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收势不住,云衡倔强的吸着鼻子将信折好,藏在床铺下,正准备去找阎摩的时候,阎摩已经过来了。
“怎么哭了?”
阎摩一进来就看见云衡哭皱了一张脸,给他擦了擦哭花的脸,柔声问道。
“我刚刚梦见爹爹和霁月了。”云衡将头埋在阎摩胸前,抽噎着说。
“是吗?我也是,梦见我们一起在虚页殿。”
那不是梦啊,是真的,云衡想这么说,可是爹爹信中交代不让他说,云衡撇了撇嘴,还是忍住了。可是他不懂为什么,什么叫永生沉眠,什么叫这样也好。
同样是一封信,信上只有两字,委帝。
上好的花笺在夜歌手中碎成千片,金绿的双眸在愤怒之后转为无边的苦涩凄凉。
他就知道,白隐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会屈服于人。明明知道一切,却什么都不说,就跟以前一摸一样。他知道除了夜歌无人可以杀得了他,就算他自己也是一样,于是他散尽满身的灵气意识,真正成了一具傀儡。
不会笑,不会哭,不会再睁眼看他,陷入沉眠的白隐用最效率的办法切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纠葛。
连这具身体,也不愿留在灵山。
“你终于也骗了我一回,还是这么彻底……”
终于明白被欺骗原来是这样难受,难受到想要掐死这个沉睡的人,却因为不可能下的了手所以才更绝望。夜歌的手停在白隐苍白的脸上,能听见他的呼吸,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只是一切都已不同。
沉睡的人以这样的方式拒绝他,告诉他什么叫不可能。
“告诉我,你散尽的灵识都在哪里,就算是散落成片,我也要一片一片的拼回来!”
冬日已过,又是一个花红柳绿的春天。一日达府在例行打扫的时候,突然有下人惊叫着从一个园子里跑出来,大叫着有妖怪有妖怪!
妖怪啊!达九吓得赶紧躲到众人背后,在全府下人护院武师浩浩荡荡冲进那座小院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人,躺在春日初生的青草地上,像是睡着一般。
“哎呀!是大哥啊!”
看清是谁以后,达九惊讶的快要跳起来,赶紧使唤人将白隐七手八脚抬进屋内。
吃惊归吃惊,达九对白隐的照顾还是无微不至,只是不知为何总是不见他醒过来,起先达九以为是白隐累的睡着了,只是眼看着这样一直不醒,他就嘀咕着莫不是被什么鬼怪上身了?
道士请了不少,和尚也过来超度,只是没一点效果就对了。不吃不喝,白隐这样会不会饿死啊?达九整日忧心忡忡,眼看着又胖了一圈儿。
院落被达九保护起来,除了进去伺候的女官外,其他人一律不准进入。
夜也深了,达九坐着轿子从小院里出来,点着头睡意恹恹,轿子抬出院落,一道红光飘进了院内。
朱砂拖曳着长长的纱裙,翠环叮当作响,循着白隐的气息而去。在灵山没机会见到他,现在终于能找到机会了。
曲折回环的回廊通向一处素雅的小楼,朱砂飘然而入,红袖翻转甩动,人稳稳的落在白隐床边。
“唉,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朱砂跟白隐同枕一枕,涂着蔻丹的指轻佻的划过白隐的脸颊,像是在叹息白隐的处境结局,“你知道姐姐是怎么知道你能代替龙魂么?是我告诉她的,你的血是我尝过最美的,让人难以忘怀啊!”
朱砂的指甲慢慢伸长,抵上白隐脖子,轻轻一划,一丝血痕立刻浮现,渗出几粒血珠。朱砂舔了舔手指,甜美的滋味让人意犹未尽。养尊处优,却在白隐手下尝到什么叫失败,朱砂咽不下这口气,是势必要杀了白隐才算。眼中隐现贪婪,朱砂一手高举,朝着白隐心口插下去,势要一举杀掉白隐。
一声突如其来的惨叫在屋内响起,朱砂被突然暴涨的气息弹得飞了出去,碰翻了屋中桌椅。
白隐仍旧毫无动作,只是在他身上,慢慢汇聚成型的妖气呈现浅浅的金色,妖气悬浮在白隐身体上方,凝聚成一匹庞大的妖兽,赤色的双眸居高临下,俯视着摔倒在地的朱砂。
“不,不会吧,”朱砂刹那惨白了脸色,说话也不自然的在发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滚出去。”
夜歌的声音在虚空中出现,已隐含怒气。朱砂闻言,赶紧收拾了累赘的衣服,狼狈的逃了出去。
妖兽缓缓闭上赤色双眸,妖气也逐渐散去,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过。
黎照十五年,皇后诞下一子,名悦。也是同年,阎摩以委帝心存叛逆为名出兵委帝,百万大军压境而来,势要一举灭掉委帝。
这是第二次,阎摩远离黎照,远在边关。
不知为何,阎摩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叫慕琴风的女人,跟他并无深厚的关系,却突然想到了她。一手好琴艺,凄绝人心。
白隐因为她的死心生恐惧,愿意与他一生相伴,只是最后还是没能爱上他。
白隐现在怕是还在灵山吧。阎摩放眼前方一片荒草凄迷,手不觉又握住腰上一个锦囊,那是云衡交给他的药,他一直没用。因为不知为何,只要握着这颗珠子,就能梦见白隐,梦见一些细碎的往事。
“皇上。”
身后有人叫他,阎摩转过身去,是袤罡老将军。
“请皇上回营,商议明日战事。”
此次出兵,依旧是他为统帅,商议什么其实完全不必。阎摩扶起老将,道:“将军陪朕走一走吧。”
袤罡依言,随阎摩在这一片荒原上慢行。
“将军可曾想过告老回乡,安享天伦之乐?”
“皇上!”
阎摩笑了笑,道:“将军不必紧张,朕只是随便问问,想安享天年也是人之常情。那将军对朕此次出兵有什么看法?”
袤罡不知阎摩意图,不敢妄自回答。阎摩有些失望,直面袤罡道:“袤罡接旨。”
袤罡一愣,赶紧跪下接旨。阎摩将一份卷轴交给他,言道:“此旨等此战结束后将军再看,天色已晚,回营吧。”
其实对于此次出兵,袤罡亦有诸多不解之处,只是他只管行军打仗,其他事不必多言。
营帐之内,火把熊熊燃烧,照的帐内一片辉煌。长桌之上,摊开一幅地形图,一众将领正在分析如何布阵行军。阎摩高坐长桌一头,淡淡的听着。
以退为进,诱敌深入,在离谷布下埋伏,一举擒杀。计是好计,但也要有人相信才行,袤罡将亲自带领先头部队,敌将认得他是统帅,自然相信的几率会高一些。
“让朕陪将军走一回吧,不知朕的分量可够?”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袤罡单膝跪地,言辞决然,“皇上万万不可,我等必须保护皇上不受丝毫损伤!”
“有何不可,朕才是最有分量的诱饵吧。这是皇命,不必再说了。”
阎摩抛下一句话,走出帐篷,留下一干不知所措的人。
蛟龙就在身侧,阎摩抚摸着刀柄冰凉的温度,扬起笑意,许久没有让它饮血,是否已经开始躁动了呢。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战马嘶鸣,金戈铁马短兵相接,踏起黄尘万丈,腥风血雨。阎摩昂首跨坐战马之上,长刀蛟龙反射着嗜血的冰冷光芒,盔甲加身,英气逼人。
交战数刻,袤罡一声令下,部队开始后撤,袤罡和副将在两边护送着阎摩退向离谷。阎摩策马急奔,突然搭弓引箭,回身就是一箭,夹带风声呼啸直奔敌后而去,长箭擦过敌将脸颊,带起一道血红。阎摩射而不杀,敌将受此大辱,顿时暴怒,挥师急追而来。
阎摩哼笑一声,策马扬尘,身边将领暗自惊叹,这等箭法臂力,就是他们也不一定能比得上。
离谷渐近,计策将成。
四周喊杀声起,委帝将领方知中计,只是前后合围,两边山壁,再难逃得出生天。
袤罡杀回头,敌众措手不及,一时乱了阵脚。
阎摩抽出长刀,映着正午阳光,森寒阴冷。厮杀声充斥着耳膜,刀兵相接,血肉撕裂的声音,如此动听。
这只是一处,阎摩知道,在其他地方,黎照的军队将踏平委帝每一寸土地,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这才是云衡所说的血劫,血洗大地,苍日染红。为何会出兵,因为白隐说黎照是我们的,他便坐大了这江山给他看。
蛟龙吟啸着,血色的光芒过处,无一不是血溅黄沙。银亮的盔甲染上猩红,黑色披风上金龙爪鬣飞扬,赤色双目怒视,让人不寒而栗。阎摩挥动长刀,如死神降临,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也没有一丝仁慈。
这才是他啊,那个纵横江湖的人,而不是端坐龙椅上的皇帝,也不是求而不得的守护者。为何他一生只为一人!为何付出了一切还是求不得!为何恨不了他,到现在,还是……
一支弩箭飞射而来,阎摩挥刀挡开,箭身两断。只是刀风扫过,截断了腰间锦囊的带子,战马高扬了双蹄,眼看就要踏下。阎摩古井无波的脸上才闪过惊惶,勒转马头,翻身下马去捡锦囊。
身后一柄长刀无声而来……
“阎摩!”
白隐猛然惊醒,额上全是冷汗。他为什么会醒来,那表示那颗珠子已经碎了,阎摩并没有用它,为什么?白隐颤抖不已,他只记得醒来之时那种由心而生的恐惧,像是永远失去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阎摩……你在哪,我要见你,求你不要出事……”白隐翻身下床,撞撞跌跌的推门跑了出去。
晚上例行检查而来的达九看见凌乱的屋子,床上已不见了白隐,乱了主意,大哥又不见了啊,最近战乱四起,他这是会到哪儿去啊……
寻寻觅觅,不过寻求一方安定,曾答应你要陪你快意江湖,但江湖到底是何,白隐现在还不知道。
“我说过陪你找一方乐土,如今你丢下我,我也会带你去的。”
白隐枕在阎摩臂上,紧紧贴着他冰冷的脸,徒劳的想传一点温度给他。只是冰凉的身体再也暖不起来,白隐无声呜咽,泪如雨下。
“我该去哪儿找你,阎摩,不要丢下我……”
漫天大雪之中,一辆马车撵出一条长长的车辙,很快又被风雪湮没,战马云雷如同燃烧的黑焰,是雪天一色中黑色的挽歌,载着旧主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十年之后,在对外宣称始皇帝阎摩突然病逝的十年后,黎照经历了一番血雨腥风的斗争,终于让十岁的太子真正握了大权。国师云衡在这其中斡旋权衡,是太子背后最大的支柱。
十年了……
几经波折,虚页殿还是重建了起来,依旧是不许任何人进入。
殿前池塘里开了一池莲花,一只红蜻蜓小心翼翼的停在粉白的花瓣之上,又振振翅膀,呼的飞走。
一只酒盏半倾覆,余了半盏残酒,云衡和衣而眠,到现在才明白当初爹亲所说,男子汉总要学会喝酒的。
无声的笑了笑,云衡在午后的暖阳中半敛了眉目,太子身边已有足够的助力,已经不需要他了,还是离开吧,天涯海角,总要找到爹爹爹亲的。
爹亲下葬之后,百日吊唁期间,他曾下过陵墓,只看见一副空棺,心里有强烈的预感,爹爹还活着,带着爹亲走了。
当初爹爹的那封信,让他以为爹爹确实不在了,但如今看来……云衡从怀中拿出那封已经发黄的信,一扬手,信纸腾起一团蓝色火焰,焚烧成灰。
次日傍晚,云衡留书一封,离开了黎照,不知去往何处。
一路漫无目的,白天休息,到傍晚才牵马赶路,行至一处偏远村落时,却遇见一个奇怪的女人。
她好像是一个疯子,却又有些不同,云衡能感觉到她身上也有着术法能力。
付了钱,带她去村民家中洗了个澡,村妇给她梳好头发,换上干净衣服,才看出是一个颇为清秀美丽的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
云衡问她,女子歪着头想了想,道:“我叫星宿。”
“那你是哪儿人啊?”
“我是……虚页殿的掌灯……”
虚页殿?云衡吃惊不已,虚页殿哪儿来的掌灯,再想问,星宿却突然抱着头叫喊起来,几个村民见状,赶忙过来抓住她不让她发疯。
云衡听着她的哭喊,突然明白了她可能是最以前黎照神塔里的人。
“白隐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啊,霓霏儿她骗我……原谅我,原谅我!”
星宿痛哭流涕,抓着云衡的袖子不停的摇晃,云衡指尖点在她的眉心,星宿立刻晕倒过去。
当真是上天的安排吗?看样子她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等治好她的疯疾,就能问出来吧。
夜晚留宿在村民家中,宁静的村子偶尔能听见犬吠之声,云衡靠在窗边,仰望深邃夜空中一弯残月,星宿就在旁边,已经睡了。
云衡叹气,他唯一的愿望,只是想看见爹爹,亲口对他说句对不起而已。
——正文完——
番外:错觉
风雪肆虐的极北之地,千里雪山连绵,放眼全是一片白茫。呼啸而过的狂风带着冰冻千里的寒意,一个人有些踉跄的奔跑在雪地里,黑色的布衣在雪地里分外显眼,长发扎起来,黑色发带凌乱的飘在狂风里。
即使身后有几十个手持长刀的人追赶而来,那样略带少年稚气的脸上也不曾有过慌乱神情,即使步伐已经不稳,即使黑衣之上全是鲜血,纯净的黑眸中依然是坚毅。
丢了武器,他已经逃了几天了,没想到还是被追上了。身后的人怪叫着射出一梭暗器,少年就地一滚,躲了过去。翻滚之时手肘碰到雪堆之下有什么闪着寒光的东西,他也不管是什么,只拔出来当武器。
锋芒出雪,那是比雪还冷的光芒,握在手里像是浸在冰水中一样让人寒意彻骨,少年惊讶的张开了嘴,这是一把刀,刀身之上一条黑龙盘绕其上。握在手中的刀像是有灵性一般,隐隐的在脉动,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脉搏,或是刀的脉动,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如此和谐。
藏埋已久的蛟龙,在多年以后的今日,发出了吟啸之声,少年将它握在手里,却仿佛握紧了胜算。
合围上来的敌人慢慢靠近,少年绷紧了神经全神戒备,却在此时闻到了淡淡的梅花香气。
净若皓雪,是一段流淌的月光,亦或是一袭薄雾,水汽朦胧之间一碰即碎。那个纯白的身影就站在雪地里,像盛开在雪地里的一树白梅,静静的看着他,及地的长发与雪色融为一体,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色。然后那个身影动了,快的像是拂过面颊的一阵熏风,少年张大了眼,愣愣的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
几十人,在一瞬之间,人头落地,喷涌而出的血柱染红了这一片雪地,没有惨叫,甚至还来不及察觉有人靠近,只看见同伴高高飞起的头颅,瞪大了眼,让惊恐的表情停留在那一刹那。
少年身子在发抖,他看着那个染了一身猩红的雪妖向他走来,金色的双眸美得妖异,然后他跪在他面前的血泊里,握紧了他持刀的手。
“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阎摩……”
“错了,这里要这样。”
白隐拿过少年手中的刀,再演示一次给他看,刚劲的蛟龙在他手里如行云流水,划破落在庭院的细小雪花,凌厉无比。
少年痴迷的看着那个雪妖一样的人,纯净的就像院子里种的雪见菊,银色的发丝轻舞着旋转,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师父,可是我觉得你不适合这个刀法欸。”
末了,少年这么说道,却看见那个没有表情的师父突然呆住了,握刀的手轻轻颤了颤,半饷扔下刀,转身进屋去了。
少年不明所以,摸了摸后脑,搞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