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阁上高悬着十六盏精细宫灯,明如白昼,一众御画院的画师和王公大臣们谈笑风生,更有妖娆笙歌曼舞,美酒金樽,让人浑然天外。
一派热闹繁华中,皇帝端坐上首,遥望殿外明月,年轻的脸上却显出几分寂寞。侍立在侧的李士廷盯着描金的画匣,一颗心早飞到那画师身边去了。
宫人趋前跪奏:“沈大学士现在阶下候旨。”皇帝惦记着荷花水鸟图的画师,一连声地传,竟亲自带着群臣迎到了门外。
夜色缥缈,沈大学士孤身一人,背对着明月缓缓拾阶而上,似乎每行一步都用尽了力气,脚步纷乱,摇摇欲坠。
瑞阳王第一个变了颜色,上前一把揪住他厉声道:“大学士!王惜梦呢?!”
沈寒林蓦地拂开他几步扑到皇帝跟前,哽咽道:“臣无能,画师王惜梦不幸为奸人所害,骨断筋折,命在旦夕!他……右手遭人用大石砸碎,只怕……终生不得执笔!”说完语不成声,连连叩首。
这几句话晴天霹雳,李士廷顿时呆了,脑子里乱哄哄的,终生不得执笔?那素手泼墨、落笔惊鸿转眼竟成绝响!如果他未曾那般辜负过他,如果一早将他留在身旁,大错已铸,哀痛难以自抑,悔之晚矣。
沈寒林心血枯竭,几欲昏厥。他先前悲恸之余,忽觉王惜梦身子一抖,灵玉般的眼眸竟微微翕开一线,不由欣喜若狂。
谁知那稚子画师目光涣散,雪白的脸上溅着鲜血,翻来覆去只是问:“还……能否拿笔么?我还能么?”眼光殷殷切切地盯着他,竟如垂死的鸟儿一般。
沈寒林强忍悲痛,“为何不能?惜梦不必担心,自然……”他一眼瞥见身侧,登时倒抽一口冷气。王惜梦右手摊开在枯草间,五指血肉模糊,被生生用大石砸得变了形。难怪他耿耿于怀,是有此问。沈寒林气血翻涌,颤声道:“我说能画便能画,我是画师之首,怎会骗你?”王惜梦终于释然,又昏晕了过去。
瑞阳王步出宫殿之时,周身散发出森森戾气,他眼底深冷,伤那灵秀之子的元凶,就是穷尽力气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到时候,休怪他手下无情了。
王惜梦伤势甚重,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沈寒林衣不解带守在榻前,听他日夜呻吟呼痛,心如刀割。短短几日神伤异常,乃至鬓边华发。
御医见了心下不忍,拱手道:“病人性命当可无忧,圣上日日垂顾,还望沈大人多多保重。”
沈寒林长揖还礼,朗朗天光映了面上忧思,道:“圣眷恩重,寒林受之有愧。只是他伤在右手,当真就无计可施了么?”
“恕臣无能为力,他右手掌骨寸断,必然落下残废!”身后哗啦一响,却是墨儿失手打翻了药盏。
翌日皇帝宣沈寒林进宫。御书房外天青气寒,古树苍翠,香炉里袅袅升起了青烟。瑞阳王几日未见他,不由吓了一跳。原本从容秀逸的风雅之人竟憔悴如斯,不苟言笑。
李士廷手中持了一个画轴,站在石阶上不经意地对他道:“我已有定数,等下即能将那凶徒启奏御前。沈大人,将惜梦交予本王如何?!”
沈寒林默不作答,袍袖下握紧了双手。他身形清减,然而脊背笔直,矜持自恃。
瑞阳王早料他会如此,眉目浅浅浮出了一丝笑纹,“若说本王有办法找人医治他的手,又如何?”
“王爷切莫拿此事说笑!”语音已然微怒。
“沈寒林,你满腹经纶,怎不明白天下之大,能人异士甚多。况且我真心爱慕于他,愿在此立誓,若不能医回惜梦的伤势,便自逐市井、远隐江湖!”他右掌抚胸,竟是认真之言。
沈寒林目光明澈,上下审视,静静道:“如此王爷有何条件?”
李士廷心下叹服,此人心思果然警敏,便不再隐晦,直言道:“我要你立誓,不再与他相见!”
十七、
“不再与他……相见?”
沈寒林深吸口气,合上眼仰起了头。沉浸在深秋清晨第一缕透明的阳光中,风烈烈吹动着他的衣摆。
李士廷注目于他,即使被逼到这般地步,仍无损他与生俱来的淡定优雅,难怪世人为之心折。他十指捏紧了画轴,自忖这番较量到底能有几分胜算。
他不知沈寒林的内心此刻正如江水沸腾,早已失却了镇定。月下初遇,那饥寒交迫的身影,侍笔时痴迷的神情,他的天真荏弱,惊才绝艳……最终化为眼中摇曳的一份眷恋。曾在夜色中受惊飞奔而来,他又何尝不想拥他入怀!
待到如今,他只想见笑容重新展露在那苍白容颜之上,想有朝一日执子之手共览锦绣河山,想天南地北吟诗作画倾己所有,只要那人,仍在自己的近旁。
沈寒林静默片刻睁开双目,眼底似有寒光掠过,深不可测。他分外清晰地道:“王爷,恕臣……不能从命!”
一语既出,李士廷倒吸口凉气,呛得咳嗽了起来,用手指着他道:“你、你说什么?”
“王爷心目中,可曾真正施舍过他一席之地?”他踏上半步,再无半点迟疑,言语惊骇世俗,“王爷可曾试过,将全副心思寄予他人,悲喜系于一身?”
他眼光坦荡,笑意柔和,“再问王爷,可知世间真情,乃为何物?”
“你大胆!”瑞阳王脸上红白不定,惊怒交加,不知怎的心底阵阵发虚。沈大学士迎风而立,泯然不惧,“静夜独思,臣早已了然于心。不知王爷还要等待何时?!”
李士廷正欲发作,御书房紫檀木门大开,御前总管躬身行礼:“陛下有请王爷、沈大人!”
皇帝对着亲弟和亲近重臣总算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愠怒未消。两人何等心思立时觉察,对视了一眼,瑞阳王上前道:“皇兄,那京城聆画院门生王惜梦被害一事,臣弟已然查明。”
他还没说完,李士雷便沉下了脸,冷然道:“今早庄皇叔已然来过。说你迷恋一个小小画师,前日里公然将郡主打出门去!至皇家体面于不顾,他一时激愤,去教训了那惑主的画师一顿。皇叔武人出身下手过重,现自请三年罚俸。”
御书房的空气陡然下降,沈寒林一阵狂怒,几乎抑制不住气得浑身发抖。却听皇帝道:“爱卿执掌画院,如此说来,那人虽然才高,行为可有不检之处?”
李士廷在一旁脸色发青,行为不检?真正不检的是他这个王爷才对。
沈寒林深深伏在地上,“陛下,若臣执笔之腕被人所伤,伤人者当如何呢?”皇帝眉峰一挑,“谁敢伤你朕杀了他!”
“即是如此,臣与其他画师无异,臣之右手就是天下画师执笔之手,请陛下明鉴。那王惜梦天赋奇才,心地纯真至善,无辜受此横祸,日夜哀号辗转,不忍卒闻。臣以己之力不能护他周全,实在问心有愧。若此人清白不得直,伤重不得愈,臣势必引退庙堂告老还乡,以谢其罪!”他一口气说完,顿首不起。
皇帝气得失了方寸,霍然站起厉声道:“你竟敢胁迫于朕么?年不及三十说什么告老还乡?!”
沈寒林缓缓道:“即为画师之首,臣所作所为,当以庇护执笔幼弱为己任!”他心说今日若不能为王惜梦讨回公道,有何颜面再居此位?
皇帝忍了又忍,“沈爱卿,依你所见到底想要如何?”
沈寒林等得就是此言,“王惜梦昏蔽之时,每每高呼夫人饶命,动手之人必有一名女子。”三人眼光微微一碰,随即明了。
瑞阳王躬身道:“庄郡主飞扬跋扈,心性狭窄狠毒,皇叔纵女行凶欺君惘上,臣弟直言,求皇兄处置。”
皇帝仍然犹豫,李士廷于是将手中画轴缓缓展开,“此乃……王惜梦所作之“梅雪幼雀图”。”满室华光倾泻,三人俱是行家,再无需一言。
皇帝和沈寒林屏息相对,神为之夺。半晌,龙颜盛怒,伸手将茶盏掷在地上:“传旨!宣庄王速速来见!”一旁沈寒林的心,却觫然如坠深谷。
回到府中时,王惜梦已然转醒,面颊清瘦无半分血色,裹在一袭宽大白衣里,气息奄奄。然而他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墙壁,浑然忘我,连带着疼痛都抛诸脑后。
山水清晖,壁上一幅“清静君子图”,正是沈云烟的妙笔。峰峦幽深,轻云出岫,平水茫茫处不着笔墨,一片空明。坡石上劲立松、柏、樟、楠四株高树,气韵飘逸淡远,隐现苍穹寂寥之美。
“以万物造化为师”,这样的笔墨又有谁人能及?
王惜梦看到痴迷,右手微抬似乎想跟着描绘,不料触动伤处浑身颤抖,伏在塌边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这一幕落入沈寒林眼中,顿时让他心头大痛,竟脱力靠在了门侧。罢了,那幅梅雪幼雀图画意拳拳,说得还不够明白么?
原来自以为是的那个人,终还是他自己。
十八、
静夜深冷,沈寒林一袭轻衣不顾凉意立在石阶前,遥望九天繁星。远处风声呜咽,寒夜里分外清晰。他思绪浮沉,半晌终于慢慢踱进屋里。
烛光华灿,映着病塌上王惜梦明净的睡容,虽然憔悴,但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那样的伤势只有在梦里才不疼吧?过去数日里,他看得尽是这纯真之人的苦痛挣扎,尤其太医换药之时,总被整得生不如死。如此恬静平和的样子,他不知在心里想了多久了。
沈寒林眼中微润,轻手拂开他苍白的脸上一绺黑发,拉过毯子覆在他肩上。他神色温柔至极,生怕不小心惊醒了他。
缠绵病榻的青年梦中展露出脆弱的微笑,却如初雪般转瞬即逝。
沈寒林不忍心再看,轻轻地道:“惜梦,回到你真心所爱之人的身边去,可好?他亲口应允了善待你。”他胸中哽咽难言,“我怎能如此私心,再留你这般受苦,误你的伤势?”他摇了摇头起身举步欲行,冷不防袍袖一紧,被人紧紧扯住。
晖晖烛火中,王惜梦脸无血色,急速地喘息不能言语,然而左手却牢牢抓着他,手背青筋鼓起,就这么扯着不放,眼里却落下泪来。
沈寒林慌忙扶着他躺下。没等开口,那病弱的年轻画师便不顾一切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原本就是世间最爱,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
沈寒林拥住他含泪道:“惜梦不愿走,不怕以后不能执笔么?”
“怕……但更怕你离我而去,不能相见。”王惜梦力竭靠在了他的胸前,气息微弱,却拼命挣扎着望向他:“惜梦对大人乃是……心之所至,情有独钟!”
这句话忍了太久,他说完眼前一黑,甚至没能等到回答。但冥冥中什么东西轻柔地覆住他的唇,给他渡入了无限温暖爱意。
两个人的幸福,便在这个寂寞寒夜中翩然而至。
月隐日升,群臣顶着凉气步入金殿。御座上皇帝的脸庞在阳光里透着光亮,格外的精神爽利。下诏书曰:“西域蒙国国主遣使臣朝见,愿修亲缘。今有庄王自荐其女,端淑丽仪,性情柔顺,朕心甚慰。着庄王郡主进彩凤公主,即日和亲蒙国,偕之大道,天作之合。”
朝臣愕然了片刻,那庄郡主不是早就以瑞阳王妃自居了么?这婚怎么赐到西域去了。
李士雷看看胞弟,又加意看了一眼武英殿大学士,对老泪纵横趴在地上谢恩的庄王爷温言安抚。
沈寒林朝班中瞥着老王爷心下暗叹,蒙国民风枭犷,远在天边,那狠毒女子自求多福吧。皇帝这招明着顾全了皇家体面,让庄王爷有苦说不出,暗地里帮他出了气,顺便还了瑞阳王自由,面面俱到很高明啊。
散朝时,一名宫人拦住沈寒林道:“陛下召见大人!”他被引到了深宫一隅的温室里,外面寒风呼啸,这里却是繁花似锦,皆因周围地下埋有数个暖炉。石桌前皇帝换了便服,去了朝冠,正在和人下棋。
沈寒林抬头看见那人,微微一愣。先前还以为哪一宫的皇妃,走近看竟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火红的锦袍长袖曳地,星眼微旸,形容端丽,手指拈着一枚白玉棋子,懒洋洋地举棋不定。皇帝竟也不急,命人给大学士看座。
沈寒林略一沉吟,蓦地思及一人,嘴角不禁高高挑起。那人“啪”地一子点在棋盘上,转过头来冷冷道:“思伤脾、忧伤肺,大人面白唇赤,气血郁滞于胸胁,还是速速调理为妙。”他长眉斜挑,“不然日后,小心有不举之虑!”沈寒林文人雅士,哪听见过这个,顿时大窘,满面通红。
皇帝一看不妙,低声喝道:“梅子晔!不得对沈爱卿无礼!”
可那人根本不把这点威胁放在眼里,目光雪亮盯着沈寒林,见他风姿飘逸出尘,更是不怀好意:“嗯?陛下心中,果然最重的还是这位云烟大人?”
难怪,原来如此!沈寒林哑然失笑,为何总是遇见这种心性率真之人?和自己所爱相比,面前这个非但一点都不可爱,而且还厉害无比万万得罪不起。
他敛了敛怒火,温文拱手道:“梅太医所言差矣。陛下嗜绘梅花,世人皆知,臣品画意却觉相思悱恻。太平盛世,陛下何以每逢喜庆就举目宫墙外,郁郁寡欢,自叹不能及?不知那墙外云游四方,逍遥自在之人,可曾有所顾忌?”
“沈爱卿!”皇帝俊脸一红,偷看梅子晔竟然微露窘色。
那太医双眼清澈,寒芒闪烁,声如溅玉,“难怪有人恨你,说你若是求我,万万不能答应!”
沈寒林心间大震,李士廷洋洋得意之言又响了起来,“自当能治他的手”,如若不是万分把握,那种人怎么会立誓?
他见机反应远超常人,为了王惜梦更是万事皆可忍,立刻离座行礼道:“早就听闻大人医术高绝,这个……宅心仁厚。在下家中藏有孤本医书数卷,奇珍药材若干,便请大人移步前往一观。”
梅子晔笑得两眼眯了起来。不是相求而是相请,恐怕沈大人家里,藏的不止是医书药材吧?
一转头对上李士雷的视线,颇有求恳之意。知他不愿用旨意天威勉强自己,心头温暖,口中却是不服:“沈大人的孤本医书要是被我读过呢?”
沈寒林无计可施,只好看着皇帝求助。李士雷无奈地摊开手,贵为天子又如何?早被这个外表艳治胆大包天的太医吃得死死的。
初次相遇,若不是被他亲口把毒液吸出来,性命都差点丢了。不过,那时候的梅子晔真是漂亮啊……皇帝的眼睛看着看着又变得痴迷起来,一脸喜不自溢。
沈寒林额头青筋乱跳,连忙施礼告退了。
十九、
皇宫深院,梅太医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把赖在怀中不肯起床的家伙踢开,顺手塞了个抱枕给他,然后拎着靴子蹑手蹑脚出了寝宫。
他满头黑发光可鉴人,胡乱用绳子绑了,口中噙着一根腰带,夺目鲜红的外衣四下乱飞,艳丽得惊人。
朱殿长廊,映着深秋午后罕有的暖阳,沿途宫人远远退避行礼。他走到辕门外,却几乎与一人撞了个满怀:“王爷?”
李士廷被他容色晃得眼前发花,连忙退开几步:“太医,您要出宫?皇兄呢?”梅子晔笑而不答,象极了吃饱喝足的大猫,轻轻巧巧让过李士廷就想开溜。
若在平时瑞阳王自是不敢招惹,看他目光闪避行迹可疑,心念一动跟了上去:“近日宫外不安宁,怕惊扰了太医。还是我护送您前去吧!”
果然梅子晔双手乱摇,“王爷千金之子,不敢劳动,我只是随便出去散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