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拜托你别把那『一言』说出口。」乐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家,一如方才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个住在杂居巷,靠着爹爹摆的小药摊养活一家十口人的普通家庭。我们家和仁永家,岂只有云泥之别,我们根本高攀不上您这样的亲家,被家族视为一匹野马的我,也不妄想要嫁入仁永府这样的豪门。」
张着诚实的大眼,乐桂望着二少爷那揉合着无法置信,却又不得不接受事实的表情。
「我诚恳地请求你、拜托你,如果你觉得那件事对我有一丁点儿的愧疚,那就……麻烦你假装这一切都未曾发生。我只想好好地、静静地做个『仁永堂』里的奴才,没有其它的念头了。」
最后,她顽皮地补上个笑脸说:「老实讲,我比较担心的是自己休息了三天,会要不回『仁永堂』的工作。您肯帮我美言两句,那我就谢天谢地谢老天爷了。」
仁永源沮丧地垂下双肩,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万一有了孩子呢?」
「届时再说喽!何苦在八字都没一撇的时候,想这种无聊的事来烦心呢?」她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道。
「……好吧。我接受你一切的决定。你在『仁永堂』的工作,随时可以回来做,不过我还是不会放弃扛起我应尽的责任。」他再次朝她深深的一鞠躬,道:「总有一天,希望你会愿意让我扛起来。今日我就先告辞了。」
望着男人转身离去的刚毅身影,乐桂眼眶热热的,鼻头酸酸的。
她山乐桂可也是个有骨气的女人,用不着男人以「责任」为由,来照顾她的一辈子。她会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照顾自己的幸福。
「最近,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坐在家中花园凉亭内,仁永逢远远地瞧见了弟弟若有所思的身影,打自前方的回廊经过,而竟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更没打招呼。他不禁低头问着横枕在自己大腿上的人。
「喂,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即使成亲了,仁永逢还是习惯用「喂」、「欸」喊他。
「这是在绕口令吗?」
当然不是。逢一瞪,道:「你不要移开话题。喜宴结束后的这几日,源看到我似乎都在躲我。应该不是你对他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吧?」
「冤枉啊,堂上。」淳宇浪掀起眉,道:「为什么你会认为问题是出在我身上呢?既然他躲的不是我,而是你,应该是你对他做了什么吧?」
「我?他是我弟弟,我会对他做什么?」不解地绷起下巴。
淳宇浪嘀咕道:「可怜的家伙。就是因为你不对他做什么,所以他才会失魂落魄啊!」
「想说什么你就大声地说,不然就不要说!」
眼看新婚甜甜蜜蜜的气氛都还没结束呢,两人就快如同老夫老妻般开始斗嘴,淳宇浪只好把反驳吞下肚。
「啊,不过我的确是想起了一件事,不知道和源老弟这阵子的郁郁寡欢有没有关系。」
「什么?快说。」
「就在咱们洞房花烛夜的隔日,已经接近晌午的时候,源老弟火烧屁股似地跑来敲咱们的房门,嘴巴一直说要你快点开门,他要确认你没事。」
「我会有什么事?」
「这也是我开了门之后,好奇反问他的地方。因为他一副你已经出事了的口气,脸色铁青,甚至以为我是来帮你诊疗的。」
看样子源弟有些「内情」需要好好地向他这个哥哥交代了。
「然后呢?」
「然后,我问他,为什么会认为你受伤了,他话说到一半,又改口问我是不是一整夜和你在一起。答案——你也知道吧?总之,听完我的回答。他就离开了。」耸耸肩,淳宇浪道:「这阵子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事,就这一件。完毕。」
这么短暂的意外插曲,好像也很难和郁郁寡欢扯上什么关系。仁永逢还以为能挖出一些有用的,能让自己知道该如何开导弟弟的消息。自己大概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的一群。
「我看你直接去问他不是比较快?何必在这儿旁敲侧击。」
仁永逢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表示同意。
「怎么了?莫非你真的和源老弟吵架了?」淳宇浪的口气,活像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我都说他最近在躲着我,根本碰不到面,或者真的碰了面,四周也都是满满的人,没机会说上几句话,要我们怎么吵架?」
仁永逢如果够诚实,他就该老实向淳宇浪承认,他和弟弟之间已经不再有过去那样亲密的感觉了。
这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而是在这几个月来,在淳宇浪积极介入了他的生命之后,他的时间、他的人,甚至是他的床,有一部分已经被淳宇浪瓜分走——过去特地留给弟弟的空间,相对地缩小许多。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仁永逢决心走出年少时遭受的「意外绑架」阴霾,也让弟弟仁永源由自己的束缚中解放,让他不必再充当自己的护花使者,不必再每夜每夜辛苦地将他由恶梦中拉出来。少去这些额外的差事,照理说,弟弟应该也是乐得轻松、高兴——高兴自己终于有时间与空闲,去建立属于自己的生活才对。
假使因为这样,牺牲掉少许亲密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才是。
「没吵架,那就直接去问吧。想那么多做什么?」淳宇浪推了一把说道。
有时候隔阂不过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只要当作它并不存在,说不定就跨越过去了。
「不用你催,我自然会去问。」
淳宇浪笑觑着他,眼神诉说着「最好是如此」。
「怎样?」仁永逢马上以「有意见吗?」的眼神瞪回去,心想要是他敢调侃自己一句,他就要将他由自己腿上赶下去,让他跌到地上吃泥巴去!
可是淳宇浪还没有开口回答,一阵喧闹的声音就由外而内,渐渐往花园这头靠近。
他们互相交换不解的一眼。
外面好像陷入一团混乱,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淳宇浪才从仰躺,转而坐直了身体,就看到大队身着禁卫军服的人马,络绎不绝地由长廊走向花园,延伸到了他们的凉亭内。
转眼,他们两个已经被一小队士兵给包围住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士兵会闯入仁永府内?
很快地,解答者现身了。
众士兵当中宫阶最高的一人,手捧着一纸命令,道:「药王淳字浪,因涉及谋反与危害国家社稷,即刻起拘提到皇宫大牢内,等待审讯。」
什么?!
仁永逢激动地起身。「慢着!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吧?为什么药王会对国家社稷有害?他的药不知造福天下多少苍生,更不必说他配出来的药曾经帮助过多少人,连太子也是他——」
「你就是药王吗?」率兵的主将,面无表情地反问。
「不是。」仁永逢必须说,他肃杀的神情看起来还挺吓人的。「可是——」
「谁才是药王?」冷漠的态度,一副不愿浪费唇舌与时间在闲杂人等身上的样子,冷冷的目光扫向了淳宇浪。「你吗?」
仁永逢一瞬间差点想叫他否认,但淳宇浪只是冷静地回瞥了仁永逢一眼,似在安慰他「稍安勿躁」、「不须紧张」,就挺身面对那名主将,道——
「我是淳宇浪,没错。」
「带走!」
一声令下,士兵中的两人一左一右地箝住淳宇浪的手臂,二话不说就将他往外带。
「等一下!你们要将他带到哪里?」
仁永逢不过是跨出一步而已,两柄长枪已经在他面前交会成叉状,警告意味浓厚,一副不许他再上前半步的模样。
「这命令是出自谁的手?告诉我,是谁陷害药王的?他不可能犯下什么危害国家的重罪,这一定是场阴谋!」
「这是陛下亲自下达的命令。」
主将仅回答他这个问题,便要众士兵整队出发,将他们「逮捕」到的罪犯药王淳宇浪,也一并带走了。
皇帝陛下的命令?为什么?之前陛下还亲口称赞,说淳宇浪宅心仁厚、是国家社稷不可或缺的重要人才,现在怎么会……怪不得俗谚说伴君如伴虎,随时都大意不得。
「淳宇浪,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将你弄出来的!」
无法阻止他们将人带走,仁永逢只能追出大门外,朝着他的背影,大声地承诺。即使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将他弄出来,但是他发誓他会一直努力,努力到淳宇浪获得自由的那一刻!
「药王被皇帝的军队带走的事,我们都听说了。」
陆续赶到仁永府的好友们,在见到逢的第一句话,便是「需要帮忙的话,不要客气,尽管说」
「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逢困惑地看着朋友们。
源说道:「是我一个个去通知的。」
对弟弟的自作主张,逢不是很高兴地说:「目前淳宇浪的状况不明,我们根本不知道里面的详细情况,这样子大张旗鼓地为了他而做什么,会不会反而给他带来更多的困扰与麻烦?」
「人多好办事。这次的对手可是皇帝陛下,你不会以为光靠我们家,可以有办法对陛下怎样吧?」源语重心长地说:「即使是我们把全天下的人都找来了,很可能还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哥,假使你真的想要药王早日被释放,就不能再客气、光顾着替别人着想。我们必须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同心协力来完成它——可以依靠的就依靠,能借用的就借用,包打听的去打听,这都胜过你一个人傻傻地摸索。」
逢转头望着他们兄弟的这帮好友,道:「你们要是觉得自己不想帮忙的,不勉强。不必为了我们而成为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愿意留下的人,留下来就好。」
「什么愿不愿意、利不利用的。」率先回应的华钿青朝仁永逢说道:「你当我们没有脑袋,不会自己判断吗?傻瓜。源说得没错,这些你不必管,只管说出你们需要什么。大家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是出钱出力地帮忙你。」
「没错,有空烦恼这些,不如快点将目前知道的情况说一说。」郎祈望用力点头,道。
「最重要的就是……皇帝将药王关起来的理由。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萧证问道。
望着大家将此事当成切身相关的事,也把淳宇浪当成自己人的态度,仁永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表面上的理由,说是药王危害国家社稷。可是药王只是个人,并未拥有军队,也没有谋反的可能,这理由实在太牵强了。我个人的怀疑,我猜想是不是和前一阵子药王曾替皇帝开过的一帖药有关。」
这是仁永逢在事件发生后,反复推敲下,得出最有可能的理由。
「药?是什么药?」
在众人面前,仁永逢将那一次皇帝召见药王的目的,说了出来。
他不否认自己的这个举动,已经算是侵犯陛下隐私,透露了陛下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是让陛下「淫行」曝光的动作。万一被冠上「背叛者」的罪名,也不足为奇。
可是,如此一对比,不是显得很有趣?
真正有叛国嫌疑的人,现在可以到处趴趴走,东奔西走地散布与皇帝相关的「谣言」,并引来一票看戏、看热闹的人。
忠心耿耿,不曾对皇帝有贰心,一心一意治疗陛下的无辜百姓,现在却深陷囹圄。
「哇,后宫多到满出来,现在终于吃到苦头了吧!哈哈哈哈……」郎祈望听完理由,马上嘲笑皇帝说。
「你还有心情笑。」华钿青啧啧地摇头说:「他站不起来不打紧,迁怒到大夫头上可就惨了,往后谁还敢再医治陛下?只要没效果,就得丢掉脑袋的话,全天下有多少大夫的脑袋可丢?」
「透过皇后娘娘,我多少也曾耳闻过皇帝在后宫内的行径,只能以『放浪形骸」来形容。他会有硬不起来的一日,实在一点也不令人意外。」萧证说道:「我去通报皇后娘娘此事好了。她一直很感谢药王治好了太子,不可能会放任皇帝透过一些居心不良的狗,要挟、恐吓,甚至对药王不利。」
「那太好了,皇后娘娘肯出手的话,对药王自是大大利多。」冬生立刻断言,并且高兴地拍了拍仁永逢的肩膀,安慰道:「有娘娘做靠山,相信此次药王大人一定能逢凶化吉,你不必再担心了。」
「多谢大家,谢谢你们的关心。」仁永逢红着眼眶,点点头。希望一切能如同冬生说的,平安落幕。
「对不起,源。」
朋友们各自决定好了该帮忙些什么事之后,离开了仁永府。这时仁永逢也才有时间向弟弟道歉。
「刚开始时,我有些气急败坏,你不会怪哥哥吧?」
仁永源摇了摇头,苦笑。「药王他是哥哥你厮守一生的对象,现在被抓进去关了,哥哥当然会患得患失,这很正常。我不会放心上的,哥也不必记着这种小事,眼前你要烦恼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嗯,谢谢你。」
将脑袋靠到弟弟的胸膛上,就像是过去他们经常做的那样。
「啊……」
但仁永源却突然将仁永逢推了开来。
「源?」
仁永逢不解弟弟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动作,顺着他紧张、直盯着某一处的视线往前看,见到的是一抹快速消失于走廊尽头的矮小身影。
「对不起,哥。我临时想到一件事,必须处理一下。」说着,仁永源的人已经不断地向走廊移动。「晚一点儿,我们晚一点儿再说!」
许着承诺,急急忙忙地追着那身影而去。仁永逢还隐约听见了——「你误会了,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等我一下……」
从弟弟罕见地变了脸色的模样来看,仁永逢猜想,该不会弟弟有了喜欢的人?所以这阵子才会如此心不在焉?
假如这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他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给予弟弟全副的注意力,弟弟一个人一定会觉得很孤单、很寂寞。
可是现在弟弟身边既然已经有人出现,有人能给弟弟安慰,有人能照顾弟弟的话,仁永逢的心中就不必一直对「只管自己幸福,不管弟弟死活」的事,抱持罪恶感了。
为了他们仁永家的未来着想,仁永逢祈祷源爱上的是一名可爱、懂事,又惹人怜的好姑娘。
从现在起,他每天都会期待着,源将她介绍给家族的那一日早点到来。
第四章
淳宇浪被关入大牢里,并没有立刻受到审讯,只是单纯地被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面,度过了一段不知道是日或夜,是月初或月末的日子。
他在里面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不大的空间里面,只有一张矮桌、睡榻与笔墨等等。
可笑的是,虽然提供了笔墨,可是阴暗的环境中,连盏灯都没有,与其摸黑书写出一张张的鬼画符,不如放弃。
因此,淳宇浪花费了许多的时间在睡觉和发呆上面。
只不过看上去像是发呆的表情,藏在里面的脑子可是思绪清晰地分析着所有透过士兵们的嘴传入他耳中的或大或小消息。
看守大牢的士兵们,素质并没有当日大队前来抓他的那些士兵们高,他们不只看守的时候漏洞百出,还经常谈论着外界的小道消息。只是扣除占据大部分消息的八卦之后,有用的情报几乎是少之又少。
原本期待多少能听见自己被关进来的原因,或是在自己被抓之后,陛下是否有对仁永府下手——譬如清算他们家的药铺之类的。可是这两者的消息都付之阙如,淳宇浪也只能以「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来安慰自己。
而就在吃过第八顿饭菜,还未迎接那日的第九顿饭菜时,淳宇浪终于被拉出了大牢——一瞬间,他心想自己不会被砍头吧?
早知道在离开之前,我应该要先和他吻别的,因为,那可能是我和逢的最后一吻。
本来是讨厌把气氛搞得像是诀别,但万一真的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刽子手刀下亡魂,他一定会死不瞑目,非常不甘心的。
他们给他戴上黑头套,让他在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的状况下,只能任人摆布地被带进一顶轿子里,摇摇晃晃地行走了半天,最后停下——停在一个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可能是处刑台,也可能是荒山野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