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尊越也不管别的,强行扣住北堂戎渡的手腕一探,只觉他真气紊乱,手也冰凉冰凉的,竟是一时间几乎走火入魔了,北堂尊越见了这般光景,先前满腔怒火尽皆化作流水,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计较,若是这人当真有个好歹,岂非追悔莫及!思及至此,立时对房内诸侍女说了几样珍稀药名,吩咐下去,马上煎了送来。
北堂戎渡冷眼看着,一手按着胸口,微微喘息,踉跄着就要往外走,冷不防身子却猛地腾空,被北堂尊越抱起来送到炕上,按住他不让他乱动,从牙缝中低低挤出一句话来:“……还乱来!你莫非真想气死本座不成。”北堂戎渡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痕,喘息着冷笑道:“父亲神功盖世,只怕等我死了,父亲也还仙福永享呢。”北堂尊越被他噎得一个字也没有,半晌,才皱着眉头,隐隐觉得有些无奈,慢慢说道:“好了,你够了没有,还说气话!本座到底怎么惹着你了,你只管说出来,不就是了?竟也值得你气成这样?”说着,用手擦去少年嘴角上残留的血丝。
北堂戎渡眼睛中隐含着淡淡的怒色,不说话,北堂尊越想了想,忽然就记起方才自己说的那句’你如今在本座面前这般放肆,也不知你娘是怎么教的你‘,一时间不禁有些愣了愣,随即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是本座……失言了,不该说及你娘,可只是这样而已,你也不用气性这么大罢。”北堂尊越说罢,拾起地上那个被踩得一塌糊涂的耳坠,在手里掂了掂,见实在不可能修复得完好如初了,不禁心中有些淡淡的懊恼,道:“其实要不是你没头没脑地就把这东西给了别人,还踩得烂了,本座又怎么会朝你发火。”
他哪里知道少年究竟是因为什么恼火,而北堂戎渡听到这话,已经快平下去的怒意又升了起来,但是却不想再像一个孩子那样和对方吵,因此干脆拽过毯子往身上一蒙,连头带脚地全都盖起来,道:“你走罢。”北堂尊越用手去拉毯子:“想把自己闷死了?”北堂戎渡却只是不吭声,把毯子抓得紧紧的,不让男人拉开,北堂尊越也不好强行拖他起来,因此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过了一时,煎好的药被送了上来,北堂尊越端着那药盅,道:“你乖乖的,赶紧起来把药喝了。”北堂戎渡只缩在毯子里,凭他怎么说,只一声不吭,北堂尊越心中惦记少年的伤势,再不管别的,干脆一用力,将毯子撕了开来,轻斥道:“还赌气!赶紧喝了药,不然本座就替你灌下去了。”说罢,端着那不大的药碗,直把碗沿凑到了北堂戎渡的唇边。
热腾腾的药汁并不多,只有小半盅,浓黑得如同墨水一般,北堂戎渡爬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用不着喝,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北堂尊越微微蹙眉,道:“你哪怕真和本座置气,也用不着作践自己的身子。”北堂戎渡瞥见男人放在炕边的那个踩坏的耳坠,心中也有些后悔不该把用了多年的东西毁了,因此一时间也没出声,然而北堂尊越见状,却以为他还在闹别扭,只因为和父亲赌气,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由得没了耐心,心中一恼,板着面孔轻喝道:“你这个样子,莫非就以为本座没法子不成了?”
说着,想也不想地就仰头把那不多的药汁一口含了,旋即一手锁住北堂戎渡的双腕,同时薄唇迎上去,在少年还根本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就已长驱直入,将苦涩的药汁强行渡了过去,然后一松手,站起身来。
事情不过发生在一眨眼之间,快得叫人连反应都来不及,北堂戎渡愕然坐着,脑子里一时有些乱,北堂尊越似乎也发觉了不妥,室中顿时陷入到了一片难堪的沉默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北堂尊越忽然开了口,低声不满地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敢不爱惜。”北堂戎渡一言不发,半晌才似有若无地含糊’唔‘了一声,只觉得嘴唇发烫发干,好象被火烧了一下似的,一时间无言可说,也不好再发怒,干脆躺回到被窝里,把刚才被北堂尊越撕成半截的毯子盖在身上,道:“……我困了,要睡了。”北堂尊越也略有些尴尬,负手站在炕前,说道:“……也好,你休息罢。”说着,踌躇了一下之后,便走出了房间。
第一百二十四章:但使阳和之候,水仙怒放,刁萧之时,蔷薇满墙
北堂戎渡见北堂尊越走了,这才坐起身来,他微微皱起眉头,然后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却并不是因为觉得肮脏或者恶心,而是仿佛被谁用针刺了一下似的,些微的惊愕中,又带了点儿忐忑,就如同那刻意被两人有默契地选择遗忘脑后的某一件事情,忽然再次浮出水面,隐晦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北堂戎渡神情莫测,蹙起眉宇静了静,良久,一言不发。
入冬之后,渐渐地,天气越发冷了,这一日窗外冰雪晶莹,地上积着一尺多厚的雪,北堂戎渡坐在椅间铺着的白狐皮坐褥上,双足搭着地上一只兽首铜脚炉取暖,正慢慢呷着手里的热茶,下首一张雕漆椅上铺有椅搭小褥,坐着一名淡妆长裙的秀丽女子,面上有着满足的笑意,腹部圆圆隆起,一只涂着蔻丹的纤手轻轻搭在肚子上,怀里渥着一只暖手炉,几个侍女垂手立在她身后,小心照看。
北堂戎渡看了看下首的年轻女子,目光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停了停,道:“……近来孩子可还好么,如今也很有些日子了,总是应该当心一些。”李侬儿面上含笑,笑容里有着即将身为人母的满足,双腮微微生晕,轻声答道:“回爷的话,底下照顾的人很妥当,妾身自是无恙,孩子……长得很好。”北堂戎渡微微点了一下头:“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和下面的人说。”他瞧着女子隆起的腹部,眼中有着一丝好奇和淡淡的喜悦,忽然间笑了一下,道:“也不知道究竟是个儿子还是女儿。”李侬儿面上闪过一分踌躇,低声道:“妾身近日时常在佛前求祷,只盼能够……为爷添个麟儿才好。”
北堂戎渡抿了一口茶水,不在意地道:“男孩儿固然很好,莫非女儿就不是我的骨肉不成了?”说着,默下心来略微粗算了一下日子,点头笑道:“我才想起来,似乎等这孩子出生,差不多就是我要做生辰那一阵。”李侬儿见他看起来好象真的不太在意男女,这才心下略松了一口气,但自己心中,却仍旧多少还是更隐隐盼着能够生个男孩才好——无论如何,一个女儿总比不上儿子金贵,况且一旦真的是个男孩,那便是北堂戎渡的长子,虽然生母卑微,却到底占了一个’长‘字,日后总是有些不同的。
北堂戎渡随意对李侬儿说了一阵话,无非是询问胎儿的情况,李侬儿都一一认真答了,正说话间,一道黑影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北堂戎渡身后,跪倒在地,李侬儿乍见之下,轻轻’啊‘了一声,吓了一跳,北堂戎渡却只是抬了抬手,吩咐道:“你先下去罢。”
侍女小心服侍着大腹便便的李侬儿退了出去,北堂戎渡这才放下手里的茶盏,略略皱眉道:“什么事?”那人垂首哑声道:“……有云州传来的秘报。”说着,双手呈上一支小小的密封铜管。北堂戎渡一手接了,敲开里面的封蜡,取出一只纸卷,打开看了看,眼中闪过幽深之色,忽然间笑了起来,道:“很好……”手一揉,将纸条搓成碎屑:“即刻派人盯住甄家,不得有误。”那人应了一声,旋既消失不见。
云州甄家。
远处一片青云缓缓飘来,细看时,才见原来是一顶青色暖轿由四个青衣人抬着,徐徐而至,四人脚下轻快,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眨眼的工夫,轿子就已停在了大门前不远处的雪地里。
一张帖子轻飘飘地从一名青衣人手中飞出,正对着门口的一名裘袍汉子而去,那人惊疑不定地一伸手,接住了帖子,只往上看了一眼,便登时微微变了脸色,即刻便进到了大门当中,约有小半柱香之后,镶有数百铜钉的黑漆大门忽然缓缓打开,同时门内已走出一群衣着装束华美,出来迎接的人,为首的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被众星拱月一般地簇拥着,身穿华袍,颔下微须,朗声道:“少堡主远驾光临,在下甄氏家主甄远辛,有礼了。”
轿里有人道:“……甄家主客气了。”声音清凉明朗,如同淬过雪水一般,一阵沉默后,轿帘掀起一角,从里面露出一只手来,精致得好似玉琢仿佛,旋即软帘子从里面揭开,有人从中走出,一双麂子皮的精绣暖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那人内着白罗衣,外面穿着一件素黄外袍,颈中挂有一串檀木香珠,发束紫金嵌宝冠,眉目含笑多情,暗藏一分风流,眼角斜勾,从容且冷静。
周围一片静寂,众人见了这少年模样,无不悚然动容,向来只听说北堂氏无论男女,皆是绝色,如今见了,才知果然所言不虚。
北堂戎渡出了暖轿,见这群人老少皆有,容貌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明显是甄家各房族人,想来甄氏一门中年纪足够的男子,差不多都到场了,北堂戎渡见状,想起当年自己刚出堡时,才是垂髫年纪,除了无遮堡小公子的身份之外,谁认得他是哪个?而眼下多年之后,到如今,谁还认为他是只靠父辈威名一类的公子哥角色?以弱龄之年入江湖,掌下折过的成名高手性命不知凡几,助父推扩无遮堡势力,于江湖中闯下偌大名头,如今天下之人,又有何人胆敢小看他分毫?思及至此,一时间不禁微有感慨。
正暗叹间,甄氏家主甄远辛已带人上前,脸色和善,笑道:“难得少堡主远道而来,眼下天寒地冻,还请里面坐罢。”他身边伴着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剑眉星目,外罩锦袍,气度雍容,面上虽平静,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压抑之色,想来是因为猜到了北堂戎渡此次前来的目的,心中难抑不平之气的缘故。北堂戎渡见状,只是淡淡看过去,道:“这位是?”
他如今神功有成,已完全不在当年初掌无遮堡的北堂尊越之下,是世间真正的一等一强者,此时一眼看过去,就是无比的强横与霸道。“在下甄予清……”那青年方说了一半,忽见到北堂戎渡神情虽然不变,但自己却分明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无言的压力,对方的目光直视在脸上,竟如同针刺一般,隐隐生疼,再开口时,声音居然有一丝略略放低了的意味:“……乃甄家长子。”
旁边众人大多数都感觉到了这个变化,不由得微微变色,这一幕不过寥寥几言之间,却分明是甄予清已落了下风,北堂戎渡来者不善,只一个照面,就已暗中咄咄逼人,将甄家长子胸中那一股不平之气打压了下去,何其霸道!一旁甄远辛面皮微动,却不露分毫,亦不多说,只道:“……少堡主请罢。”北堂戎渡微微一笑,随其步入甄家。
众人进到一处暖厅,里面此时已布置妥当,席地铺着新猩红毡,熏香设几,摆着香茶果品,甄远辛请了北堂戎渡上坐,其余的甄家人则按地位高低一一入席坐下,人人面上皆是一派肃穆。北堂戎渡在一张银鼠团垫上盘膝坐了,从面前的漆案上拿起香茗,饮了一口,既而抬眼看向另一张案几后坐着的甄远辛,忽然间笑了一笑,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杯子,耳上一枚红珊瑚珠子衬得肌肤雪白,开口道:“甄家主,其他的客套话我也不说了,我今日来此,只是要问你一句话。”
甄远辛眼皮几不可觉地微微一跳,点头道:“少堡主请讲。”北堂戎渡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袖口上绣着的精致纹路,淡笑道:“如此,我也不客气了……甄家主,前时甄家发现的那处金矿,我无遮堡要了,不知甄家主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人人变色,饶是北堂戎渡的来意众人先前也已经隐约猜到,可谁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在一开始就先发制人,整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事到临头,诸人不免愤怒,一些年轻人连呼吸也重了一些,眼中闪现着怒火,甄远辛神情不变,只拱一拱手道:“少堡主说笑了,我甄家名下虽也有些产业,但又何来的金矿之说?”北堂戎渡笑了笑,并不以为忤,只是用右手轻叩着案面,小指上戴着的一枚绿玉戒指翠色欲滴,将木质的案面敲得笃笃有声,悠然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前时甄家无意间于家族后山二十里外发现金矿,随后立即派人封锁消息,且加派人力在此处严密看守,由大长老甄远英亲自坐阵,不知我说的,可有错漏之处?”
甄远辛面上终于变色,良久,才无奈叹息道:“少堡主耳目遍及天下,无遮堡势力之大,在下无话可说。”暖厅中甄家诸人眼内皆现出悲愤之色,却无人可出一语。北堂戎渡点了点头,道:“如此,我无遮堡欲取此矿,甄家主可愿?我北堂氏向来是什么人,想必甄家主也知道得清楚,如今甄家身怀重宝之事被人所知,干戈或是玉帛,只在甄家主一念之间。”
这一番话中的强势之意实在太过明显,虽无一个字的威胁之语,口吻亦平淡和气,但也分明是最后通牒!席间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毕竟年轻气盛,再也忍耐不住,霍然站起身来,紧紧盯住北堂戎渡,大声道:“无遮堡也欺人太甚了些!屠容公子,我甄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阀,可也有自己的传承,如今你上门公然夺取我甄家之物,恃强凌弱,怎是君子所为!”
“嗯?”北堂戎渡闻言,目光直扫过去,只见那少年眉清目秀,身穿淡蓝锦袍,举止之间自有一股勃勃英气,一眼看去,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他看着那少年,面上瞧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你,是何人?”
这一句话出口,虽然显得有些慢条斯理,但厅内的气氛却陡然为之一变!那话语之中分明夹杂着一股戾气,隐隐有萧杀之意!甄远辛顿时变色,立即喝道:“畜生,这里怎有你说话的余地!”话音未落,已朝着北堂戎渡拱手道:“小儿年少不知事,还请少堡主见谅……”
北堂戎渡似笑非笑,眼神却已微微凌厉起来,他如今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名声武功,只要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就没人能够不重视,甄远辛面色急变,显然已经发现了北堂戎渡眼神当中的杀气,甄家众人亦是尽皆变色,然而北堂戎渡却只是忽然一笑,满厅的凌厉之气顿时为之一散,轻笑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原本以他的年纪说出这番老气横秋的话,其实是很怪异的,然而此时众人却好象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北堂戎渡用右手把玩着面前的茶盏,低笑道:“怎么,甄公子认为我做的不对么?那我问你,狼要吃兔子,兔子有错吗,就应该被吃吗?当然不是,兔子唯一的错,就是它比狼弱,所以,就要被吃,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世间万物,莫不如是,其实人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罪恶的基础上,比如一国的强盛,就必定建立在另一国的弱小悲惨之上,世上有那么多的门派世家,哪个不是互逞心计,相互吞并之后,才最终崛起一个豪门大派?道理就是这样,你又能如何?”
北堂戎渡冷笑着看那少年:“一条黄金矿,会引得多少人趋之若骛,眼睛出血?连我无遮堡都要心动,又有多少门派势力不惜血流成河,也要夺得这么一个聚宝盆?如今你甄家身怀重宝,就如同一个三岁娃娃在街上抱着一盒子宝贝,谁不想夺?可若在我无遮堡手里,我看谁敢起觊觎的心思!人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大碗的饭,若是不自量力,只怕后悔莫及!”他说着,收回目光,看向甄远辛,淡淡道:“甄家主,我现在只要你一个答复,交,还是不交,若是答应的话,自然丝毫无事,若是不答应,那么我无遮堡自会派人去取,到时,就别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