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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寒光营——
最初是“四千傀儡蛊一个没有留下”的密报,虽然容熙事先听容云说过了,但真正听着这个消息,看着那些人的惊疑,他的感觉是比在小刑室第一次听到还要意外的。然后,不出所料,这样不同寻常的情况,立刻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如果傀儡蛊留存,势必会落到容承手中,成为制造更强傀儡人的原料。西弘皇帝容承与兄长烈亲王容熙的矛盾对外是秘密,但当时主客厅中位高权重的十几位大人物中,还是有将近一半是知道内情的。
四千傀儡蛊尽毁,陆长明身死,甚至是寒光营倾覆,这怎么看怎么都是对烈亲王最有利的结果啊,反应快的政敌立刻就此开始了对容熙的暗中陷害。容熙对于这样的情况是有心理准备的,留神应对着。容云确实做了好事,但在当时的容熙看来,也确实给他惹了麻烦。
而无论陷害也还是调查也好,需要的是证据,然而,就在事情经过一点一点被盘问细究、整理明晰后,包括容熙本人在内,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一切证据表明,这事跟烈亲王不可能有关系。
首先,“有人谋害寒光营,对此烈亲王是提前知情的,烈亲王为了防止傀儡蛊落在皇上手中,才送儿子进寒光营处理此事的。烈亲王为了一己私心,不惜毁掉整个寒光营,而且可能陆门主的死也是被算计的。”这就是某些人最开始的恶意暗示。应该说幸好容熙虽然掌握着号称天下最强的傀儡蛊王,却一直被公认地是暴殄天物,不然,恐怕会出现更加恶意的猜测暗示吧,比如直接来个“烈亲王是幕后,把儿子送进寒光营就是为了这事”什么的。
这样的恶意,在容云挑战陆长明的详细经过明朗后,自动消了音。事实证明,决斗最初是陆长明主动的,而容云在整个过程中都处在下风,四千傀儡蛊大部分都是陆长明走火入魔自己毁掉的。于是,如果假设烈亲王是事先知道有人在谋害寒光营而将儿子送进去的,并且进一步假设烈亲王还知道陆长明也会回营想顺便算计的话,那么面对打不过的高手不智取却直接力敌,这种行为实在不是一般的犯傻;而如果烈亲王不知道陆长明也会回营,那就更好说了,烈亲王都不知道会出现一个人能毁掉大半傀儡蛊,自然跟他无关。
另一边,容熙在听到“容云整个过程中都处在下风”时,就愣了一下。容云的武功修为他探过了,虽然无法确知,但也能知道起码不会比陆长明差太多,“处在下风”多半是故意的吧。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众人不断寻找证据,不断讨论证据,努力分析,最后一起得出了一个“幕后之人有迷惑人的方法,陆门主跟蔚代统领与云堂主一样都着了道,陆门主脾气暴,看到寒光营大劫,确实是非常可能不小心走火入魔了”的结论。
容熙明知道事情都是容云做的,看着整个过程听着最终结论,心情渐渐由惊讶到哭笑不得最后又到惊讶。
如果说,最初容熙还有些认为容云是“运气好”的想法的话,听到最后,他确定单纯运气好不可能好得如此滴水不露。是的,除了中间连累了一下云槿,他发现容云的行动简直精密得如同皇宫千宝阁的机关。
被人作为借口奚落他教子不严的“挑战出营”,恰好证明了他与此事无关。他本以为容云天真,让很多人目睹了经过却没有灭口,但那些人反而成为了证明容云“确实处于下风”与陆长明“确实走火入魔”的有力证人。
自然有些人最初是想对这样的证据视而不见的,然而因为所有的一切,又都与查找真正的幕后黑手息息相关,所以,他们最后不得不“见”。
对容熙来说,如果这样的情况,他还能把自己搭进去,那他绝对是吃错药傻了。
而涉及寒光营被屠的事情,晋亲王容瑀到底还是有失职之过的,就算他刻意表示出不心虚的态度,但也不敢像清晨那样行事,或者说,他不得不转攻为守,自保为主了。
事情经过渐渐明了,有了容云的提示,容熙总体上来说,应对心情是轻松了很多的,并且在旁观中,发现蔚思夜确实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然而,他发现跟他预想担心中不同的是,蔚思夜为自己开脱罪名时根本连提容云都没有提,事实也证明,蔚思夜为自己辩护跟容云完全“无关”。
容熙联系一下前因后果,才发现,容云保下蔚思夜的过程,当真相当的巧妙。
再然后,就是众人针对幕后黑手的讨论,容承与朱明镜最后定夺。
——西弘上层对真正幕后黑手的猜测,与容云跟蔚思夜的猜测相类似,只在各自独家情报上有些出入。
容熙看着容承那没有丝毫破绽的愤怒而慈悲的表情,根据经验,他知道容承多半是觉得所有的推测都很顺理成章。
容云做了很多事情,然而这些事情的结果,不是给了别人一个假相让别人不安疑虑,而且给了别人一个“真相”让别人心安理得。
这一切绝对不可能是单纯的“运气”!
——当然容熙现在还不知道,容云在寒光营的布局,远不止于此,甚至他给好友们增加的工务都不在于此。寒光营这点“小事”,他自己就能直接解决,容云习惯性撒下的,是笼罩天下势力的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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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熙不得不承认,当时在得到结论的一瞬间,他感到了寒意,甚至感到容云有些可怕。
好在长期处于上位,让他早就学会了自我定位,与对别人才能的包容。“太强了无法掌控,要除去”,这是他从小接受的帝王教育中首先被要求抛弃的下位者的狭隘想法。
所以,那一瞬间的寒意与“怕”,用在不是敌人的人身上,其实恰恰是一种肯定,转而便是欣赏。
至此,容熙彻底打消了逼走容云的念头,容云这种人,除非开诚布公,否则恐怕他真的没本事逼走吧,而暂时留在身边的话……
回想一下,这孩子除了最初手段激烈了些,然后在忏心血诫时说过自己的目的与想法,其实,并没有怎么“缠”着他这个“父亲”不放,然而,无论被怎样对待,这个孩子一直对待他的那种态度——敬慕守礼却又很奇妙地并没有太疏远的感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容云居然没有疏远的感觉了?难以置信,然而无论是清晨小刑室中的配合,还是刚刚那个尴尬的融冰的场面,事实胜于雄辩。
是因为容云的态度吗……?
容熙想到容云对自己的态度,无论是自己执行家法的鞭刑,还是忏心血诫、玉荆棘,都够一般人跟他翻脸了。如此强者对自己那样的态度,真的是因为自己是“父亲”吧。
忽略心中有些轻微不可查的不是滋味,容熙感到自己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动容了。也因此,看着容云就这么安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他心情复杂地感叹了一下“人不可貌相”。
清晨他教训容云不要自负,虽然那个教训本身没有错,但针对寒光营之事,容云其实已经是做得不能再好了。
而且,大概这个孩子没有自负吧,对自己的话……这个孩子深拜领受了。
当时,作为长辈,他给的应该是肯定,而不是严惩。
错了,至少要表示歉意。说起来,这几天他从容云这小子身上真是深刻感受了这种做法。
今天的事情,相关牵扯很多,而且老实说,有些事情他还不是很明白,比如,陆长明是怎么走火入魔的,为什么容云从蔚思夜那里知道了容承跟他的矛盾,似乎并不惊讶。他与容云接触还太少,容云留下的话,为了避免发生同样的错误,有必要加深了解。
先去吃个晚饭吧。容熙心中平静地想着,决定要跟容云谈谈。
然而,就在这时,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打破了难得的宁静。
容熙心中一动,这脚步声可以说有些慌乱了,能让自己的老部下如此失态,难道出事了?
“王爷。”来人是府中账房江清浅。
容熙皱了皱眉,江清浅虽然表面上是个账房先生,但是实际上却一直为他打理暗中事物,向来稳重。
“老江,怎么了?”容熙问。
“王爷,欣儿小姐……小欣儿失踪了。”江清浅看了一眼容云,沉声道。
“什么?!”容熙惊了一惊。
“确认是失踪?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有什么线索?”容熙问。
“回王爷,到处都找过了没有找到,根据调查小欣儿应该是今天凌晨失踪的,目前有些线索,但还需要王爷定夺。”
容熙沉吟,迅速整理着突如其来信息,转身看了看依然安静站在他身后的容云说:“你听到了。”
“是,请王爷吩咐。”容云颔首为礼。凌晨出事的话,正好他跟父亲都不在府中。
“今夜不用随侍,也不用守夜了。”虽然没有明说,但容熙实际上给容云放了个假。他知道,虽然容云自己说没有大碍,表面也看不出什么,但那一身伤不可能凭空就好了,失血更需要休息。他能探出来容云失血没有上次忏心血诫厉害,但多休息没有坏处。
这算是男人之间的理解吧,因为容熙自己如果受伤,一般也不会表现出什么。只是小义女出了这样的事,他跟容云预计的谈话,恐怕要延迟了。
容云没想到父亲不仅没有吩咐,反而给他放了个假,语带谢意:“是,多谢王爷”。
叶欣儿失踪,前期调查他能做的有限,不如照顾好自己,才能更好的帮助父亲。容云没有想太多,在父亲离开后,转身去伙房找鸡蛋了。
第一百零八章:准备(上)
翌日,天光还没放亮,容云便做完了例行的武学演悟,打理好自己,来到了父亲的房门外,履行贴身侍卫的职责。
昨天他休息得很好,外伤没有什么大碍,外伤的疼痛也基本可以忽略,内息经过北地玄冰的协调,目前处于稳定阶段。昨天夜间他试过忏心穴,确认在练习适应内伤的疼痛上效果不错。还有六天,他应该可以达到能够承受乾坤重元强行突破的程度。而且他比预计失血少,六天之中相冲强烈时,他可以适当放血缓解,六天之后应该还可以保有一定量的鲜血用来作为突破乾坤重元的后备保险。
因为乾坤重元的关系,虽然这次他失血没有上次多,但血量还是有些紧张,容云对自己到父亲身边后一直处于失血边缘的丢人状态有些无语,这个状态不太妙,如果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他应变的选择会因此而减少很多。所以,不依靠放血缓冲、强行突破乾坤重元是最佳的选择,好在按目前自己的状态推算,他努力一下十有八九应该可以硬扛过去的。
思考间,容云抬头看了一眼依旧灰蒙蒙的天色,善观天象他知道今天会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习惯性微勾起唇角自然的笑意,站在父亲房门外,容云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当天色渐渐放亮,江清浅跟卫武来到容熙门外时,看到的便是容云带着平静的笑意,尽责站在老上司房门外的样子。
卫武跟江清浅一样,看上去四十多岁,他也跟随容熙多年,在军中时他是元帅容熙总管营务的副将,兼负责照顾元帅起居,如今即使不披战甲,他也依然一直负责容熙的起居。
烈亲王府中没有下人,只有容熙的老部下与他们的家眷。在当年的风波中,容熙举步维艰依然咬牙保下了自己的老部下,没有让这些在战场上跟着他拼杀了所有青春岁月的兄弟们成为他失势后权力争斗的牺牲品。如今容熙已经摆脱窘境重新掌握了权力的主动,他的老部下们也大都成家立业,不再需要容熙保护,然而,除了几个家中还有长辈的,这些曾经叱咤沙场的老兵们却都依然留了下来,一如既往地跟着他们的老大。
“老大”容熙是个重情重义却也狠心的男人,对自己尤其“狠”。他们知道虽然表面上王爷一派潇洒亲和如昔,然而当时过境迁他们不再那么执着当年的血仇,人过不惑之年成家立业之后,看着王爷孤身一人,他们怎么能忍心离开。
卫武为人比较心细和善,江清浅不同。最初的时候,江清浅几次三番告戒自己不要对容云有偏见,老大那个顽固的家伙,恐怕一辈子也就这么个儿子了,他对容云抱了很大期望。可惜,让他近乎愤怒的是,容云出现才几天,就不断地给老大惹麻烦,实在是不省心到极点。
容云见两人到来,微微颔首为礼,他知道这些人都是父亲的老部下,好兄弟。
陛下,对烈亲王的老部下,您不要太守礼,尽管叫大叔大伯——这是庄仪曾经的教导,容云依旧为此努力着。
和善的卫武对容云也点了点头,但江清浅想着容云的不孝,想着他刚刚查出来的叶欣儿的消息,心情不是很好,完全没有理会容云。
卫武端着洗漱用的水盆不方便,江清浅帮他敲了敲容熙的房门。
事情不单纯,他恐怕不得不跟王爷出京一趟了,江清浅皱眉想。
“进来吧。”容熙的声音传出。
推门而入,直接进入内间卧房,容熙在床榻之上是闭目冥想的姿势,他一夜并未真正卧眠。确认小义女叶欣儿失踪,容熙当然不可能不担心。皓白出发去疗伤之前将女儿托给他照顾,结果却是寒光营出事,小欣儿失踪。
昨天,江清浅等人见容熙处理了一天寒光营的事情,又为叶欣儿的失踪费神直到深夜,便要求容熙休息了。容熙没有推辞,一来休息很重要,同时他可以整理思路,二来该查的差不多都查了,就等最后一个结果,他相信江清浅足以办好。
进门后,卫武与江清浅略略见了礼。容熙与江清浅视线相对,江清浅神色有些奇怪却欲言又止,容熙皱了皱眉。用卫武送上的布巾,容熙简单洗漱了一下后,便接过了江清浅带来的密信观看起来。
容云没有打扰父亲与老部下之间的无声默契,他安静地屈一膝跪下给父亲请安后,停了一会儿便起身开始为父亲煮早上养胃的药茶了——这是三天前他第一次给父亲守夜后的清晨,卫武来时,父亲交待他以后代卫武做的。
容熙读完密信不由看了江清浅一眼,明白了为什么今天老部下会那样神色奇怪地看他。
昨夜一番调查后,他们推论出幕后黑手会必定会留下后续,如今果然被江清浅找到了这封密信。密信的内容除了意料之中的提出要求,还很有些不同寻常。密信上写着——
烈亲王亲启
二十多年,你负心至今,本夫人伤心之至,且听说你近日已全父子天伦,特此报复泄愤。叶小姐本夫人绑了,但小姑娘非你亲生,本夫人恩怨分明,你带自己的儿子来换吧。叶小姐被本夫人下了长生散,请你尽快到永清郡临山镇寻找后续吧,那是你第一个目的地。
半月夫人
“长生散”听起来好听,其实是一种阴险的毒药,配制时可以加料做成独一无二的成分,解药同时生成,所以通常都是一对一的。而中了长生散的人,如果没有解药,那么就只能再活跟自己年龄一样的天数。叶欣儿今年十四岁,那么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他们最多只有十四天时间救人。
幕后黑手用下毒来限制时间,并提出地点要求,这些都很正常。让江清浅侧目的是,从信上内容看,这个所谓的半月夫人,似乎跟老大还有一段情义?!这太意外了,他完全没有听说过啊!刚看到这封密信的内容时,江清浅敢说,他十几年都没有这么惊讶过了。
容熙面无表情若有所思,见卫武拿过衣物便起了身,思索间突然想到什么道:“老卫,明天开始你早上就休息吧。”
“王爷的意思是?”卫武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