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记忆,似乎是初代契约者写在契约中的封印,只要他觉醒,便不再有以前的记忆。柯熠曾对他施法,想要帮他寻找记忆,可是最终却以他头痛欲裂到在地上打滚而放弃。但他也知道,那封印的力量因为他多次的沉睡与苏醒,已经越来越小,至少他能偶尔忆起每代与他订下契约的物灵师的样子了。
雪焱又向柯熠望去,若不是自己确定真的是封印力量减小想起了契约者的样子,他会怀疑自己是否因为长久的沉睡而睡坏了脑子,因为每代的契约者都长得一样,与柯熠,或者说,柯熠与过去的每一位契约者都长得一样。
加上柯熠对物灵师所需要学习的知识和法术拥有相当的天赋,雪焱时常会想,自己是不是自始至终都只与一个人订下契约。但这种猜想得不到答案,他也想不起初代物灵师的名字,因此,他也从未告诉过柯熠这些事情。
空中凌乱的记忆画面慢慢模糊了起来,并且像羽衣一般轻轻覆盖在了画灵的身上,随后如水般渗透进了她的身体里。
柯熠缓缓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画灵,突然笑道,“景天的绘画造诣竟是丝毫不逊于他的武功,能将阿七画得如此传神,可见他心中是有她的。”
画灵笑着道,“我毕竟只是画,阿七的神韵也不能尽现。”
“已有九分。”柯熠起身,转向雪焱,“火照香做好了?”
雪焱点了点头,“做好了,放上三日便可以用了。”说着看向画灵,“阿七留在你身上的记忆已经记录下来,地府恐怕会派人过来,你这几天就留在这间书房,这里有结界,他们不会随意入内。”
见画灵有些不明白,柯熠解释道,“地府的鬼差抓游魂越多功力提升越快,有些鬼差会趁巡视的机会乱抓游魂充数。”
听柯熠这样解释,画灵露出了一个了解了的表情。
雪焱从书架上抽出几支香烛点上,“在结界内你不能回原身,这香能让你恢复精神,你先休息吧。”
画灵谢过雪焱,在屋里找了处地方坐下调息。雪焱与柯熠见都安排好了,也退出了书房。
“明日要记录他们回去后的事情吗?”雪焱拿过柯熠手上的册子翻了翻,“三天后要用寻灵术,这两天别太累了。——他们回去后景天才画的像,想必画灵灵识觉醒也需要一段时间,应是没有多少……”
“雪焱!”柯熠抽走册子,将雪焱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你在担心什么?我不会有事的。”
雪焱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帘推开柯熠转身向楼梯走去,“我不想才觉醒没多久就又要陷入沉睡,此次劫数我算不清到底是大是小,你要千万小心。”
第五章
“景天应是在伤愈后才画的像,我有灵识时已经在阿七身边,她将我和那把没有烧掉的桃木梳放在一起,偶尔会拿出来看看。”画灵坐在书房的法阵中回忆着自己初有灵识时候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严灏明再也没有让阿七和景天一同出去执行过任务,并且经常将两人的任务错开,常常是景天才回来,阿七便要出门执行任务了,即使是同时出门,也会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柯熠静静的听着,手中做着记录,三天后需要用寻灵术,雪焱不准他使用法术直接探看画灵的记忆,免得过多消耗灵力在施术时发生意外,因此他只能使用最原始的方式。
虽然雪焱说的是不想再次沉睡,但柯熠知道,他是真的在为自己担心,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他总觉得雪焱对于自己的感情似乎超出了契约者所有的,也许雪焱自己并没有发现,但他却感觉到了。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有一年多,突然有一天青牛山下聚集了许多武林人士……”
因严灏明的行事作风实在太过残酷,胜于以往任何一任门主,每每接到委托必是要求执行委托的弟子斩草除根,只这一条就让七煞门在江湖上恶名昭着,激怒了武林正道,引得江湖人士纷纷想要将之铲除。
这天便是江湖各路人马约定要剿灭七煞门的日子,三大教,五大门派,各路英雄豪侠齐聚青牛山下,声势颇为浩大。
然而原本青牛山上用来阻拦外人随意上山的迷阵竟无法阻拦,大队人马长驱直入便到了山顶。倒是到了七煞门前遇到了些微的抵抗,然而这日除了阿七以外几名大弟子皆因任务而不在门内,只余下几个尚未出师的弟子,如此大批的人马,那些抵抗简直就是螳臂挡车,顷刻之间七煞门的正门便已被人攻破。
混战之中阿七眼见着那几个未满十五的少年被人毫不留情的斩杀;眼见着那些所谓正道人士将门内的金银搬出之后炸毁了房屋;眼见着有人点火烧山企图将这里夷为平地。发愣期间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管自己如何恨他,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与自己有血缘的人,想到此便转身要去寻找自己的父亲,却见那人正在自己身后用手臂替她挡住了砍向她的钢刀。
这是那个被称为父亲却在她刚出生便想要杀了她的男人第一次对她流露出担心的神色,就在她以为自己眼花时只听得他说了两个字便觉眼前一花,男人已在几丈开外,似乎是故意将那些人引开一般。
男人对她说,“快逃。”
那不是眼花也不是幻觉,那个她一直以为恨着自己的男人,如今是要救她。然而如此阵势又让她往哪里逃?即使逃离了,她又该往何处去?如此想着阿七红了眼,不管来人是谁只顾挥剑砍杀,这里是她的家,方才被人砍伤的是她的父亲,即使她再厌恶这里,再如何恨自己的父亲,她也不允许别人来插手,何况插手的是这群道貌岸然,外表正义凛然,实则阴险奸诈的人。
血模糊了阿七的视线,仿佛是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阿七隔断了自己的视觉听觉,只是挥动着手上的剑,她要做的就是杀光眼前的人,七煞门的血修罗像是真的被修罗附体一般遇神杀神见佛杀佛。
那些自诩武林侠士的人见阿七如此,竟然几人联手向她袭来,混乱之中她只觉得背后一凉,一股寒气便从后心直逼五脏六腑,胸中血气翻腾,一口鲜血从喉间冲出。正想要转身给那偷袭的人一剑,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与此同时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那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但她却无力回应,只在黑暗袭来之前看见了那双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眼睛,那眼里满是惊慌。然而阿七若没记错,这双眼睛的主人此时应在刺杀淮南王,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但阿七已来不及细想,带着寒意的黑暗便吞没了她。当再次醒来时,她躺在一处山沟里,怀里有个布包,是景天以前买的那把桃木梳子和景天画的那副画。
七煞门已经不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一炬,阿七忍着伤痛为严灏明和几名师弟收了尸才在后山祠堂边的小屋住下。
那小屋原本是给看守祠堂的人住的,现下七煞门的人都已经死光了,也再不会有人来看守祠堂了。倒是给了阿七一个安身之处。
正揣度着几位外出执行任务的师兄弟回来见到门内这样一幅光景会是怎样的表情,阿七突然心中一凛,武林正道围剿七煞门如此重大的事件江湖上应该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为何门内负责通消息的弟子却不禀报?多日前就外出执行任务的师兄弟为何也会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越想越是心惊,便掐指去算最早出门的老三该在何时回来,一算之下才发觉,老三竟已比预定回来的日子迟了三日,觉出事有蹊跷,阿七连夜赶回七煞门中想要寻找一些线索。
好在严灏明的屋中有一地下密室用以存放重要的物什,包括记录门内平日所接任务的册子也在其中,阿七破坏了门锁便入内翻阅,一看之下发现除了老四和景天应分别在两日后和三日后归来之外,剩下的人全都已经迟归。
阿七心中恼怒,生怕这些人是因为严灏明平日对他们严苛而生了反意联合了武林正道来对付他,可当视线落在景天两字上时,阿七又想起了昏迷前的那双眼睛。
五日后阿七站在严灏明的墓前久久不愿离去,只用了五日她便已查实,在七煞门遭到围剿之前严灏明所接到的任务全都是圈套,她的二师兄在苗寨被制成了蛊人,三师兄中了百日断魂散全身溃烂死在回来的路上,小师弟被废除武功挑断手脚筋扔在街市之上任人蹂躏……七煞门与她同辈的大弟子一共九名,除了她和景天,全部惨死……而应该去刺杀淮南王的景天却已不知所踪。更有消息说当日各大门派联手剿灭七煞门事之所以能破了迷阵攻上山顶全靠了七煞门中一弟子相助,传说此人已得淮南王保举云云。
所有的嫌疑全都直指景天,而他偏又是阿七从小唯一信任的人,阿七心中百般苦涩,却没有恨,她知道景天这么做是为了能让自己离开七煞门,可是,她却无法原谅因为这个原因而使自己的父亲身首异处,即使她恨着他,可那人还是她的父亲,更何况那人在最后关头想到的是救她。
阿七直到现在才真正的想明白,天下果真没有哪家的父母是恨孩子的,她的父亲也不例外,之所以当初想要埋了自己恐怕是害怕身为女子的自己无法承受严酷的训练而死去,更不愿看到自己的女儿日后像杀人机器一般的活着。即使不学武又有哪家人家愿意娶个杀手组织头目的女儿过门?而门中弟子都如杀人机器一般,怎能将自己的掌上明珠托付给他们?如此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是景天救下了她,让她活着,既然活着,那便要接受命运,相对于承受不了死去,严灏明宁愿让她成为杀人机器留在自己身边,因此,才疏远她冷淡她,宁愿让她怨恨着自己,也不要让她日后因为父女之情无法割舍而死于非命。
第六章
阿七离开青牛山前的事情已经记录完整,柯熠看着眼前的书册叹息。虽然已经记录过许多物灵的记忆,也知道不该去妄自猜测故事的发展和结果,可他还是经常不受控制的要去想之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就像现在,他便在揣测阿七想要何去何从。是去找回景天,还是去报仇。
雪焱推门进来,见柯熠皱着眉头盯着书册,立刻一把夺走书册,“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对着书册发呆,你想被这册子摄走魂魄吗?”
记录物灵记忆的书册笔墨都是有法力的,尤其是在记录过程中法力更甚,会将一切能吸引的东西全都摄走,若是物灵师意志薄弱或是对着册子神游,那是很有可能被这书册摄走魂魄的。
柯熠抬眼笑着看向雪焱,“我没有这么容易被摄魂,你不用这么紧张。”
“你总是这么大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八字重又怎样,毕竟还是凡人之身。”雪焱说着又将柯熠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见确实没有魂魄出窍的迹象才松了口气,“本来是想告诉你火照香已经可以用了,可现在看来,还是明日再做法寻那梳子吧。”
说完雪焱便转身要走,柯熠见他手中确实捏着三支乳白色的香立刻拉住他那宽大的衣袖,“既然能用了,那就快些把梳子找出来,还等什么明天呢。”
见柯熠装傻,雪焱皱起眉头,将香藏到身后,“你别装做没听懂,说了今日不找就不找,这香我收回去了。”
柯熠赶紧起身伸长了双臂去抓雪焱的手,顺势将他固定在怀里逃脱不得,“雪焱别这么任性,我这是在工作。”一边说着,一边掰开了雪焱的手将火照香拿了过来。
雪焱愤愤道,“是我任性还是你不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每次你受了伤只要一闭眼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可知道我有多怕你就这么一睡不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重视每一任的契约者,可你们每次都这么不要命……每次都将我一个人留下……”
“雪焱……”柯熠听雪焱的声音似乎就要哭出来了,只得松开手将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可是那秀丽的脸上除了悲恸的神色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是不会流泪的……”仿佛是察觉了柯熠的想法,雪焱道,“若是有一日流泪了那便是要回归天地了……”
柯熠了然的点了点头,很早以前雪焱就告诉过他这件事情了,他一直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却也不愿多问,早就知道雪焱是比较特殊的物灵,有些与众不同也没什么奇怪的。
松开抓着雪焱的手,柯熠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是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两日有多少鬼差在屋外游荡你也知道,如果不是阿七留在画灵身上那些愤恨之气让他们望而却步,光凭书房那个小小的结界早就保不住她了,这事情不能再拖了。”
雪焱将抿了抿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道,“我与你定的是血契……”
柯熠一惊,“你说什么?血契?”
所谓血契便是在订立契约的时候用双方的鲜血来为对方留下一个契约的印记,普通的契约只是一种法术的牵绊,有法可解,而血契却是无法可解的,并且订下血契的双方之中若有一方死亡,另一方也会随之死亡。
“不可能,我身上没有印记。”柯熠想了想才道,“雪焱,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雪焱并没有回答他,反而笑起来,“你见过道士抓来妖精厉鬼为自己所用吗?你当真以为这些妖精厉鬼心甘情愿为人所用?如果不是道士用自己的血和他们订下契约,使他们不能伤害自己,反而要竭力保护自己,恐怕他们早就杀了那些道士逃走了。”
说着雪焱抬手抚过自己的额头,手放下时眉间显现出一点仿佛是朱砂痣一般的红印,“你曾问过我这朱砂痣是不是天生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朱砂痣,这是你的血留在我身上的印记,我初遇你时趁你晕倒偷偷割了你的手指按上的。”
柯熠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回过神,“为什么要这么做?若是元神不灭你可以不老不死,我一介凡人总有要死的那一天……”
“就是因为可以不老不死我才这么做的。”雪焱收起笑容淡淡地说,“我……不想再进入沉睡等待下一个唤醒我的人了……”
——我不想再一个人留下了。
柯熠突然间明白了雪焱的想法,心中生出一点怜惜之情来,在无尽的时光长河里雪焱看着自己的契约人一个一个的死去,却偏偏不能像其他妖灵精怪一样记得那些人,他永远都是一个人沉睡,一个人醒来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却重复着沉睡前所做的事情,那种孤独寂寞以及无法说出的哀伤恐怕没有人能真正体会。
“我不会死的。”柯熠伸手摸了摸雪焱的头,即使雪焱已经有几百岁的年纪,可他的样子在柯熠眼里看起来还是像自己的弟弟,“以后我就去修道,也修个长生不老,一直陪着你。”
雪焱看了柯熠一眼,从他手里拿过火照香,转身要离开,“我去准备一下,今日申时正是时候,还有一小时,你也去准备一下。”
他不会告诉柯熠,物灵师虽然看起来与道士相似,但却不被道教所承认,并且因为常年需要作法与物灵的思维重叠以记录物灵的记忆,物灵师身上所沾染的阴气太重,就算八字再重也依然会早逝。
自己与柯熠或许也就只有不到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了。
申时一到,开坛点香,柯熠穿了一身烟轻的深衣站在书房的阵法中央,结指印,念咒。慢慢的便有灵力化成的雾气从柯熠的身上散发出来,那些雾气一遇到火照香的青烟便开始聚集变化,慢慢成了细线向外发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