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亲王府的地牢中,巫半月现在就被软禁在此,她眼中微有担忧,但总体来说,神情自若。
这个天下的存亡,看大家造化了吧。巫半月在幽暗之中,微微笑了笑。她尽自己的努力了,如果天下依旧难逃浩劫……反正她自己其实是不在乎的。说起来,其实天下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当初出事之前,她刚好从左大叔那里知道了,当世内功顶点的人是谁。那个时候,知道容云才二十出头,居然内功绝顶时,她也是惊讶非常。然而,她却完全不怀疑左伯阳是不是少见多怪弄错了,因为东陵鬼手年近百岁,几乎可说是见证了几代江湖的传奇,他说容云的内功是他平生仅见,那么,就是了。
容云能不能真的成功镇压傀儡蛊,说实话,她其实并没有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容云也镇压不了,那就等着天下大乱吧。
容云……大概也早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吧。为了如果不能成功镇压做准备,容云可说是不顾一切地,把能确定的中蛊者都杀了,把传播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那个小瑜的孩子真的很强很靠得住,就是……有点傻啊。
她真的好高兴,小瑜还能能醒过来,小瑜不会伤心吧,反正她的孩子是“自己犯错”死的,大家也是不得已,杀了容云也是“为容云好”,还能救天下。小瑜跟容云又没有怎么接触过,容云死的时候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是主动交的血灵芝,小瑜最多会感叹世事无常吧。嗯,这点她要感谢容云的“体贴孝顺”,小瑜不伤心就好。
******
当厉宁雪踏入伏龙之墓时,他觉得自己在伤心之上,更添了很多无奈。
伏龙之墓内部的尸骸血迹,已经被打扫得比较干净了,但依然残留着浓重的血腥之气。而这却不过是九牛一毛,厉宁雪在一路上,亲眼看到了无数焚烧的尸堆,血迹干涸的焦土,扭曲崩坏,人心惶惶,谈君王而色变!
云儿……
亲眼见到血狱的震撼,远远超过想象,刺激着神经,逼着人清醒。
厉宁雪看着被铐在伏龙柱上,感觉到他的到来,而睁开耀金的双眼看着他的容云……厉宁雪感到一种冰冷而悲凉的战栗。
眼前的人,真的是他那个小徒孙吗?眼前的人,更像一尊美丽的妖魔!
然而,厉宁雪也只是脚步顿了一顿,他将带来的食盒放在地上,便没再有丝毫犹豫地走向了容云。容云没有说话,或者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注视着师公,眼中耀金的色彩,遮掩了所有的情绪。
随着越走越近,厉宁雪感觉到了徒孙身上传来的真气波动与威压。厉宁雪苦笑了一下,这种待遇,原本这小子大概想都没想过会这么对他吧。运功顶着容云的威压,厉宁雪最终缓缓走近了容云身旁。老人家眼中没有什么责怪,甚至还带着些笑意,他伸手探向容云的脉门。某种程度上说,厉宁雪是在冒着生命危险,给容云切脉。
容云稍稍反抗了一下,似乎是因为发现反抗无效,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时间,流逝……
第一百八十三章:舍死(下)
神医门禁地伏龙之墓,依山而建,内部砖石精铁铺砌,伏龙柱位于主室内,主室三面有通道。
夜明珠光芒清黄,庄仪怔怔看着雪翁给好友切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因为容云的高度危险,也因为容云的身份特殊,眼下伏龙之墓主要由东霆一方控制着。大战之后,事务繁杂,司徒枫、宣明旭、庄仪三人一边处理事务,一边轮流看守容云。
此刻当班的,正是庄仪。然而,让庄仪失望的是,良久,雪翁将手从好友的脉门上拿下来,看着他摇了摇头。
庄仪张了张嘴。
真的已经无可挽回了吗?!他们本想……能不能把蛊王从容云体内逼出来,或者想别的什么办法……
厉宁雪苦笑,再次,摇了摇头。同时,厉宁雪伸手,很费力地再次抚上容云的身体,轻轻拉开了容云的衣领。从散开的衣领间,依稀可以看见一条黑色的细绳,绳的末端系着一个椭圆形的玉佩,玉佩很漂亮,碧绿晶莹带着金色光泽,只是,此时它很不正常地半面嵌进了容云的心脏处。
金玉蛊王!?平时见过的血玉傀儡母蛊,还有传说中的紫玉摄心母蛊,也很像玉佩,但从没听说会进入主人的身体。容云没想到,蛊王会如此刁钻,所以,才一时动摇被蛊惑……至此么……
“蛊王比普通的傀儡蛊还厉害,按照普通的傀儡蛊转化宿主来类推的话,云儿其实已经是……”厉宁雪语塞,最终,他也没有把结论说出口。
其实,不用厉宁雪说出口了,这个结论的“最坏的情况”,巫半月早已经说过了——与死无异。已经是,“与死无异”么……?
……蛊王比傀儡蛊还厉害,转化宿主的时间更短,蛊王已经融入了,取不出来了,就跟傀儡蛊一旦融合到可以被感知的程度,就无法让宿主活着脱离了。并且,就算宿主死亡,傀儡蛊依然会继续起作用,也就是说,即使容云死了,蛊王也依然会占据容云的身体……
他们真的要像巫半月所说,杀了容云,并且火化尸体吗?……据巫半月所说,以及他们查阅的古籍,似乎到时容云的身体会化为碧血之石成为新的蛊王封印。
混蛋,笨蛋云呆!庄仪心中在大喊。烈亲王不是你爹又如何,要对付西弘,也不用这么急啊。况且,不是还有他们在吗?只要安排得当,当初北骑军五万人马不也稳稳妥妥的剿灭了吗?相信就算不用雪颠俘虏他们也能取胜吧。
巫半月是故意的,但不得不说,那个女人确实抓住了容云的命门——亲情。趁虚而入……用亲情打击容云,用蛊王的神力诱惑景烈,却最终,如此阴、差、阳、错!
庄仪,握了握拳,有些不忍看好友此刻的样子。
厉宁雪也同样。
想着伏龙之墓外面的君王血狱,杀戮,无情,变人命如草芥刍狗……厉宁雪长叹。
云儿,你已经忘了当初你担下皇位,誓言为君时,说过的那句话了么……
朕要看,江山万里,河清海晏,千家万户,歌舞升平。
厉宁雪深呼吸了一口气,对庄仪道:“逍闲,让我跟云儿单独呆一会儿吧。”
“……好,”庄仪点了点头,看向容云,半晌道,“雪翁,我还有公务,这就告辞了。能麻烦您帮我代班,看着……容云,大概不到一个时辰,明旭会过来换班的。”
“可以。”厉宁雪道。
“多谢雪翁。”庄仪深鞠一躬道,然后走到容云面前,撩起襟摆,似乎要跪却又在最后停住了,“咳,”庄仪露出一个痞笑,“我走了,笨蛋……别了。”
庄仪走了,似乎走得依旧潇洒,却是一头扎到了公务之中。
庄仪做出了抉择,给出了他的答案。
傀儡蛊危机临头,无法预知不可控制的骚动与暴动随时可能发生,因为蛊王必须封印,所以,也就是说……容云,必须……
死。
厉宁雪看着徒孙好友的背影,眼睛有些发酸。
果然是老人家上了年纪后,就变得多愁善感了啊。不,这种时候不感,他老人家还什么时候感啊。
厉宁雪这么想着,缓缓走到之前放到地上的食盒旁,盘膝而坐,把食物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
“云儿,师公过来陪你吃饭。”
“这个错误,没事,师公不怪你。”
“师公知道,你要是清醒不会不理师公的。”
“云儿,对不起,让你自己一个人过了十年。”
……
第一百八十四章:无题
手提荒神,踏入伏龙之墓,容熙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原来心情过于复杂时,会变成心静如水吗?
这是说笑,但真正可笑的是,他对容云,或者说,景烈的感觉……敌人?仇人?恩人?朋友?还是……儿子?他与雪翁之间心照不宣的无奈,如果一切要有结束,如果一切要有人背负——容熙,愿意承担。
容熙看着被铐于伏龙柱上的容云,语气平静:“景烈陛下,容熙来……杀您。”
容云闻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容云的朋友与师公不忍面对这样的场面,所以,此时此刻,主室与附近的回廊空无一人。容熙低沉的声音回荡着,荒神平举,枪尖上冰蓝的锋芒与容云妖异的影目交映,形成让人窒息的苍然瑰丽。
荒神很稳很无情地指着容云的眉心,然而,容熙觉得,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吧,在杀人前,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陛下,老实说,容熙对你有些失望……”
容云的头,微不可察地低了低。
“我本以为,你这样的男人,作为君王可以荫蔽天下。虽然是敌人,但我们可以志同道合,如今……”容熙的尾音带着一丝怅然,他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一个月的‘保护’,容熙再次道谢,虽然,道谢远远不够……或许,容熙也很遗憾吧,抱歉……”
随着这声“抱歉”,容熙无声地,握紧了荒神,很紧,甚至紧得指节都有些泛白……终于,枪尖向下一倾,直刺容云的心脏——
闪瞬之间,如果容熙能反应过来,他会发现,不知如何时,浩瀚的真气完全笼罩了整个空间,容云的双手已经脱离了伏龙柱的束缚,左手单指抵住荒神的枪尖,右手一引,将他置于身前。
当然,容熙是反应不过来了,因为在容云真气浩起之时,他身体中的摄心蛊便自沉睡中开始悸动,毫无预兆地占据了他的心神。
容云左手握住父亲拿荒神的手腕,右手扶着失神的父亲慢慢地在地上坐好,将荒神也放好。无法想像,就这样一个简单的过程,容云居然每一个动作都眉头紧蹙,汗如雨下。
好快……容云苦笑,靠在伏龙柱上微微喘气。
他研究古籍,十几日来又试探蛊王,力图做到一切心中有数,但他还是没想到,真正与蛊王开战后,居然……这么快,他的行动就开始失力了,而且他的整个身体,真的,挺难受的。
努力将父亲手臂的衣服拉上去,容云真气一冲,轻轻震裂了父亲全身的伤口。没办法,他“攻击”父亲,必然是要造成伤口的,至少,按常理,在他的真气冲击下,两天前开战留下的伤口必然会被尽数震裂。
左手食指指尖上,有让荒神点破的一点伤口,容云便以食指点上了父亲手臂的一道伤口,用真气将自己的鲜血送了过去,他要把父亲体内的摄心母蛊引出来。
巫决蛊术之所以难缠,就是因为蛊玉若不发作,便散布潜伏在宿主体内,无法捕捉,然而蛊玉一旦发作,却又几乎已经是无法可救了。比如,傀儡蛊的发作,当能够被外人察觉时,基本只有瞬息的时间可以安全逼出,那瞬息一过,宿主便必死无疑了。摄心蛊发作到是还好,摄心内容不是很致命的话,还是有机会逼出来的,只是需要的内力比逼出傀儡蛊要求高多了。
然而,“立毙”这种摄心暗示,尤其还是以千锤百炼的摄心母蛊为媒介下的,容云不敢冒险,他只能设法把没有发作的摄心母蛊引出父亲体外。
一边强力压制体内的金玉蛊王,一边将鲜血送向父亲的眉心附近,果不其然,容云感觉似乎有什么开始蠢蠢欲动。
对摄心母蛊来说,吞噬被压制的蛊王的诱惑是致命的,这就与蛊王未被压制时,蛊王存在是绝对的、其他一切子蛊都随时可以牺牲一样,是天经地义的本能。
当然,摄心母蛊的逆天行为并不那么容易发生,只见失神的容熙开始有了动作。容熙尚还自由的那只手,开始以荒神攻击容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容熙开始说话,但是他的声音平板,缺乏平时的神韵,“你自己也不愿意成为杀人的暴君吧,让我杀了你,这也是为你好……”
在摄心母蛊的影响下,容熙开始找理由杀容云,或者说,杀蛊王的宿主。摄心母蛊可不知道,压制蛊王的就是容云这个宿主,它只想尽力削弱蛊王的地利。
容熙的攻击开始还很慢,后来越来越快。容云很无奈的发现,果然要引出一个“胆小”的母蛊很难,面对父亲的攻击,他不能完全躲开,一旦他躲开了,蠢动的摄心母蛊便又龟缩了,他必须得让父亲攻击……
不能让父亲攻击后他留下的伤口可疑,又不能让父亲的攻击太轻描淡写,容云索性引着父亲的枪,尽量避开要害地……贯进了他的胸膛!
与此同时,容云与金玉蛊王的对抗愈演愈烈。说起来,要封印金玉蛊王就要先压制它,但实际上,压制的战场比压制的力量更加难得,之所以要内功高强的人来以身化碧作封印,就是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足够强悍的经脉与血肉来成为这个战场。按照左伯阳的评价,容云可说是当世顶峰了,但就连容云也没有把握,所以,不得不承认,金玉蛊王当真极其凶险。
胸口的重伤,加上,镇压金玉蛊王造成的身体上异常的痛苦与失力,容云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你该死,杀了你,是为了你好……”容熙平板的声音不断重复。
直到,连容云都失去精力计算时间时,终于,容云欣喜地发现,摄心母蛊,真正开始动了,向他的身体移动。
容云深深看着父亲,他会坚守到最后。
渐渐地,容云感觉到有液体遮挡视线,他眨了眨眼,眼前漫上一片蒙蒙青紫。
“以身化碧”……他的鲜血开始变颜色了,他现在一定很看起来狼狈吧,浑身是青紫的血。枪,一会就可以拔出来了吧,不能让父亲的枪留在他的尸体上,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摄心母蛊就快开始与他直接接触了,到时,它就跑不掉了。再坚持一会儿,保持体力,不能之后没有力气拔枪,也不能在阿枫带人进来见证他“真正”的死因前就死。
容云感觉自己的思考开始有些迟钝了,事实上,强如容云,在这样的消耗之下,也已经开始有些不清醒了。
而就在半清醒半迷糊间,容云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摸他的头。
父亲……?
摄心母蛊开始移动后,容熙沉默了一段时间,此刻再次开了口:“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容熙说,声音依旧平板,但内容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容云用手转了一下贯在胸口的枪,让自己恢复些清醒。认真观察了父亲的状态后,他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父亲应该没事。母蛊移动了,但毕竟还留在父亲身体里,父亲虽然不再对他这个蛊王宿主有杀意,但还没有完全脱离摄心母蛊的影响,所以,失神状态下会有些本能的行动吧,应该一会就好了。
似乎,父亲刚刚是摸了……他的头……为什么?算了,他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再做什么了,父亲想怎样,随意就好……
神智越来越模糊,容云脑中几乎只留下“拔枪”“不能现在死”两个想法。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犯下这种错误,弄得天下大乱,这么麻烦,我一定打你……”容熙本能地说。
“云儿……容云知错。”容云也本能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