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起身,才觉腿脚发软,差点儿又坐了下去。等了半个时辰恢复了少半体力,这才顶着夜色回了青衣侯府。
第二日,待韩湛远退朝回来,便知晓皇帝因为陈家小女擅自逃婚而龙颜大怒,亏得青衣侯不计前嫌宽宏大量,主动为其说情,这才将雷霆之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由此更加疼爱这个聪敏仁德的小儿子,赏赐的宝贝成打成打的往侯府里头送,让其他些个兄弟眼红不已。
此后一段时间,侯府风平浪静。除了隔壁的礼部郎中府里,夜半还常常传来酸掉牙的黄梅戏。每每在某两人缠斗正酣时,听闻一声尖锐与粗哑齐飞,跑调共干嚎一色的“夫妻上上把家还”外,一切安好。
~再说这天宫里头。
话说某年某月,睚眦府里深更半夜,忽然一声咕咚,一个重物翻下围墙,原是一个人影。循着墙根疾走一段,黑影就地一滚,避过了巡逻的家丁,又就势一跃,翻进了睚眦的书房。
明烛幽暗,夜风吹得灯笼在地上投下飘摇的影子。月黑风高夜,正是作案时。
“我靠,二哥你藏东西怎么这么小心!”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翻箱倒柜的声音,那个人影拿起一样巴掌大的东西塞入袖中,得意道:“知兄莫若弟,二哥,你这东西且放在三弟我这里保管一段时间,等你回来,我再还给你。”
想了想,还是顺手摸了一块绸布,像模像样的在脸上围了一圈。毕竟方才进来还可以说是来找二哥,现下出去,被抓个现行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之后,又依先前一样,悄悄摸黑出了府,只留下睚眦书房里一片狼藉。
第二日,闲极无聊的天宫众神仙们,无不眉飞色舞的说着昨儿个半夜龙二太子府遭贼的事情。
实在不能怪这些个神仙没有同情心,只是天宫几千年来也没发生过这种堂而皇之的盗窃。
以往的偷窃,大多是不动声色的取走一样东西,其他的物品依样放回。而这一次,东西不归位不说,反倒是大大方方扔了一地。
这种小道消息无疑大大刺激了早就无聊得长绿毛的众神仙们,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搭讪的最佳话题。
当然,除此之外,更加吸引众仙君的是贼人的身份和动机。
据家丁说,龙二太子府除了一副织女织就的嫦娥奔月图外,再无其他损失。
那幅图是织女整整织了一个月才织出来的,逼真无比,远处而看几可乱真。就是放在天宫,也是极品。但是放在睚眦府上,并不是什么特别起眼的物什。可是为什么贼人却单单盗了这么一幅出来?
自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后,天蓬元帅每次走在路上,都能感觉隐藏在各个角落的目光,跟苍蝇一般朝自己飞来。
嘲风窝在椅子里,夹着二郎腿喝着小酒,听身边的小仙童跟自己汇报最近的八卦进展。
“天蓬?”嘲风忍住笑,心里暗自盘算怎么处理掉那幅棘手的嫦娥奔月。
黑灯瞎火的,谁知道自己走的时候随便抓来蒙面的绸子,居然就是那幅什么鬼图!只是委屈了天蓬元帅,替自己顶了这么大个黑锅。
正想着,就看见司命星君跌跌撞撞跑进了府。
嘲风赶紧屏退了服侍的仙童,笑嘻嘻迎了上去:“星君,哪阵风把您给刮来了?”
司命星君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一张老实巴交的脸皱成了干橘子皮:“龙三太子殿下,小仙是来要轮回镜的!”
嘲风一愣,随即又笑道:“司命星君,你糊涂了?轮回镜不是在你这里么?怎地倒向我要起来了?”
司命星君一拍大腿:“龙三太子殿下,您就别为难小仙了。小仙掌管运势,还有小仙不知的事情么?只是可说不可说,愿说不愿说而已。这次是天帝也听说了那晚的事情,现下正找小仙要轮回镜看看当时的情形呢!”
嘲风心知要是让天帝知道轮回镜在自己这儿,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但若是就这么把镜子还了回去,同样也会发现那晚的小贼就是自己。左思右想,忽然一笑,慢悠悠起身道:“星君莫急,是嘲风胡闹了。我这就回屋去取,星君稍等。”
再回来的时候完璧归赵,只是悄悄做了些手脚,让那镜子每每回转到那晚时,就会自动幻化出人间的情形来。
司命星君千恩万谢捧着轮回镜回去复命。金銮宝殿气势磅礴,端坐其上的天帝取过镜子催动法术,看着镜子脸色越来越差。
“咚!”的一声,镜子被摔到了地上。与此同时,还有天帝一声低沉的怒喝:“与凡人倒也罢了,堂堂天宫龙二太子,居然还是下面的那个,岂有此理!!!”
这一日,日上三竿清风拂面,睚眦正睡得香甜,忽然眼皮蓦地一跳,没来由的便惊醒了。
睁开眼,睚眦才知道自己的第六感如此之敏锐。
嘲风站在睚眦床前,笑得不怀好意。
“二哥在人间玩得好潇洒。”嘲风缓缓拿起一个东西送到睚眦鼻子底下。
一个银质的小圆盒,上面团了云纹,几个小篆端端正正刻在盒面上:玫瑰膏。盒面半开,露出里头粉嫩的颜色。
嘲讽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不由得感叹道:“啧啧,还是掺了雪莲粉的高档货。”
睚眦眼疾手快地一把夺了去,差点就要炸毛:“你不在天宫好好呆着,来这儿做什么?”浑然忘记问一句,为何自己的宝贝弟弟知晓这个天上没有的玩意儿。
嘲风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二哥,你我怎么样也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现今果真是重色轻弟,居然对自家人说出这般话来。”
再一抬头,又是一副春风绵绵般的笑容:“三弟想二哥了,便下来看看。”
啊呸!睚眦恨不得立即将面前这人给轰出去,怎奈方一挪动身子,自腰部以下齐齐进入酸痛麻痹状态。只得掩饰性的扯了扯被子,半阖了眼睛靠在美人靠上,摆出做兄长的架势,冷声道:“说罢,你又闯了什么祸?”
“咳咳。”嘲风清了清喉咙,有些心虚:“二哥,你们的事……被天帝知道了。三弟我这是来好心给你提个醒儿。当年大哥和天魔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我可不想你再重蹈覆辙。”
睚眦眼皮也不抬:“就这件事儿?他就算知道了又奈我何?韩湛远虽然现下只是个凡人,但是毕竟还是会回归仙班,算不得什么大事。再说了,就看着我当年救了天宫一次,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老头儿最多背地里发发脾气,还犯不着上纲上线的来拿我试问。“
嘲风正色道:“二哥,你别忘了,天魔以前也是神仙!而大哥的身份,并不比你要低。”
睚眦笑道:“那又如何?当年天魔犯事在先,大哥袒护在后,这才闹得漫天风雨。这一次我不过是想在凡间享享清福,你放心,我既然有胆量做,就已然算好了分寸。”
嘲风望了睚眦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道:“既然二哥心里有数,做弟弟的也就不便多说什么。只是二哥,湛远天君人间历劫之后,到底要重回天宫,忘记一切,到时候你又如何?”
睚眦愣了愣,道:“那自然是各就其位,只当一场人间春梦罢了。”
~嘲风又蹭走了自己几个宝贝,这才驾云而去。睚眦望着幻化出一匹奔腾骏马的云朵,回味着方才和嘲风说得话,忽然觉得神马都是浮云。
没错,在人间享尽欢乐又如何?百年之后双双回归天庭,见了面依然是点头之交。
睚眦吃着银耳莲子羹,顿觉悲从中来——之后这每天想吃多少便有多少的银耳莲子羹,怕是只有一年一度了。
“师父,我回来了。”院门口闪进来一个青衣翩翩的身影,睚眦连忙一口喝光剩下的甜羹,然后将碗一推,眼一闭头一歪,开始装睡。
“师父,今儿晚上大哥二哥三哥他们也会来。”韩湛远走近了,看见假寐的睚眦,轻笑一声,绕到了他的身后。
睚眦只觉得一个绵软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后颈,像蛇一样慢慢往上攀附。耳后的火苗忽地一声被点燃,只觉得热得发烫。
韩湛远的手从后揽住了睚眦的腰,一边慢慢吐着气道:“师父,你不知道吧,你真正睡着的时候,鼻子会微微皱起来。”一边说着,一只手也探向了衣襟。
睚眦觉得面上委实有些挂不住,慌慌忙忙止住韩湛远的手道:“咳咳咳,我说徒儿,今儿晚上你还有事儿,为师先四处逛逛,你先忙,先忙。”
说罢,一溜烟窜得比兔子还快。
~其实睚眦心里也不是没有计较,只是一直回避而已。现在自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就连在街头看见些天宫里头没有的新鲜小玩意儿,也提不大起兴致来。
青衣侯府位居中心,也正是商业繁华的地方。隔了侯府三条街,就是京城里有名儿的销金窟。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不知道葬了多少少年意气高风亮节。
睚眦喜静不喜动,平日就赖在青衣侯府,对京城布局也不大熟悉。无事晃悠着,便不知不觉来了这里。
面前的女子个个浓妆艳抹,身上的脂粉气儿从街头一路飘到了街尾。
睚眦皱皱眉头,抬步正欲离开,忽然头顶一阵香气,再一瞬,眼前就蒙了一个东西,只看得模模糊糊的一片灯火。
那东西上也有颇重的胭脂味道,睚眦打了个喷嚏,东西便飘飘扬扬的落了下来,原来是一方女人的丝帕,上头还绣着并蒂莲花戏水鸳鸯。
睚眦下意识抬头,正瞧见窗口里一个穿着单薄的少女朝自己盈盈一笑。
少女年纪大约二八,身姿玲珑娉婷,眉眼含媚,笑靥如花,若是朝街上随便哪个贵公子望去,底下那人定然再也挪不动半步。
只可惜睚眦生来便有得一副天上地下皆是无双的容貌,就算是嫦娥,亦只是淡淡一瞥不觉有多惊艳。对于这人间女子,则更瞧不上眼。
是以睚眦皱了皱眉,挥袖散去那股子香味便要走。
这一次,袖子却被一个老鸨给扯住了。
“大爷,我们楼里的花酒可是这街上的头一号呢……”老鸨唾沫横飞笑得犹如一朵大菊花。这穿着这相貌,定然是一个大主顾,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让到手的肥羊给跑了。想到这里,老鸨的唾沫飞得更起劲了。
“花酒?”睚眦本想拂开老鸨,却听见一个“酒”字。
天上地下,这借酒消愁都是一件雅事儿。似乎遇到点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喝喝小酒说说醉话,再端着姿态,便有了那么一股子风雅味儿。
睚眦觉得自己挺愁的,于是决定喝喝酒,虽然这花酒的名字之前没听过,但既然是这街上最好的,自然口味应该不错。
这么想着,睚眦停了脚步道:“那便进去吧。”
~不愧是销金窟,青楼里头满目皆是金光一片。锦绣铺墙白瓷为砖,比起青衣侯府,也是过之而无不及。
睚眦方一进门,就有一群女人围了上来,却被老鸨一把挥开:“你们这几个小贱蹄子,也不看看这位大爷是什么人,也是你们随便碰得的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虽然睚眦是有那么些看不起凡人,但是听到夸赞的话,不免还是有些飘飘然。
被领到一间雅室,里头琴音袅袅,熏香燃烟。睚眦刚被领着坐下,就有少女前来添酒、捶背。
睚眦皱皱眉头道:“把酒放在这儿就行了,让他们下去吧。”
老鸨脸上连褶子里头都是笑容:“是是是,奴家这就让他们下去。”出去时,还特意朝里头使了个眼色。
“这位爷,不知您想听奴家弹个什么曲儿?”半掩的帘后忽然飘出一个柔媚的声音。
睚眦又是皱了皱眉:“我不是来听曲儿的,我是来喝花酒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花酒都给我上来。”
“哎呀,这位爷真是心急,奴家都不好意思了……”说着,帘子挑起,正是方才丢了手帕的那个少女。
少女说着,一边端过酒杯,白玉般的手臂缠上了睚眦的脖子,身子也贴了上来:“爷,让奴家服侍你喝酒。”
睚眦厌恶地一把摔开少女:“你下去。”
“爷……”地上的少女楚楚可怜,泫然欲泣。
“爷这样,奴家好害怕……”见睚眦没有反应,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又破涕为笑,再度缠了上来。
于是少女再度被睚眦推到了地上。
“你,让她出去。”睚眦第三次摔开少女,颇有些头疼的开门唤过老鸨道。
老鸨神色紧张:“爷可是有哪里不满意?奴家这就让人教训这个小蹄子!”
睚眦觉得和人类沟通,果真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女人。
“我不要这些人,我是来喝花酒的,把最好的酒拿来便是。”说罢,门便哐地一声关了,与此同时出来的,还有那个少女。
老鸨是何许人也,在恩客堆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眼尖嘴利。这时候扯过一个龟奴吩咐了几句,便一摇三摆的下了楼。
~睚眦自斟自饮了几杯,觉得这里的酒简直就是质量奇差的水酒。喝了小半壶,愣是一星醉意也无。
睚眦心里头委实不大痛快。所谓人倒霉了喝凉水儿也塞牙缝,现下想喝杯好些的酒也喝不着。这么一想,便有些着恼,手一甩,那包金错银的酒壶就向地上砸去。
预想中的清脆声并没有到来,睚眦疑惑的转头,却对上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手里捧着的,正是方才那酒壶。
浓黑如同羽翼的睫毛低低垂下,鼻梁挺直鼻翼小巧,两片微抿的薄唇透着淡淡的红,颇有一些引诱的味道。
“你……?”睚眦看着面前人,有些不解。
“我是来服侍您的。”眼睫垂得更低,声音却放得冷清。
“喔。那你先去买几坛好酒来。”睚眦将一锭金子抛给来人。
酒很快便买来了,是雪水做的梨花酿,拍开封泥,满屋子都是酒香。
睚眦喝了几口,觉得尚算满意,见那人也不上来烦着自己,便抬抬下巴让那人也坐下说话。
“你今年多大了?”睚眦随意问道。
“回爷的话,今年二十。”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声音,但是比起自己的小徒弟,又多了几分江南的黏糯。
睚眦虽然不谙人间事,但是也知道二十岁放在青楼里头,不论男女都意味着人老珠黄。不过既然还能被老鸨叫来伺候自己,想来是有些过人之处。
睚眦问道:“你会些什么?”
“琴棋书画,爷想消遣哪一样?”那人低低问道。
“下棋吧。”睚眦摸摸下巴,几个月没下过棋了,不知道下次再去找太白金星那老儿大战三百回合,又是谁胜谁负。
玉枰玲珑,棋子剔透,棋行一半,两人额上俱是有些微微出汗。
“罢了,我输了。”睚眦将棋枰一推,大大方方道。
想不到人间还有这般高人,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刮目相看之感。
睚眦一边看着他收拾着棋子,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镜华。”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就有人在外头大嚷:“让他出来!镜华的身子爷一早就包下了,爷不管里面是谁,就是天王老子,也让他给爷滚出来!”
有人劝道:“爷,您要不先去其他人房里坐坐……”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一阵闷哼,想必是被人拳打脚踢了开。
那人一边急急吼吼往这边来,一路上金银瓷器被碰翻了不少,遇见阻拦的,更是直接一拳挥过去撂倒。就这么着,风风火火到了睚眦门前。
正要抬腿朝门踹去,那门忽然打开了,睚眦半靠门柱,狭眼眯起,勾唇笑道:“要为兄滚出去,三弟,恐怕你的道行还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