南方,我又投身去做了丘八

,不过是为了守住周家片刻安宁。好像在赎罪一样,我必须为了我的命里注定而赎罪。

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才得片刻喘息,我才能默默地听着心里那只鬼嚼食着我的心。

嘎吱嘎吱……

庭兰,阿哥想你。

嘎吱嘎吱……

庭兰,庭兰,庭兰。

你可知这鬼就快食完了我的心。

番外二:父与子

周敬风自懂事以来,就明白自己的家族在一天天败落。战火阻断了周家商队走货的路线,匪患与国祸在一点点拖垮这

个南隅山城里的宗族。一切都在时代的洪流里挣扎,昔日热闹的周家街慢慢冷清萧条下去。

周敬风从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生活,因为他是周氏长房唯一的血脉,他的阿爹支持着整个家族。

周梓旬表字玉书,曾经是宗族喜房里的贫苦孩子,但是现在他是这个庞大宗族的族长了!周敬风不知道阿爹是如何当

上族长的,但他知道阿爹是他的天,是在乱世中撑起一切的支柱。他从未想过这个支柱会在某天轰然倒塌。

随着年岁的增长,周敬风告别懵懂,慢慢开始学会怀疑。他奇怪自己从未听阿爹说起阿娘,他奇怪阿爹时常默默凝视

着他,他奇怪阿爹时常念叨的那个名字。

庭兰,庭兰。

「庭兰是谁?」周敬风有日终于忍不住去问家里洒扫的下人。

那个一脸木讷的汉子颤抖了嘴唇,只答:「伊曾是周家长房的嫡长公子。」

周敬风笑道:「如果伊是嫡长公子,那阿爹呢?」

周临芳摇摇头:「因为伊死掉了,所以你阿爹成了族长。」

还未见过死亡的少年骇然,他后退一步:「听起来怪怕人的。」因为伊死掉了,所以阿爹和敬风才过上了好日子。他

懵懵懂懂地想,却又觉得有些难过和抱歉。

那时的长源堂还不是家族祠堂,而是福房的祖宅。周敬风有一个自己的小小跨院,但周玉书却不住跨院,而是住在本

该女眷居住的内院里。

周敬风对内院充满了好奇,时常想偷偷进去玩耍。但是周家阿爹却小气的很,总是不让敬风踏进后院。直到战火烧到

沈城边缘,周玉书不得不作为宗族代表去镇上做会晤的时候,小少年才有机会溜进内院里一探究竟。他兴冲冲地在内

堂转圈,又跑上阁楼逡巡。

东厢房里落满了尘埃,陈旧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敬风无趣地撇嘴,跑去西厢房。他知道这是他阿爹的房间。

西厢房和东厢并没有多大差别,不过干净整洁了许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丁香花味。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

了幅字,落款庭兰。

庭兰。庭兰。那个名字又被匆匆忙忙从心里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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