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臣轨——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3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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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颇为不甘地看了眼糖人,点了点头。

于是半个时辰后,圣和居的一个雅间便多了一华服公子和一青衫文士。

看着窗外扬扬洒洒的飞雪,顾秉笑道:“瑞雪兆丰年,恭喜贺喜,大吉大利。”

轩辕托着下巴,看着街上车马行人来来往往,突然想到什么,看着顾秉似笑非笑。

“今天大年初二?”

顾秉点头,边摆放筷子倒酒。

轩辕笑道:“民间女子每到大年初二才可以离开夫家归宁,如此看来,勉之也算是朕的娘家人了。”

顾秉一口酒差点喷出去,随侍的安义也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轩辕。

“孟夏孟公子,你还真是……”顾秉斟酌语句,想是酒意微醺,说话也大胆起来:“自甘堕落。就不知你夫家又是何方玉郎,谁家公子?”

安义瞪大眼睛,讶异于顾秉的无礼,轩辕不仅毫不介意,回答得更为轻佻:“奴家先夫早逝,独守空闺,寂寞难耐,若公子有意,奴家愿舍得一身清白名节自荐枕席。”

顾秉和安义都是瞠目惊舌,门口进来招呼的老板也愣在那里,呆若木鸡。

最后还是老板反应地快道:“顾大人造访小店,蓬荜生辉,是按老样子来还是另点菜?”

顾秉点点头:“老样子吧。”

老板还沉浸在方才一进门就看见一锦衣公子凭窗而嗔,凤目含春的震撼中,现在看轩辕正常了许多,端着酒杯,只淡淡扫他一眼,却让他心生忐忑,惴惴不安。

“这位大人是?”老板尝试着问道。

顾秉看轩辕,轩辕不置可否,于是便答道:“这位是孟公子,我远房表兄。”

老板退出雅间后,轩辕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顾秉无奈看他:“现在好了,按照朱老板的个性,恐怕半个时辰后全洛京的人都知道顾秉有个要和他夜奔的表兄了。”

轩辕凤眼流光暗转:“不过,勉之今日恐怕要罚一杯。”

顾秉喝酒一贯爽快,也不问缘由,一杯直接下肚。

“这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你们都道孟夏是朕的化名,姓孟名夏么?”

顾秉皱眉,反问:“难道不是?”

轩辕收敛了笑意,表情有些莫测:“其实孟夏是朕的字。朕之前的太傅起的名字。”

顾秉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不是苏太傅,而是之前在东宫夜谈时说过的那位极其倾慕的长者,后来,似乎还犯了事。

顾秉有些恍惚,十年前的旧事虽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但幸好,当年对坐的人都还在。

没有什么更好的了。

轩辕敲敲桌子,把顾秉从回忆里拉回来:“勉之,你喝多了?”

顾秉笑笑:“没有,臣是在想,孟夏真是个好字。”

轩辕看他:“好在哪里?”

顾秉刚刚只是为走神搪塞,如今也只好胡掰:“孟,尚书大传有云:‘天子太子年十八曰孟侯’;夏,古人有云,面南为夏,坐北朝南乃是天子之相,另,说文有言,夏,中国之人也。合起来孟夏的意思便是,陛下受命于天,必将一统华夷。”

轩辕看他,笑不可抑:“其实没那么复杂。朕是长子,孟夏是每季第一个月,朕恰好生在四月初四,故而起字孟夏了。”

顾秉有些尴尬,低头吃了口菜,又抬起头来:“四月初四?那陛下岂不是和文殊菩萨生在一天?”

轩辕颇有些得意:“恩,所以你们奉承朕英明神武,德才超群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朕是沾了菩萨的光。不过勉之信道,难道还看佛经不成?”

顾秉回道:“道家里也有文殊广法天尊的,手持慧剑莲花,是元始天尊座下十二金仙之一。”顿了顿,顾秉还是开口:“所以那位大人,是……”

轩辕苦笑:“你倒是乖觉,朕想把你糊弄过去,竟然被你绕回来了。”长叹一声,轩辕起身看帘外飞雪飘摇:“此人的名字,恐怕勉之你已经不太熟了。他叫陈叔远,元佑三十年,因贪赃枉法被斩首,朕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叹口气,“他的人品,是极贵重的。朕今日所学,经史子集,帝王心术一大多半都是他教授的。”

顾秉想起当年轩辕说自己和此人有相类之处,心下难免有些不快,就听轩辕道:“彼时,朕毕竟年轻,用人看人眼光都不算得老到,当年的评价勉之就当朕没有说过。你和他,还是很不一样的。”

顾秉见他惘然若失,忍不住问道:“陈叔远其人,应该也是颇具风华吧?”

轩辕摇摇头:“其实不是的,看起来很老实本分忠厚的一个人。说句实话,比勉之你老实多了,父皇当年很器重他。”谁又想得到,看起来那么清廉耿直的一个人,竟然贪了十万贯钱。“

顾秉皱眉,想了想,问轩辕:“臣依稀记得,陈叔远是太子少傅?他可有别的官衔么?当少傅之前在何处任职?”

轩辕知顾秉在大理寺久了,对什么事情都要寻根问底,便也耐心答道:“他就是太子少傅,但苏太傅平日里不怎么来东宫,朕的书多半还是他教的,所以朕一般都唤他为太傅。之前么,他似乎一直都在翰林院国史馆,还当过翰林院掌院学士,是一代大儒。”

顾秉却突然笑了:“陛下,臣猜想,此事必有内情。”

“哦?”

顾秉双手交叠,若有所思:“我朝盛极时,国库也就入三千万贯。东宫詹事府管理钱银,少傅是绝不可能过问的。他做过掌院学士,就算他可以直接经手,翰林院一年的开支不过一万贯,在日常不用钱,不发薪俸的前提下,他必须不间断地连续挪用十年。而臣印象里他死时不过四十,绝不可能把持翰林院达十年之久。”

轩辕的眼睛慢慢亮起来,看着顾秉,带着隐约的期待。

顾秉与他对视:“臣没有遇见过他,但猜想让陛下如此心折,应当不是贪图名利之辈,臣相信陛下的眼光。”

第十二章:雪意浮空迷远目

二人默默行走于漫天大雪中,各自低头沉思,几步之后太监侍卫们捧着衣物默默跟着,天地之间,只听见众人衣摆扫过落雪时的簌簌之声。

轩辕抿着嘴唇,神情冷峻地开口:“勉之,你觉得陈叔远的事情,和史苏两党有关么?”

顾秉犹豫了下:“臣以为近二十年中的朝事,或多或少都与两党之争牵连。”

轩辕猛地顿住,身后的人跪倒一片。

“勉之,朕有一个很糟的猜想。如果那是真的,那么朝廷危矣,天启危矣!”

顾秉环顾四周,拉着轩辕走进不远一处小树林。

“愿闻其详,请陛下训示。”

轩辕紧皱双眉:“勉之,朕来考考你对本朝国史了解多少,元佑之难,陈叔远之案,闵帝驾崩,先帝登基,立朕为储君,王氏之祸,梁猷案分别是哪年?”

顾秉不假思索地答道:“元佑十八年夏元佑之难,二十年冬闵帝驾崩,新帝登基,之后立陛下为储君,三十年春陈叔远案,永嘉七年王氏之祸,十年梁猷案,同年陛下即位。”

轩辕似笑非笑:“勉之还真是好记性,不过你还是说错了两处。”

顾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臣原先在东宫时,经常在崇文馆翻阅国史,重要关节,还誊抄了几遍。莫非国史记载有误?”

轩辕晃了晃面前一棵枯树,雪团纷纷从树枝上坠落下来,砸到地上。

“朕母后是独孤家的长女,这个你知道吧?元佑之难时,朕四岁,却已经是内定的储君了。”

注意到顾秉的神色,轩辕苦笑道:“勉之可能不知道吧,二三十年前,朝中的两党根本就不是史苏二党,而是陇西将门和山东士族。朕的母家独孤家世袭侯爵,是太祖亲封,而当年先帝被立为太子,恰恰是因为朕,这个他平素最不喜的儿子。”

轩辕抬头凝望万里苍穹,似乎在追忆着什么:“朕幼时,还是皇太孙,和皇祖父一同住在西京长安。朕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参照皇祖父,而几乎所有贡品刚一到长安,便直接进了朕的东宫。当时皇祖父的意思是,让苏太傅教朕习文,朕的舅舅独孤啸传授武艺。可是元佑之难之后,什么都变了。”

寒风凛冽,顾秉打了个寒战:“陛下,为何先帝继位十年才改年号?”

轩辕冷笑:“那是因为十年后,他才慢慢拔除了皇祖父留下的钉子,站稳脚跟。”注意到顾秉懂得脸色发白,轩辕褪下自己的大氅给他披上:“父皇登基两年后,母后便思虑成疾,撒手人寰。朕在洛京的东宫,也成了冷宫。山东士族对抗陇西贵族不战而胜后,又分裂成两党,也就是如今的史苏两党。苏太傅和王丞相他们一直更偏向温文尔雅便于控制的四皇子,而朕今日的岳丈史阁老则一直几处摇摆,难以拿定主意。愿意在东宫追随朕的人,要么是赫连这样的陇西贵族,要么是周家黄雍那般皇祖父的旧臣,要么就是秦泱勉之你们这样出身寒族的读书人。真正像苏家,史家,王家,钟家那样的士族豪强,是瞧不上朕的。”

顾秉缩在轩辕的大氅里,扑鼻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龙涎香气,让他近乎窒息。

轩辕转头看见顾秉瑟瑟发抖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到底是南方人,怎么这么窝囊。”

顾秉哀怨地提醒他:“就算刚刚臣说错了一处,那另一处呢?”

轩辕眼神刹那间变得阴鸷起来:“王氏之乱严格来说,应该在父皇登基的时候就开始了,直至朕即位。勉之,上次朕在嘉州了解到一件事情。”

轩辕的笑容带着点血腥的恨意:“那次伐突厥之战,不是败在指挥不当上,而是败于粮草不足,或者说的更明白点,朕的母家,天启的半壁江山,不是毁在突厥人手上,而是毁在自己人手上。”

顾秉低头,嗓音干涩道:“似乎那个时候尚书左仆射是后来的王丞相,户部尚书是苏太傅?”

轩辕突然伸出手揽住他往回走,在他耳边极低地说:“所以现在勉之顺过来了吧?”

顾秉没挣开,却见太监侍卫全部低下头视若不见,心中叫苦还得压低声音回话:“士族苦心钻营三十年,为一己私利置国本于不顾,构陷忠良,夺嫡谋逆,罪为不恕。此次对陛下来说,可以是个危机,也可以是个契机。处理的好,既能打压士族,也可以削弱藩镇。”

应对得不好怎样,顾秉没有说,轩辕知道,那会是山河变色,一败涂地。

顾秉听到轩辕咬牙道:“勉之真是以德报怨的君子……可惜,朕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朕要他们血债血偿!”

顾秉努力抬头,看见轩辕刀削一般的侧脸,而他的眼神阴冷到了极点,隐隐泛红,如同嗜血的凶兽一般。

鬼使神差,顾秉举手捂住他的眼睛:“陛下,我们回去吧。”

轩辕沐浴完毕的时候,就见顾秉对着卷宗,奋笔疾书,纸上密密麻麻尽是数字。

“算什么呢?”

顾秉头都没抬:“快了。”

轩辕坐在一边,耐心等他,看着昏黄烛光下顾秉沉静的侧脸,莫名心里安定下来。似乎不是第一次了吧,每当遇到棘手的事情,或是难堪的处境,总会第一时间想到顾秉,并不仅仅是看重他的意见,似乎看到他的时候,心里的戾气不平怨愤都会消弭许多。

是因为信任么?还是无形之中自己把他当成了兄弟一般的存在,总是习惯加以提携维护?

顾秉却在刺史放下笔,抬头看轩辕:“陛下,我似乎知道为何梁波大人会被谗害了?”

轩辕挑眉看他,眼神里是一贯的和煦和鼓励。

顾秉神色凝重:“臣估算了历年的盐铁和贡赋,发现梁波大人卸任前后,生铁和存粮都有不小的缺口,若是算上账目可能会被做手脚,臣怀疑这个数目,会更大。”

轩辕冷笑:“大到足够裂土封王,谋朝篡位么?”

第十三章:人伦都尽虎狼行

大年初五一早,轩辕起驾回宫了,顾秉目送他的车马离开,便径直去了中书省,并烦请安义召集黄、秦、周三位大人。

最终却是住的最远的秦泱第一个到,就住附近的周玦姗姗来迟。周玦一边把斗篷上的雪水掸掉,一边抱怨道:“你们看看,人家顾秉双亲多会起字,勉之勉之,不仅自己勤勉,还拖着我们大家一块。”

秦泱冷哼:“我们等你半天,不是为了听你说文解字的。”

黄雍打圆场:“子阑稍安勿躁,伯鸣也喝些参茶去去寒,勉之,这还在休沐,你把我们叫来肯定有极重要的事儿吧?”他在“极”字上咬得很重,颇有若是顾秉为无关紧要之事打扰他和儿孙共享天伦,便与顾秉势不两立之意。

顾秉苦笑作揖:“若不是事态紧急,顾秉也不会劳烦各位。今日圣上要去祭天,命顾秉和诸位大人先行讨论蓟北之事,再向他回报。”

一听与河北道有关,连周玦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暖阁里的气氛肃穆起来。

顾秉便粗略交待了下他和轩辕对于元佑之难以及陈叔远案的推论,众人的面色愈发凝重,秦泱开口道:“史苏之流实在可鄙,可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就算陛下决意清除朋党,可这些与蓟北局势何干?”

周玦猜测道:“莫不是陛下发现朝中有位高权重的大臣与蓟北私相授受?”

顾秉点头:“几年前的梁猷案便是此人与蓟北合谋,下官猜想,梁波大人怕是发现了一些事情。”

黄雍老神在在:“怕是燕王最近坐不住了。”

顾秉叹口气:“河北道的盐铁司少向朝廷缴纳一百三十万生铁长达十年,也就是说若用此锻造兵器的话,可造弓弩箭镞等两千六百五十万件。换句话说,燕王扣下的岁造可以装备十万兵马,也就是赫连将军仍在筹集整练的北衙禁军的总和。”

秦泱冷笑:“这么大的亏空,若是没有朝中权臣的呼应,根本无法完成,难怪在圣上登基前后,他们要谗害梁波,恐怕也是防止他向圣上检举,再换上他们的人马。如此河北道从刺史司马到开门小吏都是他们的走狗,燕蓟之地,实际已与国中国无异!”

顾秉补充道:“同样的情况还在金银,绢棉和粟粮上。”

众人更是沉默,绢棉可以制作战衣,粟粮可以充作粮草,而金银更可以用来购买战马,招募游勇,甚至,打通各种关节。

“既然如此,我们应该怎么做?”秦泱的声音有些干涩。

顾秉同情地看向周玦:“陛下的原话是,‘伯鸣胸有丘壑,内含经纬,这种事情不找他找谁?’请周兄把你的想法起草个密折,三天内递上去吧。”

顾秉回到家里,立马提笔给忘尘叟回了消息:请君稍安勿躁,顾秉愿用个人名义担保,梁刺史父子之冤总有得雪日。

放下笔,顾秉瘫坐在案前,这几日陪着轩辕东走西逛,纵谈时事竟比平日熬夜批改公文更来的心力交瘁。

不一会儿,他便沉沉睡去。

轩辕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无论身边的宫人怎么劝,怎么哄,硬是不肯跪下来。

“让他跪下。”轩辕终于失去了耐心。

几个太监摁住轩辕冕的肩膀硬把他往下压,到底是五六岁的孩子,转眼轩辕冕便伏在地上,抬起脸,倔强地盯着轩辕。

轩辕看着稚嫩的脸上那种大义凛然,随时赴死的表情就觉得好笑,好容易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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