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永逢腼觍一笑。如意其实与娘亲的面貌有几分神似,加上说话的语调……所以一听到如意问他「小公子,您还需要什么?别客气,尽管讲」,当下他想也没想,冲口而出的就是「你可以当我的娘吗?」。
十三、四岁的孩子,不懂得身分之别,也不懂得谨慎。
思念娘亲的温柔、思念向娘亲撒娇的感觉,竟让他鲁莽地做了这件蠢事。但是他并不后悔,因为如意先生最后虽然没当成他的「娘」,他们却误打误撞地建立了奇妙的友谊,如意也成了他一辈子可依靠的朋友。
「妾身有些后悔,当年不该答应公子的。」
「为什么?」他一直很感激她的宽容。
「因为公子显然有些事,还是不愿意对『娘亲』说呀!」如意揶揄地说道。「『娘』可是一直在等,看什么时候儿子会告诉我,这些日子他愁眉苦脸的原因是什么。」
仁永逢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不想以无聊的烦恼,浪费如意先生的时间。」
「哎呀!」如意故作讶异。「难道公子不晓得,如意专门听取诸位爷儿无聊的烦恼,换取谋生的银子吗?怎会浪费呢?」
欸,仁永逢早知道在聪慧的先生面前,客气话是不管用的。
「您当真要听?」抠抠脸颊,也许说给如意先生听也不错,她对男人的了解比自己透彻得多,说不定在这方面的烦恼,她能指点自己一、二,帮助他应付淳宇浪?
「欸,妾身洗耳恭听。」还正了正坐姿。
仁永逢先呷了口酒,清清喉咙,才缓缓述说道:「事情要先讲回多年以前,我家药铺子出了问题的时候。那时爹爹病倒、店内失火,连连出了纰漏,生意一落千丈,需要一个起死回生之计,于是我决定去寻找传说中隐居于谭荖峰的药王……」
既然如意早已经「看」到他与药王的关系,仁永逢也没有了扭扭捏捏隐瞒事实的理由,将自己为了换得药王秘帖,主动投怀送抱的开端,还有年年两个月到山上去当他的奴才等等,一切来龙去脉全告诉她。
连淳宇浪对待他有多过分——脾气大、言词粗暴、动不动要赶他回去,甚至逼迫他得「自食其力」,在山上猎捕自己那一份的食物等等,仁永逢也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
为了以示公平,仁永逢除了淳宇浪的坏话,也坦白地说出了自己如何算计淳宇浪——自己先色诱了男人,目的是想握有淳宇浪的把柄,让他不能拒绝自己每年一访谭荖峰,好取得最新药帖。
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如果不是半年前弟弟决定跟踪他到谭荖峰,意外发现了哥哥与药王的「秘密」,说不定到现在这样的关系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必说,源大力阻止,甚至立刻命令他们「分手」。结果……
「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那家伙放弃隐居生活,追着我下山,还住进了我家里?我想了又想,想破了头,还是想不懂我走错了哪一步。」
仁永逢说完,再给自己添了杯酒,一口气干了它,发泄沮丧的心情。
「更荒谬的是,源还一副站在他那边的样子,完全听从那家伙的吩咐。好像他才是大哥,源是小弟,我……成了不该管事、不用插嘴的娘儿们!」
任谁也猜不出,他拒绝返家的真正主因,便是在此。
十日前,未经知会,也毫无和他商量一句,淳宇浪大剌剌地现身在药铺里,宣称自己已经用十全帖下聘,仁永逢是他的爱妾,他们理所当然该住在一起,所以他就来接他了。
姑且不论自己几时和他「私定终身」,最让仁永逢难以理解的是,他竟说——「你家就是我家,你不能住我那儿,我就去你家住。」
不只是拜访、打招呼,竟还打算登堂入室地住下来?
仁永逢起初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向爹娘解释,自己是怎么多了个夫君,而且对方打算住进来。
继而一想,何须提及那荒谬且不可能成真的「婚约」?只要将淳宇浪当成是来访的友人,安排让他在他们家中住上一日、两日,相信爹娘不会反对的。
假使淳宇浪打算住更久,那就以「仁永堂」专聘药师的名义,提供他住宿,或替他在京城另觅住所也行。
仁永逢还在高兴,自己想出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是谁知这两样提议,那家伙竟给他打了回票。
「什么友人?什么专聘药师?我是堂堂正正来迎亲的。」
「我爹娘都是拘谨的老实人,听不懂你的玩笑话,他们会当真的。天底下有哪个爹、哪个娘,会让自己未娶亲的长子,去当别人的老婆?你是不是想让我爹娘双双被你吓出一身病?」
「有我在,你爹娘的身体会比过去硬朗百倍、千倍。」
这场牛头不对马嘴、鹬蚌相争不肯让步的争吵,谁晓得竟会结束在弟弟仁永源的「调停」之下。
「哥、淳宇哥,你们俩都别争了,我有法子可以让爹娘答应淳宇哥住进我们家。」
「源小弟,我可不当什么药师,也不是区区的朋友。」
「我知道,交给我吧!」
逢非常担心源这样乱打包票,事后会出问题,好心叫源不要插手管这件事,但是淳宇浪马上替源说好话。
「源小弟早已经脱离你的脐带,你就别再像个婆婆妈妈一样的啰嗦,放手让他做他的事吧!」
「就是说呀,哥。长子的你已经替这个家操心这么多年,轮到我分担一点你的辛苦了。你放心,我会让爹娘接纳淳宇哥,让你们可以夫唱夫随的。」
听到这两人一搭一唱讲出来的这一番话,仁永逢气炸了。
根据他们的说法,无论是身为长子的尊严、店铺的地位,甚至连自己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似乎都不被需要了——难道自己只配当个「以夫为天」的小妾?这就是他们想讲的意思吗?
所以那一晚源带着淳宇浪返家,会见爹娘的时候,逢则根本不想知道弟弟打算怎样说服爹娘,径自收拾了一包细软,离开家门。
「……这么说来,你不知道源公子是怎样说服你爹娘,让他留下的?」如意瞠大眼睛问。
「没兴趣知道。」悻悻然地回道。
「呵呵,下次我来问看看,真好奇会是什么答案。」如意笑嘻嘻地说。
「先生!」不帮他出气也就算了,逢一瞪眼,觉得这情况根本是众叛亲离。
「别气、别气,谁无好奇心呢?」如意言归正传地说。「我听你说的这一些,不觉得源有排挤你的意思。说不定一切只是你在结果出炉前,就急于下定论所导致的误会。回去之后,我认为你还是好好地和他谈一谈吧?」
逢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任何人替源讲好话,自己只会越顽固不听。可是从如意口中说出来的话语,他就会老实地听进去。
可能在我心目中,如意的话语和「娘亲」有等值的地位?
究竟是旁观者清,或当局者才了解,只有不再逃避,才能看到真相正慢吞吞地浮上表面。
「不过,实在太好了,听起来你愁眉苦脸的原因,比我想象的单纯。我本来一直在想着要怎样开导你。谁叫你一副活着了无生趣的样子,害我提心吊胆,整天和丫鬟们盯着你,就怕你寻短。」
寻短?仁永逢摇了摇头,他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从那帮禽兽手里获救脱身之后,他曾发誓自己绝不会向老天爷服输,他会接下老天爷丢给他的每一次严苛挑战——因为活生生在炼狱里走了一遭后,他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挺不过的。
哪怕现在我肚子里有条劳什子夫妻虫,我都不会退下舞台!
仁永逢忽然想起,自己可以向见多识广的如意打听,大草原的哪个部族有这样奇怪的风俗?假使连如意都没听过这样的风俗,他想这夫妻蛊的玩意儿,是淳宇浪杜撰出来骗他的可能性居高。
「如意——」
「先生!先生!来人呀,快帮帮先生!」
急吼吼的叫声,由远而近、由外面传到了里面,打断了仁永逢开口欲询问的动作。
「绿绣,去看看谁那么吵?」
「是。」
不一会儿,绿绣又神色慌张地奔回屋内禀报。
「是隔邻的吉祥先生!好像是送客人到底下的时候,走没两步人一晕,摔下楼了。摔得头破血流的,她家清丫鬟才会在外面鸡毛子吼叫。」
吉祥是另一特等房「醉兰房」的花魁,和如意年龄相仿又是同期,是她在这「珍甄苑」里少数称得上「姊妹淘」的姑娘。
「逢公子,我有点儿担心,我可以去瞧瞧吗?」如意脸色微微发白地说。
「我陪你一起去,也许我帮得上忙。」好歹他也是药铺少东。
在这种情况,多个帮手准没错,眼泛泪光的如意,哽咽地说:「多谢逢公子,妾身先代替吉祥谢谢您。」
「救人要紧,咱们快过去吧!」
不幸中的大幸,虽然额头上肿了个大包,有一阵子得忍耐头痛之苦,但「醉兰房」的吉祥并无大碍。
「啊哈哈哈哈……」
听到仁永逢建议为了谨慎起见,最好不要乱动到她的头,于是众人只好拆下一片门板当成搬运架,将她抬回了房间的这件事,当事人竟无所谓地捧腹大笑起来。
在「珍甄苑」里,五间特等兰房都有各自的名称,像如意的「文兰」,吉祥则是「醉兰」。这兰字前面挂什么,由店主——掌柜来决定。至于那一字怎么取,通常是以她们的「特色」来命名。
眼下五位兰级姑娘,分别有擅长饮酒的「醉」,文静内敛的「文」,擅长舞蹈的「舞」,懂得演奏琵琶的「音」,以及下得一手好棋的「棋」。
吉祥的千杯不醉和她豪迈不输男儿的性格,让她有许多商贾常客。她们常会利用她擅长饮酒的能力,替自己挡酒或是灌别人的酒,谋取获利。她也乐于运用自己的才华,助常客们一「杯」之力。
喜爱助人的她,在「珍甄苑」这大家子的眼里,是一位有着活宝级地位、人见人爱的姑娘。
「我没能醒着看到这一幕实在太可惜了!一定很好笑吧?如意。」
「好笑?好笑在哪里了?大家可是为你担心得要命呢!」
平素温文娴雅的如意先生,竟也会气急败坏地骂人?仁永逢心想,她们的交情一定很好。
「欸,怪清丫鬟嚷嚷得太大声了,其实摔下去也没有多高,就那几台阶而已,怎会有什么事?瞧我,全身骨头一根也没断呀!」
「真断了还得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配合得天衣无缝,有如在说相声。
「好了、好了,甭装出那副凶巴巴的模样,你担心本姑娘担心得眼泪都不知流了多少缸是吧?我都看出来了。谢谢你,我的好姊妹。」放软了声音,哄着好友说。
「什……谁会为你这鲁钝到掉下台阶的人掉泪!」鼻子一抽,如意边讲,还边擦了擦眼角。
「你说谁鲁钝呀?」
「你呀!还有谁?普通人谁会连下个楼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想是你又左张右望、看左看右,就是不看脚底下的路,或顾着讲话忘了注意台阶,才一下子滚下去的,是不是?」
「不是。」欸地一叹,吉祥揪紧了两道很有英气的眉毛。「最近身子总觉得怪怪的,有时呼吸不过,有时眼前一黑,还有坐着的时候,地面就像是海浪在起伏般,总之就是很不顺。」
「什么?!怎么没听你提过?那有没有找大夫来看或捉帖药来吃?」
「大夫我没找,不过……」吉祥忽地瞥了瞥仁永逢,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想说什么你就说呀,别急死人了!」
「好,我说。可是你不要事后怪我,是你要我说的。」先小人后君子,吉祥这才道:「可能是我多心吧,我身子的这些毛病,就是吃了药才冒出来的,所以,我实在不想再冒险去捉什么药了。」
「药能治病,怎么会害人生病?会害人生病的药,就不是药,而是毒了。」
「你别拣我语病,我是真的有这种感觉嘛!怪也要怪我自己,明明身体好端端的没什么毛病,还学人家赶流行,喝什么十全补汤。可能是补过头,补出病来了。」
「哪有这种事!什么叫补过头?我没听过。是哪家铺子捉的药,这么没效果?」如意气愤难消地说。「越喝身子越糟的话,还不如别喝了!」
「嗯嗯……是呀……」吉祥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说啊,是哪一家?我一定要大大地帮那家铺子宣传,让大家知道那是一间专卖劣药的店!」
「嗯……欸……」
「你到底在哼哼唉唉个什么?为什么不讲?」火了。
「哎哟,我的好如意姊儿,你要我怎么当着人家药铺少东的面,讲他们家药帖的坏话呢?你这么希望我得罪你的常客吗?」爆了。
「咦?」如意一愣,跟着满脸通红,嗫嚅地说:「是……是『仁永堂』的药呀?」
「对!」没好气地,吉祥一瞪眼。
房内顿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仁永逢早在吉祥支吾其词的时候,就猜到会不会是这么一回事了。
「吉祥先生,不好意思,您那帖药已经全部喝完了吗?有没有剩下来的药方单,或是你手上还有剩下的药渣,能让我看看吗?」
其实她们俩多虑了,听到这件事,仁永逢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冷静。毕竟卖劣药对一间药铺来说,是攸关存亡、声誉,兹事体大的事,不能够等闲视之,更不容许乱发脾气而模糊了重点。
「呃?……有。因为喝了五、六帖之后,越来越不舒服,剩了最后一帖,我就没喝了。」吉祥掉头吩咐道:「清丫头,把最后剩的那帖药拿来。」
丫鬟从斗柜里翻出了药包,送到他们面前。
仁永逢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包装药用的油纸、以及油纸外面以墨字书题的「仁永堂」三字。接着将药包打开来看,将一样样的药材摊开,拿起一片药凑到鼻端嗅了下,再入口含舔一会儿,然后将药片吐了出来。
「再请教您一件事,这帖药是您亲自到『仁永堂』铺子买的吗?」
「不,这是一位新客人送给我的。如意,大伙儿在谈论的那位新客你还没招待过吗?」
「没有。这几日我没收逢公子以外的客人,所以……」
「那就难怪了。」吉祥说道。「假如你见过了那位新客人,你也会收到同样的这帖药。听说那位新客人,最近在灯笼巷这一带,拚命广发『仁永堂』的药帖给各大红牌姑娘们。」
「蛤啊?人好好没事儿,干么送药给姑娘?」
「你真傻,这行饭都吃几年了,还问这种入门丫鬟都懂的问题。」吉祥取笑她道:「当然是想炫耀自己的本事喽!你说,近来京城最抢手的货、最难入手的货是什么?金子?不是。翡翠?不是。大家争先恐后挤着、排队去抢的,就是『仁永堂』的药王『十全帖』。人人都说这药帖有病治病、没病强身,有延年益寿之效。一时间大家都抢着『补身』,蔚为一股风潮呢!」
「这我有耳闻。」
「……所以他才发药帖呀!说实话,这一招的确很聪明,不只姑娘们看到那些药帖眼睛都亮了,连我自己也是,见『药』眼开。」
「能否请教一下,那位客人的大名?或是我要去哪儿才能找到他?」
「这个恐怕只有甄掌柜的才清楚了。」
仁永逢立刻起身,预备下楼去问个仔细。
「逢公子,您那么急着要找那位客人,是这药帖果然有问题吗?」如意见他神情凝重,追问道。
仁永逢摇了摇头。
「情况目前还不宜断言,整件事还需要调查。可是不管这帖药有没有问题,以『仁永堂』少东的身分,我向两位姑娘发誓,我一定会追究到底,绝不敷衍了事。」
吉祥道:「那就好。请公子务必查个清楚,以解我心中的迷惑。」
仁永逢颔首。
为了这帖药究竟是不是自家的,以及里面号称十全帖,却显然偷工减料,有以低价混充高价药材的明显罪证,仁永逢决心在这即将毁了他们「仁永堂」的火药引信被点燃、爆炸开来之前,先将事实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