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武英殿中,长长的回廊竟然没有一个人守卫。
落日西斜,夜幕降临。残阳如血,染红天边浮云。没有退去暑气的夜风从御花园吹过来,撩起垂落于两侧的洁白轻纱,肆意飞扬。
朱允炆一个人走在这寂静得有些恐怖的回廊之上,听着城外战鼓雷鸣,杀声震天,竟勾起唇角微笑起来。
四叔,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却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王公公跑到朱允炆身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皇上,李景隆和谷王反水啦,他们把金川门打开,让燕军长驱直入,攻进皇城来啦!”
“是吗?”朱允炆语气淡然,仿佛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朕知道了。王公公,他们都走了,你也走吧。投靠四叔去,能保住性命。”
“皇上……”王公公闻言顿时老泪纵横,“老奴在宫中已三十余载,侍奉过先皇,侍奉过懿文太子,皇上更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怎能在这个时候弃皇上于不顾……”
朱允炆叹口气,转身伸手去扶他:“公公先起来说话。”
“老奴不起来。”王公公整个人趴到地上,“皇上若要赶走老奴,老奴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公公!”朱允炆无奈,半跪下身将他拉了起来,“好了,朕不说这话了。你再替朕去宫外看看燕军打到哪了,徐将军和潘安应该能抵挡上好一阵吧。”
“对对对,有徐将军和潘将军在,皇上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他们不会让燕贼打进来的。”
“嗯,朕相信他们。就麻烦公公到前面去看看,然后再来向朕回报。”
“好,老奴现在就去。皇上就到奉天殿好好等着燕贼,他不是说进来诛奸臣,辅佐皇上的吗?您就再大殿上坐着,看他进来能做什么。老奴去去就来,去去就来啊。”
王公公边说边转身朝宫门外跑了去。
朱允炆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快步离开了回廊。却没有听王公公的,朝奉天殿去,而是直接回了乾清宫。
侍卫大多都被潘安抽调去迎战了,宫女太监听到外面的战鼓杀声,个个吓破了胆,各自逃命去了。整个乾清宫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早前他已经下了命令,让国舅进宫来将马皇后和他们的两个小儿子带走。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宫。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小邓子,他也打发了银子,让他出宫回老家安身。潘安被他派出去跟徐辉祖一起抵挡燕军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现在,真正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外面打得很热闹,他的寝宫却如此冷清。
朱允炆自己点了烛火,端着它走到一旁的书架旁,从上面取下一只拨浪鼓,拿在手中轻轻摇晃。
这拨浪鼓是他两岁的时候,朱棣带他们出去看灯会的时候买的。两岁的记忆他当然没有,这是后来能记事了,皇祖母告诉他的。
皇祖母还说,他从小就特别喜欢这个拨浪鼓,一天不拿在手里,就睡不着觉。可是在他三岁那年,朱棣就藩北平,他举着这个拨浪鼓一边跑一边追,最后摔了一跤,把拨浪鼓摔坏了。
虽然后来皇祖母找人给他修补好了,可却再也发不出原来那种清脆的声音。
朱允炆将烛台放到书桌上,细细的看着那个拨浪鼓。想起几年前他约朱棣在淮安见面的时候,跟他说这个拨浪鼓摔坏了,想让他再买一个好的。
可朱棣告诉他:“允炆现在是皇上了,就算是下旨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为你送上拨浪鼓,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不知道,他只要他送的。
而他送的这一个,早就已经破败不堪。如同他们之间的裂痕,永远无法再修复。
朱允炆苦笑一声,眼角余光看到放在书桌上那个潘安带回来的包袱。
木匣子里的袈裟是皇爷爷早年做和尚时披的,禅帽也是做和尚时戴的,那封信自然也是他写的。他识得皇爷爷的笔迹。
他的信写得简略,但交代了很重要的一点。说是在乾清宫中有一条密道可直接通往宫外的御水河,只要去到那里,自然会有道人前来接应,性命可无忧。
其实朱元璋一直知道自己打下江山不容易,他担心自己的子孙在未来的某一天会遇到危难。所以他把自己的袈裟和禅帽都留下下来,交给了当年与自己交好,并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的武当掌门张三丰。说是在危难的时候要将这些东西交给自己的子孙,并尽全力保得他们性命。
张三丰是精通五行八卦天象星云的人,他算出朱允炆在登基三年之后,天下必定易主,但却不能泄漏天机。因缘巧合之下,他救了跳崖的朱高炽,将这个包袱交给了他,让他承诺一定亲手交给朱允炆。
可不管朱元璋信上所说密道之事是真是假,朱允炆都不想尝试。他身为帝王,谁都可以弃他于不顾,他自己却无法弃皇城于不顾。
他知道朱棣不会杀自己,但他却不知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理由苟活于世?他不想看到朱棣同情的目光,更不想看到朱高炽胜者的表情。
最重要的,是他死了,朱棣才能名正言顺登极帝位。
所以,他不能走,也不会走。
朱允炆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重新端起烛台,缓缓走到幔帐前,伸手将之点燃。幔帐易燃,遇了火,趁着夜风,火势在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原来,那天晚上的不是梦。注定了,他要死于火中。
凤凰涅盘,其实也挺好的。
朱允炆看着那火光,一行清泪顺着苍白脸颊缓缓滚落。
“四叔,如果允炆没有当皇帝,该有多好。”
皇城之外,一片兵荒马乱。徐辉祖跟潘安正率领将士拼死抵抗燕军,潘安突然看到皇宫之中窜起熊熊火光,大惊之余立刻转身,不顾一切朝宫中狂奔。
朱棣知道皇城兵力不多,守备不足,所以并没有亲自率师攻城,而是只派了手下几员大将领兵前去。此刻他正与朱高炽等人在大营之中等候前线战报。
突然一个兵士跌跌撞撞跑到帅帐,连礼都来不及行,就气喘吁吁说道:“王……王爷,不好了,皇宫突然起了大火,听说皇上在里面!”
“什么!”
父子俩同时站起身来,朱棣叫了声“不好”,忙起身往外奔去。
“父王!”朱高炽想也不想,即刻跟在朱棣身后一起奔出营帐。
“跟本王冲进宫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出皇上!”朱棣跨上战马,高举长剑,大喝一声,率领将士朝皇宫急驰而去。
可当他花了一个时辰才将率兵抵抗的徐辉祖拿下,赶到起火的皇帝寝宫之时,那里已经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一座残桓断壁,火势正在渐渐转弱。
“找,给我找!找不到建文帝,你们都给他陪葬!”朱棣一声令下,跟随而来的将士立刻冲进乾清宫。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某位将士的高喊,说找到皇上了。
朱棣抬脚就要往里冲,诸将不允,说里面的墙壁横梁都已经烧得碎裂,随时都有倾塌而下的危险。
可朱棣一把便将人挡开,直接踏了进去。
朱高炽寸步不离,紧跟其后。诸位将士没办法,当然只得亦步亦趋跟随保护。
寝宫的地板上躺着两具已经被烧焦的尸体,因为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所以根本无从分辨尸体的身份,但从身上未曾烧毁的金饰玉佩来看,其中一具应该就是皇帝朱允炆。
朱棣缓缓走到那具焦尸面前,俯下身,看着他手中紧握的物什,兀自发呆。
“父王,这是……”朱高炽也蹲到朱棣身边,可任他看酸了眼,也看不出尸体手中那团已经被烧得黑糊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拨浪鼓。”朱棣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哽咽,“这是允炆两岁那年,本王在灯会上买给他的。”
第九十章:胜者为王
应天城十里之外的御水河,是属于秦淮河的支流。
夜深人静,月隐星移,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在河面之上迅速朝着东方行驶而去。
朱允炆从昏睡中悠悠转醒,揉了揉疼痛欲裂的太阳穴,缓缓撑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金红袈裟,头发被全部塞到了禅帽里,做一副和尚打扮。
潘安坐在一旁,身上的铠甲都未来得及卸下,靠着船舱睡得正香,看样子很是疲惫。随身的长剑放在手边,仿佛随时都准备在梦中取人性命。
船舱外坐着一位道士模样的少年,也靠着舱壁正打瞌睡;再往前看,另一名身穿道士袍的男子坐在船头,因为是背对着自己,所以他不知道那人有多大年纪,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入睡。除此之外,另外一边的船头,应该还有一个人在摇浆。
可是……他怎么会在船上?这又是通往哪里?
他记得自己点燃了寝宫的幔帐,抱着必死的决心将烛台扔向了龙床,被褥着了火,火势便一发不可收拾,猛烈窜起,在瞬间将整座乾清宫烧了起来。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大火烧了没多久,潘安竟然出现在了寝宫门口。一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看到乾清宫着火,立刻就放弃抵挡燕军跑了回来,要救他出去。
他不想那个梦境变成事实,他不想看着潘安死在自己面前,所以他坚定的摇头,说他不走。
后来……
后来?
朱允炆想到这里,突然发现记忆竟然中断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而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自己没有死,潘安也没死。
这是怎么回事?
他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甩甩头放弃思考。看来,这件事只能等潘安醒来才能向他问个明白。
朱允炆叹了口气,重新躺到榻上。简易的木板搭成的床榻因为他的动作发出吱嘎的声响,虽然很细微,却足以惊动浅眠的潘安。
潘安异常敏捷而迅速的抓起手边的长剑要拔鞘而出,却在看到他后停止了动作:“皇上,你醒了?”
“朕已经不是皇上了。”见他醒来,朱允炆也不再睡,起身从榻上坐起,将他手中的剑按下去,“我们这是在哪?”
潘安把剑收好:“御水河上。”
朱允炆自嘲一笑:“你确定这不是忘川河?”
潘安愣了愣,才反映过来忘川是死人才会渡的河,遂一脸正色道:“皇上,切不可再说此话。您是万金之躯,吉人天相,不会这么容易过忘川的。”
朱允炆叹息一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袈裟:“你看看我现在哪里还有皇帝的样子?”
“在臣心中,你永远是九五至尊的帝王。”
朱允炆知道他的固执,也不再纠正他的称呼,自嘲笑笑,岔开话题:“我怎么会在这里?”
潘安闻言忙跪下身去:“皇上恕罪,是臣……臣直接将你打晕,扛了出来。”
朱允炆默然了半晌接着问道:“那这身袈裟又是怎么回事?”
潘安说道:“臣担心你穿着龙袍会让燕军将士发现,所以将书桌上的木匣子打开,取了袈裟和禅帽替你换上。出来之后又看了那封信,便带你从密道出来了。”
朱允炆点点头,伸手将他扶起来,指了指外面的两位道长:“他们果真在御水河岸等候接应?”
潘安重新坐回矮凳上:“嗯。臣带着你出密道的时候,就看到两位道长准备好了小舟在那里等候。”
朱允炆没再说话,心里想着,这世上,果真有“天意”。
可是,如果四叔带兵攻进皇宫,没有见到他的人,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会安心登基吗?
“潘安,你不该救我出来。”
“皇上……”
朱允炆不待他说完,便自顾说道:“我不想一辈子活在逃亡当中。”
“皇上,燕王不会再找你的。”潘安停顿了下,看到朱允炆疑惑的目光,才又继续说道,“因为,你已经在乾清宫的大火中丧生了。”
“什么意思?”他已经丧生了?难道现在的自己是一缕魂魄不成?
潘安一阵沉默,紧蹙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下面的话到底该不该说。片刻之后,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开口:“臣救你出来的时候,在门口碰到皇后和小邓子了。”
朱允炆一脸惊讶:“我不是早就安排他们出宫了吗?”
“但他们没有走,他们说,要跟皇上同生共死。”潘安看着朱允炆,思量了片刻,又加了一句,“皇后还说,只有他们死在那里,燕王才会相信你真的死了。”
朱允炆听完情急的抓住潘安的手:“你……你的意思是,皇后跟小邓子……被烧死在乾清宫了?”
潘安知道他会伤心,会难过,可却没有办法不点头。皇后是为他而死,他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朱允炆的脸色在陡然变得苍白如纸,神情悲戚的看着潘安:“既然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因为,我不想你死。
“因为,保护皇上,是臣的职责。”口是心非,也许说的就是自己。可是他知道朱允炆的心意,知道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是朱棣,也知道他一心求死,不过是想让朱棣有名正言顺的借口登基称帝。
而自己的角色,只是个侍卫。他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他,不让他受任何伤害。
听到他的回答,朱允炆低垂下眸子,掩饰心中莫名的失望。半晌之后才抬头看着他,问了句与刚才的话题丝毫不想干的话:“我们这是去哪?”
“道长说,先去神乐观避一避。”
“以后呢?”
“以后?”潘安微微一愣,看着船舱外已经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色,深深吐出口气:“臣不知道。不过,臣想,大概是要浪迹天涯了。”
“浪迹天涯?听起来不错。”朱允炆苦笑一声,眼框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凝聚翻涌,虽然竭力遏制,却依然顺着苍白脸颊滑落下来,“至少,不会再被困在那个叫做皇宫的囚笼里。”
潘安看着他,没有答话。他的眼泪如同刃尖儿,每一下都落在他的心上,震荡胸腔的尖锐与疼痛。
船桨划拉水面,一波波的水纹荡漾开去,发出哗啦的声响。除此之外,再听不到一丝声音。仿佛连夜风,也沉睡了一般。
东方的鱼肚白渐渐明朗开来,缓缓流动的薄云披上一层绚丽的轻纱,金红的,灿黄的,粉艳的朝霞一点点将天际装饰出让人迷醉的色彩。
笔直的御水河一直延伸到天边,浑圆的太阳冲破绚烂朝霞,从水平面缓缓升起,仿佛只是顷刻之间,万道金光便已经铺洒了整片大地。
一叶扁舟波万顷,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渐行渐远,在清晨的阳光之中,慢慢变成一副美轮美奂的剪影。
朱允炆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在清晨柔和的微风中飘得很远。
他问潘安:“你会陪着我一起浪迹天涯么?”
潘安的回答简洁而坚定:“会。”
“多久?”
“一辈子。”
燕军攻破皇城,建文帝朱允炆在乾清宫放火自焚而死,经过确认,另外那具尸体是皇后马佩岚。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朝廷上下顿时乱成一锅粥。所有建文朝的官员都吓破了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连皇帝都害怕得自焚而死了,他们这些曾经效忠旧帝的臣子若是被朱棣抓到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于是,一时间,整个朝廷如同被炸开了的蚂蚁窝,各级大臣逃的逃,跑的跑,投降的投降,自杀的自杀。连续几天,应天都处于极度压抑极度恐惧之中。连老百姓都不敢随便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