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过来以后,发现身下的戏子已是遍体鳞伤——慌乱中砸碎了盖碗,戏子正好被压在碎片上,前胸后背都划伤了,细碎的瓷渣嵌在肌肤里,蹭了一桌子凌乱的血迹。
甚至那张细嫩的脸上都添了一道伤痕,从眉弓跃过眼皮直落到左颊,在戏子的笑容中颤抖着,美得惊心动魄。
又伤了他,想起这一点,就痛苦得不能呼吸。
抱着顾倾城一遍一遍地叫,小耗子,我错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叫小耗子?”
耳畔滑过一句轻飘飘的话,他狂喜地抬头寻找那双灵光闪烁的眼睛,却只看到顾倾城强忍疼痛的勉强笑颜,目光涣散得没有一丝生机,脸上的伤口渗出血来,正好是一笔浓艳的斜红。
“夜深了,送您回船休息吧。”分明还在流血,碎瓷沫子还嵌在身上,倾城公子只是随意裹了件外袍,笑吟吟地躬身请示,“外头冷,您把斗篷披上吧。”
什么也没说,任由倾城公子跟在身后,迈着八字步踱回船上,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一身正气,宝相庄严。
客房没收拾,甩下一句“不想等”,大踏步走进顾倾城的卧室,向榻上一靠,将半跪下来替他脱靴的倾城公子捉上榻来,不顾那双眼睛里强烈的抗拒和浮于表面的讨好的笑容,双手一错,撕开本就没好好整理的衣襟,俯下去轻轻吮吸那些伤口,一点一点地将异物清理出来。再向柜子里寻出药来,细细地敷在每一处伤上。
榻上的人乖顺地躺着,死死咬住下唇,在雪白的下巴上刻下深深的牙齿印,下唇充血得肿起来。
脸上的那一条伤口,不给上药,只是一遍一遍舔过去——这是治刀伤最好的办法,比什么药都有效而不留疤。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可被他捉在手心的那两只冰雕成的手却颤抖如风中秋叶,两个时辰了都没暖过来,身上也是冰凉,缩成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装死。
这小家伙脾气不好,爱闹别扭。
“喂,看看我啊。”爱怜地凑上去低语,哄小孩一般揉着小家伙的脑袋,“别生气啦。”
“没有生气。”长长的睫毛抖了一抖,似睁非睁的眼睛温顺地垂着,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方才抬头微笑,“您待人真好。”说完又垂下头,轻轻地将脸靠上去,抬头粲然一笑。
眉眼身法,一招一式,纯熟之至,只差一副头面,一身华服,便是戏台上的倾城佳人。
没有愤怒,没有厌倦,那笑容竟是真的感激。
戏子是一个习惯了聚散的人,就像他,是一个习惯了一夜真情的人。这两个人最适合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他们的故事,本来在上一个春天就已经结束,是他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在一段已经完结的戏上硬加了一笔,画蛇添足。
“我不该来。”抱着戏子,忍不住一声悲泣,一滴泪砸在戏子的脸上,将还在渗血的伤口洗成怒放的芍药花,“我不该回来。”
“对。”
戏子伸手拂了拂他额前散乱的发丝,低低地笑道:“您呀,一开始就不该把我当真。”
见惯了将自己当成活玩偶的大爷,戏子以为,这辈子也只能遇见这样的大爷了,没曾想竟有个傻瓜为自己掉眼泪。
见惯了风月,他相信,真情不过是一时兴起,越是真切热烈,越是消散得快——世上竟有让他牵挂了这么久的一个戏子,世上竟真有牵挂了他这么久的一个戏子!
冰上冻得他说话都没有力气了,可那双眼睛分明是热情的,可现在,戏子浅褐色的眸子里只有亲切的客气,和温柔的逢迎,再也寻不出一缕留恋的光芒。小耗子啊,你是死了,还是逃了?
我知道你没生气,顾倾城,你只是没情意了。
戏子无情,这话说得对,也不对,戏子是有情的,只是不相信台下也有情,也就不肯把自己的情交付给台下——前辈们为此吃的亏,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跟我走。”
买下一个戏子,对他而言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家里的几个孩子也该见见世面了,跟顾倾城一比,说草台班子都是抬举了他们。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的小耗子了,小耗子也不用为了保持一副娘们儿身条委屈自己了——吃胖了又怎样,喝坏了嗓子又怎样,神经兮兮的顾倾城哪有活蹦乱跳的小耗子可爱!
想得正开心,就听见怀里轻轻一声笑:“我若走得了,早走了,还等到现在?”
“那是你没遇到我。”
“你又怎样。”
好啊,张牙舞爪的小耗子回来了,一回来就给脸不要脸,可恶的小东西!
“你以后只陪我一人,只唱给我听,我也只陪你,只听你唱。”
“您愿意听一辈子,我也唱不了一辈子呀。”
无言可对。
曾经也有人试过带走顾倾城吧,不是他们能力不够,恐怕,是顾倾城自己不肯走——去哪里不是一样,何必费事。
种地的可以读书,读书的可以做官,官做够了还可以回来种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戏子的却只能一生专心致志,唱到登峰造极,让世人把自己捧得飘飘然,醉醺醺,醉里忘却命运深刻的残忍。
教他改做书生?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做一对跳脱红尘的天涯伴侣……
第三章:商女不知亡国恨
“没精打采的。”
阴影里的听众摇了摇头,这顾倾城的表演,好一回,坏一回,到底还年轻,情绪藏不住。
“今日无人,赵先生若不嫌,还请一叙。”
顾倾城客客气气地躬身相请,亲切而不带平日的讨好。
“你有雨前没有?我不喜欢明前,太淡。”
“没有,嫌淡,加点盐。”
两人嘻嘻哈哈地进了茶室,相对而坐,顾倾城果然递过一个盐罐来,道:“加多少,您随意。”
“你这家伙,忒不敬业,万一有人就要喝雨前茶呢?”
“他们哪里是来喝茶的。”
这一句便触动了伤心事,顾倾城的笑容一下子散了,垂头拨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要喝的,我就说这是雨前,谁还能不信。”
“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
“是,我自作自受。”
“咳,旁的路,也不好走。”
“是啊。——银鱼羹,来一碗?”
“去去去,没油没盐的,要吃你自己吃。”
“不要拉倒。”
“昨天订了画堂春的扒猪脸,跟我去,还是叫人送过来?”
“腻死个人,有什么好吃的。”
“胡扯!”
“要吃你自己吃。”
顾倾城坏笑一声,斜斜地瞅了瞅对面的人,自顾自喝了一口茶。这两个字,不久前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那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一下子冷却了热情,坚持了一年的思念和顾盼,突然烟消云散,无影无踪。可是面前这个家伙说出来,就全不是那么回事——嗯,是因为角色不同,亦未动情。
“跟我走。”
抓起顾倾城的手就往外闯,跳下船直奔画堂春,见了掌柜,远远地招呼道“二十三号,加一套小菜。”然后带着闹别扭的倾城公子上了二楼,还不忘回头骂一句:“再胡说八道,你付钱!”
“没钱,要不你把我押在这里做小工还账呗。”
“拉倒吧,你只会添乱。”
顾倾城卷了袖子,就着核桃喝豆腐羹,看热腾腾的猪脸端上来,笑了笑,说:“小时候天天盼着吃这个,后来一尝,特没意思,还不如不尝,光惦记着,反而好。”
赵临长叹一声,用筷子点着顾倾城,摇头道:“不吃画堂春的猪头肉——顾倾城,你活得很没意思。”
“知道我本名么?”戏子突然问,“顾倾城是艺名。”
“不知道。你本名叫什么?狗蛋儿?”
“呸!”
若不是倾城公子那张脸实在不好复制,画堂春的小跑堂更愿意相信这位玉树临风的书生是倾城公子的胞弟——传说倾城公子一句话从来不超过五个字,冷冷的好像仙人一样,只有那些从不预订还要点扒猪脸的大爷们才能撬开他那张石头雕的嘴。
“顾秦,秦岭的秦——我生在终南山,七岁拜了师父,跟着来了金陵,才改成了顾倾城。”
“你爹呢?”
“羽化了。”
“所以……”
“嗯。”
“你试试,真的好吃。”赵临突然挑起一块肉,颤颤巍巍地递到顾倾城嘴边,“快点,掉了就可惜了。”
“你……”被蹭了一嘴油的倾城公子哭笑不得,想吐出来,对面一双筷子正点着自己,大有你敢吐出来我就敢给你塞回去的架势,只能赶紧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滑嫩的五花肉入口即化,浓郁的酱香让常年素食的顾倾城恶心得头晕目眩。
“我真的……不习惯……”大口大口地灌着浓茶,顾倾城捂着肚子踱来踱去,烦躁不安,“真的吃不惯……”
“我错了我错了。”赵临跳起来替他拍着背,“你快喝点汤。”
“还……”顾倾城一言未落,突然冲到角落里,剧烈地呕吐起来。
“我错了。”赵临真心实意地低头道歉,好像背不出功课的小孩,乖乖立在墙角等着先生打手心。
“你……气死我了。”顾倾城吐得头昏眼花,瘫在炕上无法挪步,“回去吧。”
半抱半拖,把脚步不稳的倾城公子带回船上,一路上听见众人惊恐的议论,倾城公子给人下毒了?!
冤死我了,猪脑门儿上最好的一块肉啊,一头猪就那么一块肉啊,怎么到了这厮嘴里就成毒药了!
总算顺过气的顾倾城仍然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言不发地喝着茶。赵临自知理亏,赔笑着问道:“你冷不?”
“冷。”
一头拱进赵临的袍子里,稳稳靠住,不耐烦地哼道:“我还是难受。”
“可怜呐。”说着便抱紧了没什么体温的顾倾城,细心地把他的衣领拢拢高,捂住裸露的脖子,只留一张脸在外面,“一会儿就好了。”
“临安,我当初啊,若不做小倌儿,也能唱成角儿——就是没这么快罢了。”顾倾城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也可能成不了角儿。”
“苦啊。”
“其实也还好。——你每次都能听出我唱得好不好,怎么做到的?”赵临的怀抱很扎实,很让人安心,顾倾城舒服得忍不住扭了扭身子,笑问道。
“认真听就听出来了。”
“哼,好像别人不认真似的。”戏子不高兴了,他倾城公子的名号难道是白喊的,勾魂摄魄,这秦淮河上谁比得过他——这是瞧不起他的专业水平。
“我听得懂你。”赵临认真地回答,“也许别人听不懂,或者听懂了,没说。”
“嗯。”戏子抬起脸,肯定地笑了笑。
“孩子啊……”
赵临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这句话压了回去,扭开脸去看地毯,却不料怀里的人趁机把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鼻息吹在喉结上,痒痒的。
“你看不起我——该这样,很好。”淡淡的声音绕过耳朵,直接落进了心里,赵临被激起的父爱突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异样的热情,想把这个宝贝儿抱走,带到一个没有人可以伤害他的地方去。
是,是看不起他,但……不是那种看不起……是……
“想接着唱么?”
长久没有传来回音。
放开他,一个人出去吹风,足足耗了两个时辰,才慢慢踱进去,坐下喝冷透了的茶。
“想。”没头没脑递过来一句,“喜欢。”说完,微微笑了笑,扭过头去看梳妆台,光彩夺目的紫檀架子大银镜,反射着幽静的光芒,那里面是一个属于名伶顾倾城的世界,精妙高雅,不食人间烟火。又笑了笑,那个舞台,灯火辉煌,台上人倾国倾城,台下人如痴如醉,真好。
“果然。”赵临轻轻一叹,卖身换来这间屋子这些摆设,一边是为了日子过得滋润些,另一边,恐怕也是为了能多在台上唱几回,唱给人听,也唱给自己听——那是他唯一与人平起平坐甚至高人一等的机会,当然,也只是他自己觉得,那时候,他与旁人,平起平坐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去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又开心,又不受罪?
“想不想回终南山看看?”
“哪儿?”
“终南山。”
“我问的是——终南山在哪儿。”
“你的家你不知道在哪儿!”
“我只知道特别远。”
“不怕,总能走到。”
“走?!”
“雇车……”
请假的理由很简单,扫墓。
倾城公子却不忘故土,扔下舒服日子,跋涉千山万水回乡扫墓,这样的人再不讨人喜欢,就没人讨人喜欢了;这样的假不给批,这招牌也就砸了。不过事情也要分人看,若是个没名头的小戏子敢请这样的假,那就是断自己的活路了。
跋涉千山万水是真的,扔下的是什么日子,就如人饮水了。
跟赵临一起跋山涉水是一件愉快的事,轻松自在,不必时刻留神对方说的话,不必思考说什么对方才开心,不必随时保持累人的微笑。不过跟赵临一起大笑,比不笑更轻松。
春风从南向北吹,这一路就一直是春天,怕冷带上的棉袄成了占地方的累赘,顾倾城想当掉,赵临不肯,说万一倒春寒,冻死你。然后把棉袄铺开,做成垫子,崎岖一点的路,瘦得一把骨头的顾倾城也不再受罪了。
躺在厚实松软的垫子上,顾倾城笑开了花,直夸赵临体贴,赵临也笑,说,走远路,你没我有经验。
“还听得懂这里的话么?”靠近秦岭的时候,赵临突然发话,“你离开后,就没回来过了。”这一路上都是赵临替顾倾城翻译,这家伙偏偏还是个话痨,见着什么都要问东问西的,一张漂亮的脸老少通吃,问谁谁都爱多说两句,赵临给唠叨得火冒三丈而不好发作。有时候看他睡熟了,就会忍不住想拿针线把他的嘴缝上,哪里来的那么多话,不都说倾城公子惜字如金么。
“听得懂?”顾倾城看着窗外的河水,不断赞叹,“看这河水,比秦淮河清亮多了,跑得这么急——你看,河中间的的石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恐怕还是得我替你传话。”暗自笑了,什么细心周到的倾城公子,拉倒吧,这家伙想起一出是一出,任性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买来的果子不肯吃,一定要去偷人家果园里的,夸口说“这是从小练成的本事”,结果还不是给看园子的狗追得逃命——逃命都不忘把战利品包严实了带回来,还说什么,被狗追而不被咬也是从小练成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