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新年钟声
回到正房,老太爷和欧阳令都在那儿呢。刚才欧阳令已经把小秦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说了,老爷子本来就因为欧阳颂这
些年花天酒地往往劳心伤神,这回更知道原来当年竟做出这桩丑事,对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沉默不
语。
欧阳敏带着两个孩子进来,说道:“外头天寒地冻的,莲丫头还带着这孩子跑,两人在湖心桥上喂鱼呢。”
老太爷这才抬起眼来看看进来的小秦,这孩子刚才在外面确实冻着了,进门就打了个喷嚏,这会子正拿了小暖炉捂着
手呢。小脸儿单薄白净,鼻尖耳朵尖儿都微微红到透明,越显得可怜可爱,心里不由起了怜悯之意,温言说道:“小
秦啊,别在外面乱跑,还是屋里暖和。过来坐。”
小秦没想到这个一脸严肃的太爷爷会说出这两句话,赶紧乖乖走过来,站在欧阳令身边。小丫头给他搬了张圆凳,便
小心坐下了。唐莲见他这么小心翼翼,偷偷笑起来,却被欧阳敏好好赏了一个爆栗:“瞧人家男孩子都乖巧安静的,
你看你,跟个野小子一样!那手脏的,还不赶快洗洗!”
唐莲不情不愿地自去洗手,嘴里嘟囔说:“还不是遗传你!假小子不是咱家传统吗……”
看看也是掌灯时分,一家人便坐下吃饭。老爷子嫌冷便不出去了,就在正房摆下张圆桌,十几个菜,一桌人围着说笑
间坐下,杯盘碟盏擦得都是干净透亮,上面印着火红的兔儿花样,年味儿十足。小秦初来有些拘束,欧阳令便命人给
他拣爱吃的,拿长筷子夹了搁在近前的碟子里。
既然老爷子在座,一大桌子人吃饭,不闻咳嗽说话之声,只有上菜撤盘的叮当脆响。小秦乖乖低头吃饭吃菜,那唐莲
却是个闲不住的,有心逗逗这个乖巧的小表弟,便悄悄在桌子底下扯扯他的袖子。
小秦转头,正看见唐莲冲他神秘一笑,还示意他看看对面。
原来是欧阳涵,坐在老太爷身边,正斯斯文文地吃菜。他是从小跟惯了老爷子的,神色行动倒还自如,只是细长的眉
毛微微皱着,好像有什么心事。
唐莲笑了笑,悄悄咬耳朵说道:“俞子修走了,涵哥哥这会子生闷气呢。”
后来小秦才知道,俞子修实际家在天津,这次顺路在北京歇歇,没吃晚饭便走了。这也不能怪他,要让他一个习惯了
轻松自在的公子哥儿跟欧阳老爷子一起吃饭,还要忍受那许多规矩,实在是难为他了。
据唐莲说,涵哥哥当时没说什么,走就走了呗,只是那脸色从俞子修出门就没见好过就是了。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照例是要守岁,吃瓜子糖果,吃饺子还有看春晚。那些个果子零嘴儿小秦都不喜欢,抓了把
瓜子磕着。唐莲爱吃葡萄干,还一塞一嘴,完全丧失了出场时的青春洋娃娃美少女形象,被她妈说也不搭理。
欧阳涵自回到B市就换上了以前的衣服,除夕夜的时候居然穿了一身红缎子唐装,看着跟韩庚似的,小秦想着他要是
开口唱一句“北京欢迎你”,肯定特来劲儿。这位原本是不好说话的,守个岁也是安静得很,赵本山的小品一上来,
大家都笑了,就他居然还面无表情,让唐莲当面评价了一句“面瘫”。
小秦还是穿着家常的白底花格毛衣,跟唐莲挨坐在一块儿。唐莲被她妈训了一顿之后,决定换个风格,在西厢房翻出
一件不知什么时候的粉色旗袍,上头还缀着星星点点的水钻。忙着叫人洗了烘干,赶在大年夜穿上了,那头发还是浅
金色的——
“这孩子没治了。”欧阳敏无语地瞧着自家女儿,后者还在没脸没皮的给小秦讲冷笑话,搞得小家伙压力很大。
“活泼可爱,你小时候也这样。”欧阳令笑着回答,兄妹俩一年到头难得聚聚,正好趁这会子说说话,“今年书远又
不来过年?”
欧阳敏尴尬地笑笑,“哥,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的性子倔,说是怎么样都没脸见你……”
“没有的事,”欧阳令说,“我说过多少次了,那事儿早过去了,我都不放在心上,书远还记挂着干什么?难道我不
走,他连给老爷子拜年也不来?”
欧阳敏叹口气,也没说什么。正好老爷子招呼他们去看节目,便趁机结束了这个话题。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小秦都有点昏昏欲睡了,被欧阳令揽到怀里坐着。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管家忙忙的进
来说道:“二少爷回来了。”接着后面就进来一个人。
来人大概三十多岁,相貌堂堂,西装笔挺,头发抹得那叫乌黑油亮,右手大拇指上还戴着一个翡翠扳指,财大气粗的
样子,只是神色有些疲惫,这让他稍显失意的味道。
这人一进来,除了老太爷和欧阳令之外,一屋子的人都站起来了,小秦也想跟着站起来,却被欧阳令按着不动。
欧阳敏急急走上前去,一脸欣喜,说道:“哥,你怎么现在才到家?”忙叫人接过衣服,送上热热的茶过来。
欧阳颂接过茶喝了一口,说道:“别提了,公司出了点事情,”一面说一面往里走,打起帘子叫:“爷爷——”
话音戛然而止,欧阳令坐在正对屋门的太师椅上,怀里拥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正冷冷地看着他。
欧阳颂忙把茶盏放下,笑道:“大哥今年回来过三十儿?”
欧阳令淡淡说道:“今年得了空,回来看看祖父。”欧阳敏跟在后面点头说道:“难得大哥今年回来得早,咱们兄妹
三个,好久没有这样聚聚了。”
欧阳颂讪笑,欧阳令看着他说道:“祖父念了你有一阵子了,还不快去看看他老人家。”
欧阳颂巴不得这一声儿,忙忙答应着过去,见了欧阳令的样子就好像老鼠见了猫,哪还有刚才那气派。
老爷子刚才正看歌舞表演呢,手边放了一盅莲子茶,肩上立着八哥阿雅。欧阳颂走过来低头陪笑道:“爷爷,孙儿回
来晚了!”
老太爷也是冷冷看他一眼,没说话,阿雅扑棱着飞起来转了两圈,哇哇叫道:“不成器的东西!不成器的东西!”
欧阳颂这下面红耳赤,脸上挂不住了,又不敢冲这宝贝鸟儿发火,只得忍着。
侍墨本来站在一边也跟着看电视呢,这会子想笑又不敢,强忍着出去了。心里头明白,想是老太爷训得多了,连这机
灵八哥都学会了。
欧阳敏本来是跟着欧阳颂一起过去的,赶紧训斥道:“大过年的,这八哥胡说什么!”还作势伸手打了两下,被鸟儿
轻巧躲过了。
老太爷好似没看见,只慢慢说道:“既来了,好生过个年吧。”说话时还眼还看着电视,对欧阳颂正眼都不瞧一下。
欧阳颂今年回家又专门带了些稀罕什物来孝敬,没成想这次还真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在老太爷那里讨了个没趣,只
好摸摸鼻子,讪笑着走开了。家里的热饺子是现成的,便坐下来吃了两碗。又看到欧阳令始终怀里揽着这么个孩子,
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便笑道:“这是哪家的哥儿,好模样!”
他成日里花天酒地,风月场上放纵惯了,见到欧阳令带来这么个不认识的漂亮孩子,不免就要往歪处想;但从来又知
道欧阳令行事作风都是端正光明,心里也暗自纳罕,不敢造次。
果然欧阳敏笑着说:“哥你还不认识吧!这是小秦,大哥的亲生儿子!”其实她也不是多清楚内情,不过既然老太爷
都承认了,那肯定是错不了。
欧阳颂听了心里先惊了一下,不过他也没往那件事上想,只觉得人不可貌相,欧阳令一副君子模样,原来外面早有好
事。看着孩子的年纪,那当时郁岚应该还在,难道是正夫人生的,欧阳涵的胞弟?心里一动,问道:“小秦,好名字
。多大岁数了?”
欧阳令原本只是打量他,听他这样问,突然冷冷一笑,说道:“十五,过年就十六了。”
欧阳颂也是个伶俐人物,一听十五,当时就觉得冷汗凉透了脊背。
春晚的主持人已经在倒数了,外头也准备好了烟花爆竹——
钟声敲响,一时间爆竹噼啪震天响,红火的一年又开始了。
欧阳敏搀着老太爷走到门口看那绚丽花火,管家带着丫头家人们争着给老爷子拜年;唐莲拽着欧阳涵出去瞧礼花去了
,还非要欧阳涵给她捂着耳朵……
只有欧阳颂呆愣地坐在花厅,眼睁睁地看着欧阳令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轻轻抱起熟睡的小秦,在那粉色的小脸蛋儿
上落下一个吻,接着抬起眼来——
“阿颂,十五年前,多亏了你,才有了小秦啊。”
噼啪喜庆的爆竹声刹那间变成了漫天的电闪雷鸣,欧阳颂不受控制地睁大双眼,满是惊惧的黑瞳中,倒映出来的,是
欧阳令带着一丝浅笑的脸。
第三十一章:欧阳三叔
接近天明的时候,有细小的雪粒,裹挟着冷风飘起来,噼啪敲打着花窗。
今年缺水,打立冬就一直不见雨雪,没想到竟在这大年夜降下这丰年的瑞雪,实在是一件美事。遍地的银白映着皎洁
的月光,爆竹声回响,真是再好不过的喜庆与安详了。
然而窗前站立着一个阴沉的人影。
欧阳颂悄悄离开了温暖热闹的正房,独自在东厢自己的房间内抽闷烟。他喜欢吃喝玩乐,喜欢女人;但是他也懂得养
生,虽然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天酒地,却能保养得依旧如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年轻精神。
他知道抽烟不好,尤其是抽闷烟,最差。但现在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虽然是热热闹闹万家欢聚的大年夜,他却有种四
面楚歌的危机感,这让他坐立难安,不得不寻个理由,摆脱了那一大家子人。
摆脱了那个欧阳令,和他怀里那个孩子。
那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孩子!!!
欧阳颂觉得头痛欲裂。
这些年过去了,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却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还是——还是这么一个,人命关天的纰漏。
他觉得老天好像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他好像没事儿人一样舒坦地过了这么些年,终于这报应,居然在这么个大年夜
,要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而且,这回是欧阳令亲自,堂堂正正宣战的。
欧阳令是长房长孙,大伯唯一的儿子,自己的堂兄,老太爷一手带大的继承人。他合该含着金汤匙出生,长大成人,
顺理成章地接管欧阳家,顺风顺水一直到死。
但欧阳颂不服气。他到现在也不承认那只是年轻气盛。
是,欧阳令为人表面随和,实则城府深厚,对自家人宽容大度,对对头却是阴险毒辣绝不手软。他不像三叔欧阳逸,
闲云野鹤不问家事;他也不像自己的亲妹妹欧阳敏,心地直爽易受欺骗。他从小就接受正统教育,为的就是长大成人
,担当家业——而且他也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但是自己又比他差在哪里?!
一个院子游戏,一张桌子吃饭,一间书房念书,一个爷爷带大。自己小他三岁,一向是向这位堂兄看齐:他会背的书
自己不吃饭也要会背;他会认的字自己抄上十遍八遍也一定要会认。一块儿跟着三叔骑马出城,两人都用枪射下三只
野鸭来;欧阳令去了英国上学,自己不甘小他三岁,跳级也要出去,最后从德国回来时,跟欧阳令拿了一样的学位。
阿颂真是好强呀。
三叔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地问他:这么想跟你大哥一样啊?
他反问,有什么不一样?
欧阳逸不说话了,只是笑,起身出去瞧他新买的字画去了。
那年欧阳颂整二十岁,穿着挺括的西装,小伙子英俊潇洒,正准备参加晚上的宴会。欧阳逸老早就告诉说要给他介绍
俞家的小姐,T市的名媛,让他好好把握。
他不愿意!
凭什么欧阳令就要坐拥祖宅的一切,自己却好像被放逐一样,跑到另外一个城市打拼?凭什么欧阳令的妻子就要是美
国回来的大家闺秀,自己却要打扮得光鲜漂亮去会会那缩头缩脑的小家碧玉?
他不服气!
老爷子年纪大了,难免昏了头;不过他欧阳颂的能力业绩,也不是随便就能被抹去的。
他越发强势地插手家族事务;他绞尽脑汁讨老爷子欢心器重;他千方百计地拉拢妹夫唐书远,让他为自己暗地里的事
务大开绿灯——到最后,他甚至做出了那件有辱家族门楣的事情,全为了毁掉欧阳令的名声。
谁知居然失败了。
神不知鬼不觉,本来应该公之于众的画面,女主角却神秘消失,只有欧阳令一个人,衣着整齐,微眯着眼睛,好整以
暇地出现在他眼前。
功亏一篑。
那天晚上,他也是这么样,缩在黑暗的角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反复思索着其中的疑点。困惑,迷茫,还有痛苦—
—他不但丧失了最后的机会,还暴露了自己的野心,老爷子不再对他那么信任,唐书远也抽身而退。
最后还是欧阳逸,笑着跟他说,算了吧。
算了吧。
欧阳颂苦笑着,掐灭最后一根烟。他实在认命了不行吗?
也许有时候,人不能要求太多。给你的,才是你的;不给你的,你不能抢。
他甚至侥幸欧阳令还把他当兄弟,当然也许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可是,十五年后,他还是知道了,而且以这样的方式——
欧阳颂不知道这个孩子以前在哪里,什么时候出现的,以后会怎么样;他只知道,欧阳令绝对宠爱这孩子至极,他要
他入籍,名字写进家谱,给他和欧阳涵同等的地位。
他对这孩子有多疼爱多重视,他对自己就有多恼怒多痛恨。
欧阳颂伸手去触摸窗子,那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冰花,冰凉到疼痛。他甚至有点头脑发晕:这个孩子,以后会不会重蹈
自己的覆辙,和自己的大哥欧阳涵有那么一段明争暗斗的故事呢?
“哥,哥?你干什么呢?”
欧阳敏的声音传来,人已经进了屋。
欧阳颂收回手,转过身勉强笑笑:“那边太吵闹了,我在这倒清净。”
“得啦,”欧阳敏说,“爷爷正在发红包呢,几个孩子可高兴了。大过年的,不就图个喜庆么,咱们也过去。”
欧阳颂拗不过这个妹妹,只好跟着去了。院落到处都挂了大红的灯笼,映的他的脸庞也红起来,比那煞白的样貌好看
了不少。
小秦只在太爷爷家里过了几天,欧阳令就要回S市了,说是工作太忙。小秦想要跟他一起回去,却被三爷爷拦住了。
说起这个三爷爷,真是好笑。他虽然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却像四十出头的人一样,挺括的西装,白头发一根没有,精
神抖擞的进门来。如果他从正门进来也就罢了,那管家肯定一眼看到,他的身份也就明白了;谁知他偏偏让车子在前
门叫门,自己却偷偷从后门溜进来,好像做贼一样。
小秦那时正好在后花园里找药草,蹲在枯草丛里辨认叶子呢,面前忽然出现一双皮鞋——抬头就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
。
小家伙不认识他,就问:“伯伯你……你是谁啊?”
这个“伯伯”打量他一下,笑着说:“先说说你是谁啊?”
小秦看他虽然穿戴不错,讲话却油嘴滑舌,再说一直没见过这人,没准是坏蛋小偷什么的,于是一边敷衍他,一边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