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戎渡含了几朵干丁香,一面捂着右腮,一面皱眉道:“你自己吃罢,我去书房看会儿书。”说着,便出了房间。
室中搁着一盆花,因为屋里暖和,因此还绽出了几个半开不开的红色花骨朵,北堂戎渡坐在桌前,翻开一卷薄子慢慢看起来,过了一时,暂且停下,从笔筒里取了笔,摊开纸写了一封信,等上面的墨迹干了,这才用信封装好,朝门外道:“……叫谷刑来见我。”
不一时外面有人进到房内,北堂戎渡一边往口中填焙干的丁香,一边将信递过去,道:“命人快马送到外祖母那里。”谷刑双手接过,揣进怀内,抬头却见北堂戎渡神色不振,形容略觉委靡,一身白衣把脸上的倦色衬得更明显,不由得道:“……爷今日,似乎精神不甚好。”北堂戎渡摆一摆手,淡淡道:“有些上火,牙肉肿了而已。”谷刑闻言,这才不问了,见北堂戎渡没有事情再吩咐,便退了下去。
夜渐渐深了,烛台上的蜡烛越发地短,烛焰也慢慢缩小,不知什么时候,终于忽地一下熄灭了。北堂戎渡一愣,放下了手里还没批完的奏报,此时外面月光倒还明亮,透过窗子照进来,清幽幽地洒了一室的冷辉,北堂戎渡此时牙疼,也懒得再点灯,索性便趴在桌面上休息,他想起今日北堂尊越的一言一行,难免齿冷,心中一时有些懑懑地烦躁,又有些难受,北堂尊越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蜜语甜言在此时此刻,都仿佛成了最大的讽刺……他静静趴在桌面上,不知不觉间,已逐渐睡着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撞破
时数寒冬,好一场大雪。
雪已经停了,积雪沉甸甸地压在树枝上,偶尔往下簌簌地掉落些许,北堂戎渡从青帝门门主待客的内厅中出来时,就看见牧倾萍正裹着浅绿色兰花折枝的暖裘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树下,身边跟着两个手捧锦盒的丫鬟,见北堂戎渡出来,便招手道:“你可让人好等……呐,我有东西给你。”
满地皆是一片洁白,北堂戎渡的脸被衣领上缀着的的大团狐狸毛挡住了一小半,使得面上的微笑也就显得不那么分明,他走过去,双手拢在厚厚的熊皮暖手筒里,笑道:“哦?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牧倾萍轻轻横了他一眼,用手抚一抚耳垂上的镏金草虫头耳环,道:“想得美,不是给你的,只是让你带回去罢了。”说着,从一个丫鬟手里拿过锦盒,说道:“这里面是项圈,长命锁,金银镯子,还有铃铛,是给佳期的。”转身又指了指另一个丫鬟那里的盒子:“韩烟挺喜欢喝茶,上个月我爹给了我一些雨涟雾山,现在我便送一半给他尝尝。”北堂戎渡笑道:“原来是要我做一次跑腿的行当……好罢,我自然带回去给他们。”
牧倾萍点点头,又道:“我爹和你说什么呢,这么大半天的。”北堂戎渡只是一笑,悠然道:“男人的事,姑娘家多问什么。”牧倾萍不屑地撇撇嘴,哼道:“嘁,当我稀罕呢,不说拉倒,无非是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北堂戎渡但笑不语,想了想,忽问道:“你哥呢,我倒许久未曾见过他了。”牧倾萍听他问起,便道:“哥哥眼下应该在沁枋园,我带你过去罢。”说着,吩咐两名丫鬟将礼物送到北堂戎渡带来的随从那里,自己则引着北堂戎渡朝西面走去。
两人走了一时,便到了一处花园,眼下虽是冬天,但此处小桥飞瀑,假山异石,倒也雅致可人,牧倾萍停下脚步,对北堂戎渡道:“你自己过去罢,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和她看今天刚送上来的衣料呢……等会儿别忘了跟我哥一起去前厅,我爹今天可是专门为你设了宴。”北堂戎渡笑一笑,道:“我知道,你回去罢。”说着,已朝着园子里面走去。
此处设计得颇为精巧,虽然因为是严冬,没有办法看百花齐放时的美景,但游廊曲折穿行,几树梅花零星开着,屋宇疏落,雪地浑白,倒也仍然让人觉得有些心旷神怡,北堂戎渡沿着碎石小路一路走去,转了个弯之后,便遥遥看见远处有人正弯腰背对着他,穿着苍蓝色的袍子,不知道在做什么,待那人直起身来,往西面走时,才发现他手里似乎是抱着一盆水仙。
牧倾寒托着花盆,沿着小路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住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促使心中微微擂跳如鼓,是那样的熟悉……一瞬间牧倾寒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顿时滞住了,须臾,才缓缓转过头去,似是不能相信,语气中有一丝的错乱,可又隐隐有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分明用情如斯,轻声喃道:“……蓉蓉,是你么?”
牧倾寒转过头去,满眼所见,一片洁白,雪地中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此刻有一人静静站立在远处,穿着一身华贵貂裘,头上束着金冠,站在雪地里,如同白露含光,牧倾寒看着那人,目光牢牢固定住对方的身影,用力望着那人的面容,眼神却渐渐有些古怪,仿佛没有看清楚一般,良久,那一份热情像是将熄的烛火一样般,一分一分地消减下去,神色亦渐渐冷寂了下来,目光中似是慢慢退去了热度,伴随着深深的失望之色,却又很快隐去了,最终恢复了平静……牧倾寒看着对方,淡淡道:“……你如何会来这里。”
从最初的那声’蓉蓉‘开始,牧倾寒直到此刻的所有反应,包括那种浓重的失望之意,都一点不漏地被北堂戎渡看在眼里,北堂戎渡心下苦笑,面上却没露出丝毫破绽,只走过去,见牧倾寒的面颊似乎比从前瘦削了些,神情静漠,形容之间依稀有沧冷之意,说不清有哪里和从前不太一样,不觉说道:“听说你在这里,就来看看……你我倒是许久没见面了。”牧倾寒微微点了一下头,道:“确实已有很久。”北堂戎渡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那盆水仙,既而将目光从花朵上移到牧倾寒的脸间,道:“听说你前时才闭关出来,这么久了,想必收获不小。”
牧倾寒微微偏头,没有什么波澜的眼睛回望过去,双眉如刀,给人一种似乎连自己的生死也不是很在乎的感觉,只平声说道:“我如今,仍然还不是北堂尊越的对手。”北堂戎渡听了这话,掩饰地笑了一下,同时不着痕迹别过脸去,道:“我爹他……”
“夺妻之举,不可或忘。”牧倾寒打断北堂戎渡的话,平静的语气当中蕴涵着莫名的压抑,目光淡淡转向手中的那盆水仙:“北堂尊越不肯放蓉蓉自由,既然如此,那便靠我自己就是……不论什么代价,我总有一日,会带她出来。”北堂戎渡顿了顿,道:“这件事,我前时也多少知道了不少……其实,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又何必执着于一个蓉蓉?既然她是我父亲……的姬妾,你也知道,我爹那个人,脾气再霸道不过……”
牧倾寒知道北堂戎渡也是好意,但他一向深爱’蓉蓉‘,又岂是听得人劝的,因此只道:“我心中唯有她一人,你不必多说。”北堂戎渡听了,只得不再提起此事,心中知道牧倾寒这人一旦认准了某事,便是一往无前,不改初衷,因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快开宴了,一起去罢。”牧倾寒闻言,微微点了一下头,四周雪地白茫茫地一片,唯闻冷风瑟瑟,几只冻得发抖的鸟站在枝头,凄然轻鸣。
……
无遮堡。
阔大的浴池中白雾蒸腾,北堂戎渡倚在池壁间,眼睛微微阖着,道:“我此次去青帝门,牧商海已答应门内全力支持我无遮堡大业……北方如今差不多已尽入囊中,从去年四月起,就一直紧绷着精神这么久,眼下总算是能够松快一些了。”
沈韩烟坐在大理石池壁上,用手慢慢替北堂戎渡搓着头发,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北堂戎渡闭着眼睛歇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我这次回来,有人还让我给你和佳期带了些东西……有新存的雨涟雾山,你一向挺喜欢喝茶的,正好尝尝鲜。”沈韩烟自然知道这是牧倾萍送出的东西,因此只是点一点头,嗯了一声,北堂戎渡泡在水里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忽然不知怎地,想起了北堂尊越,他二人自从上次闹得不愉快之后,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表面上总是淡淡的,态度不冷不热,北堂戎渡嘴上不说,但其实这次回来之后,也多少有些想去见北堂尊越一下的想法……北堂戎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开口道:“韩烟,帮我把衣服拿过来……我既是刚回堡,总应该去父亲那里看一看。”
一时间北堂戎渡沐浴完毕,戴好了衣物,等头发差不多晾干了,便去了遮云居。
东间的长室中垂着一层又一层的锦缎帷幕,博山炉内有白缕袅袅,轻烟如雾,北堂戎渡走到朱漆雕花的门前,刚要跨门槛而入,却忽然隐约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传出,他顿了顿,暂时停下了正欲跨过门槛的右脚,静静侧耳去听里面的声音。
那种声音似乎并不陌生,北堂戎渡略微分辨了一下,就听出那是如泣如诉的喘息,隐隐似在抽泣,偶尔还夹杂着高亢的呻唤和娇吟……他静静听着,左手扶在门边上,遥遥驻足于室外,俊美的面容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静止了,鬓边有几丝碎发垂下来,散落如云,却并没有被及时掖到耳后,只是轻轻拂在右耳的银环上。
北堂戎渡站在门边,面色如常地听着从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的靡声浪语,一室春意,左手五指上留着的莹白指甲轻轻擦着那门上精美的雕花,须臾,唇边忽然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线条,就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眼下心里是怎么想的,有点儿好象如梦初醒一般,有些模糊的东西像是从什么地方涌出来,却一时又想起曾经枕着北堂尊越结实的臂膀浅眠时的情景……北堂戎渡没出声,只是很安静地站在原地,也不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的声音渐渐止歇了下去,终于趋近平静,北堂戎渡又等了一会儿,就见层层帷幕深处,出现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从内间慢慢走了出来,一头青丝披散如瀑,双颊红晕遍染,如同一枝刚刚经过雨露的桃花,眼角有着妩媚滋润的痕迹,行动之间,仿佛有些绵软无力。北堂戎渡见了,只是看了她一眼,倒是那女子乍一见了北堂戎渡站在门外,不觉唬了一跳,旋即脸色通红发烫,满是被人撞见私密的羞色,慢慢走了过去,正要见礼,北堂戎渡却已经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女子见状,便躬身退了下去。
北堂戎渡顿了顿,忽然间微微笑了出来,笑意似一道明利的清光,慢慢爬延而上,直到眼角,他轻轻甩了一下深灰色的袖子,负手在身后,穿过帷幕,悠然而行,转过幽深的廊门,步入到里间。
室中充满一股甜腻的香味儿,混合着脂粉气,阔大的乌木榻上,一床锦被乱糟糟的,北堂尊越坐在床头,正在整理着衣领,他见到站在门口的北堂戎渡,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但少年的目光那样清澈,如同一潭清泉,此时微笑着看过来,竟令北堂尊越不知道为什么,几乎连心跳都不知不觉地漏了一拍,一时竟不能回避,只是也同样静静地回视着北堂戎渡,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
半晌,北堂戎渡才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他面色未改,眼睛里隐隐有着说不清楚的味道,右手缓缓负了袖子,用很平常的语气道:“青帝门的事,牧商海已经答应了。”其实他原本是想来看看北堂尊越的,但来到这里时,却只是听见了他父亲兼情人的活春宫,北堂戎渡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嫉妒,他只是忽然没什么精神应付北堂尊越了——在来遮云居之前,他其实心中未必不曾隐隐存有一层想与北堂尊越和好的意思,但现在,忽然又对此没什么兴趣了。
北堂尊越看着门口的北堂戎渡,他似乎不怎么在乎被对方看见这一幕,心中更是说不定还暗中涌起了一丝报复的快意,可当发现北堂戎渡面色如常时,却又忽然后悔了——北堂戎渡的眼睫极长,如同小扇,那眼睛的形状和他很相似,却又隐隐有着北堂迦温柔如水的痕迹,因此即便是此时很平静的神色,也仿佛微带柔和,将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北堂尊越想,也许这孩子眼下正在生气,甚至嫉妒,虽然少年曾经很随意地说过,他并不在乎彼此是否只属于对方,但即便两人都放纵惯了,北堂尊越也不相信北堂戎渡在亲眼见到这一幕时,完全无动于衷——
就像他曾经对少年说过的那样:渡儿,你对本座,有情。
第一百五十章:莫道不消魂
北堂戎渡站在那里,脸庞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莹白如玉的质感,薄唇微微合在一起,嘴角含蓄而优雅地淡然扬起,简单系住的头发顺着深灰色的衣裳优雅地披落,就像是一大把浸泡在水里的浓密黑色水藻,他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空蒙,偏偏面上还是波澜不起的,似乎是觉得没意思,想要走了,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却显然不想让他离开。
一只手按在了北堂戎渡的肩上,不重,但也明显打断了他想要走掉的想法,北堂尊越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北堂戎渡的面前,目光在少年脸上逡巡着,似乎想要在这张脸上挖出嫉妒,怨恨,愤懑或者任何其他的负面情绪,可他最终却还是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北堂戎渡吹弹可破的面容上没有见到被情人背叛所应该有的模样,嘴角一贯的倜傥纹路如同刻上去的一般,隽永不变——北堂尊越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庆幸,还是恼火,亦或是,似有若无的失落。
“你说过——”片刻之后,北堂尊越终于开口,但北堂戎渡马上就打断了他,眉宇间无辜得似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般,一双眼睛微微一动,就好比惊鸿照影,桥下春波仿佛,他笑了一下,抬起右手掖了掖一缕细碎的青丝,将其挽到耳后,动作优雅而从容,道:“是的,我说过,那些什么海誓山盟,忠贞不渝的矫情东西,你和我都不需要……’忠贞‘这样的词对你我未免有些好笑,我们不会时时刻刻地只与彼此在一道,做什么守身如玉的事,所以,你哪怕就像从前那样玩些漂亮的男男女女,也很正常。”北堂戎渡的眼眸微微抬起,看了一眼面前的北堂尊越,淡淡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搓动了两下,嘴角挑起一丝完美的弧度,两排浓密的眼睫几乎要遮住瞳仁,如同蝴蝶漂亮的翅膀,在眼睛下方投出淡淡的阴影,轻声道:“……既然我不肯和你做那种事,那你和其他人这么干,当然无可厚非。”
北堂尊越明显有些愣了一下,既而两眼牢牢盯在北堂戎渡的脸上一会儿,突然间冷笑了起来,他笑了两下之后,蓦地又笑声一顿,眼眸中透出一股怒意:“……怎么,你以为本座要的就是这种东西?本座还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北堂戎渡眉眼间浮上一抹寂冷之色,他虽没什么表示,然而那神情却已是昭然若揭,垂下睫毛想了想,指头缓缓搓动着,悠然说道:“也是,我光妻子就有三个,对爹你确实不公平。”北堂尊越一时滞僵在那里,眼底慢慢浮出深藏的愤怒之色,但这种怒色也只是一闪即逝,北堂尊越很快就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哄孩子一般,道:“渡儿,你告诉本座,你这是嫉妒,在生气……只要你这么说,本座就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