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突然出声,带着深深的疑惑和不解,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稚童的声音,稳重低沉,又带着无尽的忧郁与哀伤。
“为什么,还是那么痛苦?”声音嘶哑地说道,竟给人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我说过,凡人只能配凡人,不与妖配是天地法则,违反了,自然要受磨难。”轻声说道,由尘空洞的淡金色眸子半瞌着,令人恍惚以为他的双目依旧完好无缺。
“我只想看着她而已,不求其他,可是,为什么还是那么难受?”只能看到却不能触碰,甚至连曾经的对话都不再重现,只因为他不能告诉他,自己是那个与她玩闹的小酒厮,他们已经再没有相似的曾经。
明明得到了成长,可是,却好似失去了更多的东西。
“贪念。”断然答道,由尘轻语,“贪念,人尽有之,却是在刚尝到甜头时,最为难以克制。”
“你不也一样么?”声音继续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不痛苦?”
“你何时看到,咳咳,我不痛苦?”轻声反问,他抚着胸口想要平息胸腔中的热浪,“只不过,你是贪念,而我是执念。”
“有何不同?”
“小苗,”忽而喊住近在咫尺的人,由尘问,“你是不是想和大小姐长相厮守?”
沉默,便是默认。
“那么,你难道不觉得,这便是贪念?”
贪念与执念的最大区别,一个永不满足,一个只奢求灵犀。
“我从来只想再寻到癯仙,因为他是我过去的所有,是我仅有的回忆。如果连他都忘记了,那我的曾经要谁来证明?我珍惜的人,难道仅是一种癔想?我珍惜他,我追寻他,我执念于他,因为我的过去,只有他。”如果忘记他,他由尘便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有何不同?”不甘心地反复追问,似乎声音的主人不愿承认什么,也不愿面对什么。
“我在乎的是过去,而你在乎的,是未来。”轻声回答,忽而抬起暗淡的双目,由尘似是自言自语道,“只可惜,我也同样错了。因为用的方法不对,因此每走一步便错一步,到头来连回头的路,都断送殆尽。”
“……尘……哥哥,”熟悉的称呼,却让由尘有一瞬间的怔愣,他以为小苗会真的恨他入骨,“我们该怎么办……”为什么想要得到的,想要珍惜的,都离得自己如此遥远。
“我不知道,”淡金色的双目含着一丝茫然,他轻声说,“若是我知道,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半晌沉默,空气好似凝窒一般。
“你走吧,”已是成年男子的小苗,忽而对由尘说,“这三天,他要融合十一根紫蒲藤,如今你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不会再为难你。如果可以,带她走。青凤王要威胁霍太守,不会放过她们母子,麓公又与青凤王有言在先,在青凤王信守承诺之前,他不会首先毁约。”
“你呢?”轻声问,由尘侧了侧头。
“我不能走,”男子沉声道,“我将自由卖给了麓公。”用来换取成长,以为就此可以与喜欢的人长相厮守,到头来却还是空想万千。
“嘶啦--”
门外,忽而传来折扇打开的声音,压抑的气氛被全然打破,伴随而来的是两人都不愿听到的声音:“吃里扒外的东西,我麓某留你在身边,可不是叫你出卖我的。”
两人脸色微微一变,小苗忙警惕万分地盯着紧闭的大门。
他们不曾想到,这个时候,麓公居然不在王府隐秘的地方融合紫蒲藤。
又是一阵碗碎的声音,从门外顿时传来女子惊恐的呼喊:“由尘,快走!!”
大门猛地从外打开,耳里瞬时响起一片混乱嘈杂之声,由尘转动手腕,花绳立现,借着耳力全力袭向正与小苗霎时打斗在一起的人。
“大小姐!”侧头对着外面的女子喊道,片刻便感到身侧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虽然慌乱,却含着女子特有的轻盈,“跟我走!”
“由尘小心!”霍芷嫣焦急万分地跑进屋内,稳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当回头看向已激斗至门外不可开交的两人,她不由对着那黑衣男子紧张地脱口而出,“恩公!”
“你快走!”那头吃力对抗麓公的小苗,猛地回过头来,双目通红地吼道,“别管我,跟着你身边的人,快走!!”
“可是……”
“走吧,”由尘抓住欲上前的霍芷嫣,沉声道,“留下来只会拖累他。”
一番挣扎,再看了眼院中为他们两人奋力抵抗的人,霍芷嫣咬了咬唇,终是压下心底不安,内疚万分地扶着由尘向院外跑去。
“想跑?拦住他们!”麓公回身一瞧,心中盛怒,厉声对着护院吼道,然而自己却仍旧给小苗拖住了脚步。
一路上,护院操着棍棒向由尘二人冲来,靠在霍芷嫣的身上,由尘用着最后的气力驱动花绳,扫清障碍,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跑了一路。
回头一看,见那两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之处,麓公的双目刹那蒙上一层寒冰,他反手瞬时召出龙剑,没有丝毫犹豫地一下贯穿了挡路之人的身躯,温热的鲜血瞬息喷薄而出。
“畜生!竟敢反抗我,我留你还有何用!”猛地抽出龙剑,本要转身去追前方逃跑的人,却不想双腿被人死命地抱住。
“放他们走!放……他们走!”固执的声音下,是嘴角不停涌出的鲜血。
“我废了你!”眸中寒光大盛,麓公猛然抽剑,从天灵盖之上,一剑刺穿而下--
根基全破,小苗突然睁大双目,之后又缓缓黯淡下去,可是却仍旧不愿松手,直到双目死灰,紧紧抱住麓公的手也不曾松开丝毫。
灰色的光芒一闪,麓公的脚下少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却多了一只染血的灰色猫儿,一动不动。
目光闪了闪,眯着勾魂眼看向那两人逃跑的方向,麓公阴冷地低语:“好好,是你们自己找死,麓某就不多管闲事了!”冷哼一声,踢开灰色的猫尸,阴鸷地拂袖而去。
第七十四回
“我要去忘川山。”
“我陪你。”
“不行,大小姐你还有孩子。”
“可是你的身子……你现下这个样子,怎么能独自去尽是冰天雪地的忘川山?”
“若是我不去,会抱憾终生,即便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那里,有你心系的人?”
“恩。”
“……可是你走了,我心系的人也不在了。让我陪你去,好不好?你走不动了,我扶你。你看不见的路,我替你看。总之,让我待在你的身边,即便是死。”
“……大小姐,由尘不想害你,也不想害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由尘平生欠了太多的债,而对于大小姐,是欠得最为心狠的。你何苦,还要这般不悔。”
“我不管以后会不会后悔,我只想再任性这一回,仅仅这一回。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放得下心……舍得下你……”
“大小姐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你该为自己着想,而不是由尘。不然,由尘会更加愧疚。”
“不用你愧疚!是我霍芷嫣心甘情愿的,与他人无关!求求你,由尘,让我再陪你最后一次……”
“……”
“现在我已是无家可归,只想再凭着自己的心,为心间的人做最后一件事,他即使不需要我,也需要一双眼睛,不是吗?”
“……”
“由尘,我霍芷嫣对天发誓,忘川山回来之后,你我天上地下永不想见。我霍芷嫣一定忘尽前尘,与你由尘从此天涯陌路,即使对面也不相逢,即使错身也是过客。有违此誓,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大……小姐……”
“由尘,这样你可满意?我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再也不会和你相见。但是,请让我与你一起去,好不好?不然,我也会死不瞑目的……求你……”
******
一片雪白的天地,寒风刺骨而来,割在脸上,犹如冰上凌迟。
天上飘着鹅毛大的雪花,混着风暴,迷乱人眼。地上是几尺深的积雪,从下望向上,一路深浅的脚印,还未停留许久,便又被大雪无情地填埋,悄无声息。
雪天之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雪白人影,一身御寒的厚重雪裘,令两人的步伐显得那般迟缓,一步一个脚印,蹒跚着往山上行去。即使风雪再大,脚步再挪不出步子,也不曾停歇一下,放弃一分。只是,迎面而来的无情风雪,有时似要将两人埋进深雪,尸骨不见。
“由尘,你没事吧?”紧紧扶着倚向自己的雪白男子,即使隔着厚厚的雪裘,霍芷嫣仍旧感受得到男子冰寒的体温,不像常人,也不会是常人。
“还好……咳咳……”低沉脆弱的声音,却还是带着从前的清漠,一阵阵压抑的低咳,让人心揪万分。
“要不,咱们找个山洞歇一下?”她怕男子若是倒下了,便再也不会起来,压低的裘帽下,狐绒随着刺骨的寒风乱舞,一张脸几乎全被埋没,只是那双杏目里,是深深的担忧。
“大小姐……咳咳……撑得下去么……”同样埋进裘帽半张脸的由尘,担忧地问着身边的女子。如此恶劣的环境,他担心女子的身体再好,怀有身孕的身子也禁不起如此折腾。
“不要担心我,你真的还好吗?”一开口,便又吃了一嘴冰凉的风雪。
眼睛隔着厚厚的雪,霍芷嫣忽而看到一抹黑色,在一片白色的天地中极为显眼,不由有些惊喜地呼道:“前面有山洞!由尘,我们……歇歇再走吧。”
“好……”
两人依偎着,一步一步朝着近在眼前的洞穴走去,寒风阻挡不顾,暴雪没身不觉,犹如朝着一抹阳光而去,满怀希望。
刚躲进隔开寒风暴雪的洞穴,由尘终是止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落到见不着光的地面上,开出一朵朵不可见的血花。霍芷嫣惊慌失措地扶着他靠着石壁安歇,水杏眸子是深深的惊恐,连双唇更是白了几分。
“……没事……咳……”又是一口血沫,染红了一张苍白的脸颊,更染红了脸颊上几朵红梅花的印迹,洞外透进来的微光下,极为凄烈妖媚,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空洞的淡金色双目,微微带着一抹失神,本能地望向洞外,一动不动。
他还不能停下,他还没有到山顶,他还没有见到那个人……
所以,他还不能死。
因为而今,他只奢求找到那个人,再用指尖触碰他一下就好。
癯仙……他不想再去追寻了,不想再那般痴迷过去了,他只想……找到那个人……
找到那个人……
濮落……
“由尘……”哽咽的声音,带着一丝细细的呜咽,霍芷嫣通红着双目,无措地用袖口擦拭着那触目惊心的血水,五指颤抖着,僵硬万分。
她真的很想对他说,算了,我们回去吧。
可是,她知道,这只会成为由尘赶走她的理由,因此,她宁可看着他吐血,也不愿留他独自一人。
然而,她的心,真的痛得难以呼吸。就好似那些鲜血不是由尘所吐,而是一把尖刀在她胸口剜出的心头血,切身之痛,难以言喻。
腹部隐隐作痛起来,霍芷嫣不由浑身一僵,一下瘫软在地面上--肚子里的孩子,在哭。或许,他怕冷了,也或许,他在替自己的娘亲悲伤。
紧咬着双唇不发出一丝声响,霍芷嫣靠在石壁上,脸色发青,两手死死地按着明显隆起的腹部,不停地压抑腹中阵阵的绞痛。
孩子,别哭。
答应娘亲,坚持下去……
两个人,两种心思,却都在为自己所爱的人,备受煎熬,忍尽一切磨难。
也许一切都将是镜花水月,一切都是空虚妄想,可是,他们走出了这一步,便不会再回头。
风雪消停,鬼哭狼嚎般的风声渐渐细小下去,洞外透进不似方才那般压抑的空气。就好似残酷的大自然听到了那一声声悲戚的哀求,心生悸动,忍不住无声落泪,忍不住沉默悲叹,便为洞中两个渺小的人停住暴风雪的摧残,打开前进的道路。
于是,歇息了片刻,霍芷嫣扶着由尘,在寒风飘荡的小雪中,一步一步踩出深深的脚印,向着山顶而去。
“由尘,我们……说说话好吗?”略微喘着粗气,眼前尽是温热的白雾,腹部的绞痛没有消失,她只好借着说话,分散思绪,好忘了一阵接着一阵的疼痛。
“恩……”沉声低吟,由尘的气息也有些紊乱。
“我很羡慕,那个你在乎的人,”顿了一下,霍芷嫣轻声说道,“她将你变得不似以前那样冷漠绝情了,现在的你,很像一个凡人,一个普普通通、真真切切的凡人。有喜怒哀乐,有我们常说的人情味,虽也是爱憎分明,却更懂得如何不伤害他人的心意,变得更令人……发自心底的喜欢。”微微有些失神,她自顾地说着,“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是在馄饨铺旁,很难想象,你这样的人,竟会如同凡人一样在路边摊子吃食。你那么高贵,那么冷漠,那么清魅,还有些慵懒,好似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可是那样的你,却能安静地吃着凡间的粗粮,我那时就在想,你这个人好奇怪!也好……孤独。”
回忆着人间的岁月,由尘压制着喉头的腥甜,略微扬起嘴角,淡淡地说:“那时……我一定很讨厌……”
“恩,”霍芷嫣点点头,水晶般的眸子里含着一丝笑意,“所以,我女扮男装最爱去你的酒肆,起初只为了捣乱,想看看你这样清高的人,如何整治我这个混世魔王,却不想……捣乱的人,却最后乱了心……”
由尘沉默,不语。
脚下堆着积雪的山路,也越来越陡峭,他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到霍芷嫣愈发的吃力。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那次玩笑后,见你第一次露出为难的神色。也或许,是见你喝醉时,眉宇间抚不平的褶皱,含着深沉的忧郁和苦涩。那时,我的心好似漏跳了一般,有些难以呼吸,更多的,却是心酸,还有心疼。像是忽然恍然大悟,明白其实你这样的人,是最经不起一点伤害的。因为你若是记住了一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会有一丝忘怀,更是掏心掏肺,真心以待。只是,你也好似在怕什么,就好像怕自己是一个不祥的人,会为在乎的人带去灾难,所以,总是一副绝情且懒散的模样。其实,只是怕伤害了他们,对吗?就像我一样。”她忽而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已带着细小的哽咽,“由尘,我是真的喜欢你,即使在知道你是狐妖的那一刻,也只是惊诧得不能言语罢了,心里喜欢你的心思没有改变分毫。只是,后来想一想,我便知道,我们是真的没有缘份了。你这样心软的人,又怎会为了私欲不顾及他人?更何况,你的心里并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