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云组织了一下语言说：“对景烈来说，擎王与弘帝才是敌人。”

“嗯，我也觉得景烈暂时不会成为头号敌人。”容熙点头，若有所思。

容云看着父亲，温和地勾起唇角，礼貌地垂下了视线，等待父亲整理思绪。

……

容熙从思考中回神，就看见了眼前孩子脸上那个温和平静的微笑，这个漂亮的甚至似乎带了一丝包容的微笑，让容熙愣了一下。然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想跟容云谈父子关系的，却没想到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交换意见，而那个让他心情复杂的，原本的话题……

容熙挑了挑篝火。

“那么，你知道自己身份麻烦，留在我身边会授人以柄吗？”这个问题，容熙终还是问了。

“是。容云知道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而您与弘帝有宿怨，容云是您的‘大麻烦’。”容云一如既往，有问必答。

然而，容熙听了，心中却渐起波澜。

“那你还执意留下？”容熙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叹息。

如果说，在了解容云的能力之前，容云的做法会让他怒其顽固盲目不识时务，现在他除了叹息已无话可说。

容云什么都知道。那么容云的执意，除了是为了“父母和好”，事实上，还应该是为了……

“容云想成为您的盾，容云很高兴做您的贴身侍卫。”容云稍稍扩大了微笑回答。

今天父亲对他很好，容云本就很开心，又是在父亲面前，连带着，他的笑容非常纯粹而幸福。

看着容云的笑容，这次，容熙没有再移开视线。

印象中，这并不是容云第一次这样笑，但这是容熙第一次认真看。

其实，他已经发现了，容云的“笨”，多半是因为容云不知道怎么跟他这个“父亲”相处。但容云还是很直率地用笨拙的行动，向他传达了“您是容云的父亲”。

这个孩子，是特意来保护他的！

容云……为自己的母亲，甘心自封一半内力以鲜血养血灵芝，然后，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任打任罚，听凭吩咐。一个孩子，期待自己父母和好，期待能有一个家，不是很正常吗？够强大有能力，所以做，太正常了。

就是，有点傻……

想到这里，容熙惊讶的发现，虽然不是他的孩子，但是他却感到了鲜明的心疼，而且，这种心疼并不一般，似乎……是对“儿子”的心疼。

是因为容云眼中的“父亲”是他，容云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的孩子……吗？再过一段时间，等他确认容云足够理智，他真的要告诉容云，自己不是那个“父亲”吗？

第一次，容熙产生了这样的犹豫。

然而，尽管心疼了也犹豫了，但是烈亲王毕竟是烈亲王，他依旧冷静地继续问出了眼下新产生的、另一个关键问题——

“容云，你知道得实在是太多了，已经不是超乎想象能形容的了，我可不可以问，为什么？”

＊＊＊＊＊＊

或许，若干年后，景瑜会郁闷地抱怨为什么那对父子都那么理智。

此时此刻，容熙认识到了，容云其实是不懂得怎样与“父亲”相处，也认识到了，容云爱自己的父母，想要一个家，很正常。然而，他还远远不知道，他的孩子，即使有着这样“正常”的想法，但实际上，对于父母，尤其对于家，其实没有什么正确概念。

容熙不知道，他的孩子不只是因为他当初的冷言冷语，才表现出没有要求的态度，更是因为，真的不懂得要求什么。而他弄错的最重要的，将会让他心痛欲绝的是，容云虽然医术高超，把武功突破与伤口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然而，却并不是因为会“照顾”自己，而是恰恰相反的，完全不懂得爱惜自己。

第一百三十章：父子谈话（五）

“回父亲，因为容云有挚友。”提到自己的好友，容云温和的微笑中，多了一丝豪情。

容熙瞬间便想起了京郊三十里亭，肯为容云对他双膝落地跪礼的尹昭云。那个表面冰冷冷的年轻人，其实很礼貌又很巧妙地为容云说了好话，提醒了他。

“比如，尹昭云吗？”

“是。”

容熙笑了笑，他也很清楚朋友尤其是挚友的感觉，顺便就应景感叹了一句，“尹昭云确实没有白见我一面，你记得谢谢他吧。”

“……？”容云一脸疑问。

“……”容熙默了一下。

尹昭云那样的年轻人居然能为朋友操心“笨”，这小子不会一点没感觉吧。

“那你为什么让尹昭云见我？”

“昭云说他想拜见您。”容云回答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容熙。

“笨”成这样，难怪人家想揍你。

“你当时还在被我惩罚，没事儿来拜见我不是给你找麻烦吗，你觉得你那位朋友是没事给你找麻烦的人吗？”容熙下意识地教育某人。这小子这么一直笨下去的话，实在是太考验人的修养了。

“不是。”容云恍悟了什么。

“总之，你想明白了就去道谢，实在想不明白的话，做好被揍的准备，去问问他本人吧。”知道了容云笨，容熙直接给容云指了条明路。

“……是。”容云乖乖听从父亲教诲。

到这里，容熙基本算是满意了地点了点头。只不过他一边点头一边哭笑不得地发现，他问话问了一半，话题似乎又拐偏了。

“嗯，凭尹昭云的背景，他‘知道’得不会少，不过你们才认识一个月吧。”容熙再次把话题掰正，他问得其实很客气友好。

这是“父子”谈话，不是质问，容熙不是杯弓蛇影的人。

“是的。其实还有，当前的司命‘血枫’‘寒音’，也都是我的好友。”容云说。

“……”容熙。江湖黑白两道啊。

然后，容熙想到的，就是几天前他请杀手清洗府中禁军眼线的事。

杀手组织古来有之，长久下来，跟朝廷江湖三教九流都有渊源，情报线可谓深广，司命所掌握的情报量绝对不容小觑。当然，这个组织自律也极强，不过就算遵守行规不透露雇主信息，聪明人也能从“事实”出发，推出大量信息。何况如果司命只告诉好友“擎王正在勾结西弘上层”“烈亲王与弘帝不睦”“霆皇无意插手行刺”这样总结性的信息，完全不犯规。

就拿清洗烈亲王府中的禁军来说，只要一句“有人请杀手伪装刺客”，然后，分析结果——禁军死得很有针对性，而烈亲王府没有实质损失——就能大概推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容熙不由看了容云一眼，合着这小子什么都知道啊！

容云说这些，其实已经够解释他所知道的了，剩下的，比如擎王联合摄心蛊主过边境、联合弘帝欲水淹东霆，那是他东霆暗部的机密，暂时他没有必要跟父亲说。

然而，容云想了想，握了握拳，再次郑重地长跪起身。

容熙愣了一下。

“有件事情，容云一直不敢跟您说。您可能很快就会知道，但现在容云不敢说。求您不要动气，容云愿领任何责罚。”

这孩子居然也会“不敢”说啊。

容熙目光深沉地看着容云，突然听到这样的话，说不意外是假的，然而他却也没有很意外。事实上，他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跟小瑜有关”？当年端和公主手腕也不一般，虽然当年他灭掉给小瑜下毒的组织时，查到了端和公主的势力最后都被上任霆皇也就是小瑜的哥哥接手了，但是，难保不会留下一些。十六年的时间不短了，若找上容云，其实也不奇怪。

有些事情可大可小，不能一概而论，所谓时机，也不急于一时，就像……

容熙这么想着，他严肃却也未失温和地，探手臂按上了容云的肩，拍了拍，微微用力，让容云重新坐好。

看着容云：“我知道了。其实，我也有一件事，一直没有跟你说。”

这一刻，两双相似的清醒而深明的眼眸相视，然后，依旧平和地，两人互相点了点头。

秘密与解释不同，将心比心，秘密并不是问题，智者懂得善用好奇，他们都有心，会感受，也都有理智，会判断。

“你会下棋吧，改天有时间，我们下一盘。”似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容熙说。

“是，父亲。”

“行了，休息吧。”

“是。”

……

这一夜，算是好眠。

＊＊＊＊＊＊

次日，果如所料，治安长带人上了山寨，江清浅代表交接了一下后，众人返回盛来客栈。然后意料之中的，他们从掌柜那里，拿到了那个半月夫人的传信。

容熙看了一眼江清浅，江清浅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顺利。

烈亲王容熙不是容易被占便宜的人，针对花上舞的黑衣女子，他已经暗中调了不少高手到盛来客栈附近，就等着类似的女子了。花上舞虽然难缠，但众人不用接近也不用完全确定，模仿一下看着像的所有女子，打着这个黑衣女子的旗号出去各大势力地头上转转，就算不能辨明真假，“转转”的所有后果，也够黑衣女子头疼一段时间了。

江清浅无声告诉老上司的，就是他们已经按计划去查花上舞了。至于容云，他早感觉到了父亲的安排，既然父亲会查，那就不用他自己动手了。

接下来，众人到容熙房间，展开密信——

各位，辛苦了。

不愧是烈亲王，行事干净利落！为民除害，善哉善哉。于是，各位将有资格拿到武林盟主岁末风雪大会的英雄贴了。相信不出今日，必有人双手奉上。听说这次风雪大会将见证一个上古传说，为此，萧盟主召集天下英雄。以诸位的能力相信不难在风雪大会上出头，得到萧盟主青睐。

叶小姐，将会是各位见证上古传说的，奖品。

半月

这一次，半月夫人到是明确说了结果。对此，四人简单商讨了一下，决定先等人“双手奉上”英雄贴后再细说。

众人分开时，容熙却在八仙桌上摆了两个茶杯，对着容云敲了一下茶壶。

容云微笑颔首，乖乖去煮茶。

江清浅正要迈出门，见此着实愣了一下。这父子俩，什么时候这么和谐了吗？

放下江清浅在门外莫名好奇，为老上司高兴的同时，又对魔女的儿子有点不爽的复杂心情不说，房间内，容云沏好了茶后，坐在了父亲的对面。

宫毓卓在的话，有些事情商议起来不是很方便，容熙只好“牺牲”老部下来不着痕迹地节制宫大统领的行为了。不过话说回来，目前的江清浅，绝对无法想象容熙会跟容云谈什么。

自称半月夫人那人的那封密信，在表面的文字之下，包含了太多东西。

首先，关于岁末风雪大会，说起来，它本身其实没什么，就是常规的武林大会，只不过加了一个上古传说的噱头。按萧渊的说法，是他的出身之地——凉水双遥与上古传说相关，经过他多年探索后终于发现了决定性的线索，他恐自己力薄德浅，不敢轻率入古人遗迹，便借此次武林大会召集天下英雄，共同见证传说。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正常，江湖人喜欢在武林大会上用各种宝物、秘籍作噱头，大家也早就习惯了。所谓宝物不过是个幌子，重要的，总是武林大会背后的意义。

比如这次风雪大会，原本可能还算平静，但发生了一些事后，眼下可谓时间点刚刚好。江湖传闻萧渊为人刚烈，对徒弟不是很照顾，结果弄得三大弟子不满，合伙架空了师父。如今，听说三徒弟皇甫安彦在西弘寒光营事件中意外身亡，这可预示着某种变化。

皇甫安彦别看只是萧渊的三徒弟，然而却是三大弟子的核心，传闻本事非凡。意外身亡之后，其身后势力必起波澜，这在很多人看来，就是不可多得的重新瓜分利益的机会。而皇甫安彦身死，萧渊是不是会乘机反击，拿回大权，也是很多人关心的。另外，虽然萧渊对徒弟不太照顾，但成为萧渊的徒弟好处还是很多的，不在乎前者而梦想着靠后者扬名立万的年轻江湖才俊大有人在，很多年轻人觉得这是他们的机会。

总结这些可以知道，参加这次风雪大会的人不会少，各方关系也不会简单。

然而，这些却不是容熙与容云关心的重点，他们关心的，是更加背后的那层意义。

叶欣儿到底是谁绑架的？从擎王刺客的动静与局势中各个势力的动机、能力上分析，多半是擎王为了调容熙出京干的。所以，对于寻找幕后绑架者，容熙一直没有把它放到第一位，而是以救人跟反设陷阱为优先。

同时，容熙一直在等着一个突破口。要知道，事情都有两面，烈亲王绝不是好惹的，对方的每一次接触，都要冒着被容熙掐住七寸的危险。容熙等着对方类似交换人质的大动作，然而，等来的却是一个“武林大会”的奖品。

他们如何获得“奖品”？毫无疑问，对方很狡猾。就这么牵连了盟主萧渊，让他们自然而然地一边怀疑是不是萧渊也跟擎王有勾结，一边还要思索是不是障眼法，或者，是故意陷害萧渊来挑起事端。

而麻烦的情况远不止于此，这还要从容云在寒光营得知的“皇甫安彦其实很蠢”说起。

皇甫安彦从他声名鹊起开始，一直“低调”地向天下人展示着他“冷漠高贵超脱世尘”的能力，时间不长，他的事迹都很完美——如今看来，不排除有人在背后故意扶植。但皇甫安彦究竟如何，容云，也就是霆皇景烈可是亲自鉴定过了，而弘帝容承，不管他之前知不知道皇甫安彦的蠢，反正皇甫安彦死后他一定会知道。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皇甫安彦生前，正是江湖争夺傀儡蛊秘药的高峰期，而皇甫安彦那些伟大的灭人满门的事迹，现在看来，更像是被人操纵着控制傀儡蛊秘药的走向——最终流向西弘寒光营。

那么，谁操纵着傀儡蛊秘药的走向？第一嫌疑人就是萧渊，何况萧渊本就是傀儡音的创造者。萧渊故意退居幕后，让皇甫安彦出面转移世人注意力，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关四千傀儡蛊，对于傀儡蛊秘药究竟为何，容熙与容云还是很关注的。

另一方面，皇甫安彦其实很蠢、不把人命当回事藐视天下这一点，萧渊不可能不知道，但是，皇甫安彦的蠢已经被容承知道了，萧渊却不太可能知道。——当然了，其实什么也都被景烈知道了，这个，萧渊跟容承目前都不知道。

同时，寒光营事件中还有另一个让人关注的重要人物，蔚思夜。蔚思夜因他的失踪，而开始引人遐想。目前台面上，除了容云与容熙，大家基本都倾向认为蔚思夜是擎王的人，并且可能就是寒光血夜四千傀儡蛊的幕后操控者。于是，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不管容熙与容云怎么想，在宫毓卓，或者说在容承那里，“擎王是否萧渊在勾结？”，都会成为调查重点。这场武林风雪大会，容承是无论如何都会派人参加了，而目前那个现成的调查者宫毓卓，大概更要继续赖着不走，一跟到底了。

总之，除了救叶欣儿，这场风雪大会绝不单纯。

与这复杂的情况相对的，大会地点凉水双遥在东霆境内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容熙很清楚，目前他与景烈之间，双方都不是对方的头号敌人——他还不知道景烈本人就跟在他身边保护他。简单说，就是他跟东霆主人之间的关系不见得比跟容承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