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徐徐停下,驾车的中年人从怀里取出一块做工精细的榉木小牌,牌上刻着‘怀簌坊’三个簪花小字,周围饰以精美纹路,递给其中的一个男子,那人仔细端详几下,便将牌子还回去,退到一旁,示意放行,中年人收了木牌,一甩马鞭,马车便重新沿路前行。
车厢里,北堂尊越挑一挑眉,道:“这等做派,哪里是个青楼楚馆,倒活像是去拜山门。”旁边北堂戎渡听了,不觉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里招待的,不是高门大派中人,世家子弟,就是富商大贾,风流名士,哪里是寻常人来得起的地方,没有这个牌子,或者由老主顾引荐,是进不来的……这些人么,要的就是一个身份,让他们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自然,这里的价钱也高得厉害,不过他们当然也不会在乎这些了……说起来,今天却还是我头一回来呢。”
正说着,马车已停了下来,自有一处专门停放轿舆车马的所在,只是等到这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徐徐临近,用两匹纯白无杂色的马儿拉着,素窗湘竹帘儿,由驾车的灰衣中年人一手把持,悠悠而来,满眼的骏马豪车,湟贵富矜气象,一时间竟都给比了下去。
周围身着各色衣装的美人随处可见,有男有女,似是这里的侍人,此时早有引路的美貌少女踩着小碎步上前,就见车前竹帘一掀,有两人从车里下来,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眉目形容之间的轮廓几乎如出一辙,丰神慑魄,轩萧绝伦,似是一对兄弟,满园中人见了,无不瞠目而立,那原本想要引路的少女亦且怔怔止步,不敢趋前,倒是不远处正经过一名华衣精妆的美人,所到之处,众侍人无不见礼,那美人目光无意间扫过此处,登时一愣之下,旋即揽裙快步而前,笑靥如花,忙盈盈拜下道:“却不知爷今日,怎竟得了空闲来此?”北堂戎渡笑了笑,只道:“挑个地方,送些酒菜上来,不要挑人在座相陪。”那女子听了吩咐,便唤了一个侍人近前,细细叮嘱几句,她虽未见过北堂戎渡身边那男子,但一眼之下,又岂有不知其身份的,却只是不多言,亦不声张,亲自在前领路,引二人徐行。
不多时,进了一间幽静的花阁,里面布置得极其富丽,当中一个大理石砌成的池子,里面池水清澈见底,周围用一圈细细的流苏围着,尤添几分朦胧隐约的暧昧之意,北堂尊越父子二人刚落座,就有五六名身披轻纱的美丽少女进来,有的端秀淡雅,有的妩媚动人,无一不是美人中的美人,楚楚生姿,就见她们脱衣步入池中,池边一群侍人手提花篮,纷纷往水里抛洒花瓣,几个素衣淡妆的清秀丽人亦且各自于墙角处坐下,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手调箜篌,悠悠奏起乐来,此时酒菜亦流水价一般送上,把酒畅谈间,耳闻丝竹之声,眼观美人戏水之景,世间享受种种,亦不过如此了。
北堂戎渡给两人一一倒上了酒,笑道:“爹,怎么样?这里的享受,可不是那些青楼楚馆里面能有的,虽说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生意,可这里头却大有讲究。”他其实还有话没有说出来,这怀簌坊门槛极高,其中往来的人物皆是非富即贵,此地已不是单纯的享乐寻欢之所,众人在此消遣之际,明暗间的各色交易,许多不足以被外人知的高等隐秘,往往都会被陪伺服侍的女子所探知,这就使得这怀簌坊非但于金银日进滚滚,大肆敛财之外,还成为了北堂戎渡的一项重要消息来源的渠道。
北堂尊越扫了一眼酒杯,却似乎是想起什么,没有动,倒是北堂戎渡抿了一口酒,然后拿起筷子吃菜,一面吃,一面看向池水里几个正在笑语嬉戏的美貌少女,没看两眼,一时间忽然却有些突发奇想,不由得回过视线,瞄了瞄对面的北堂尊越,微微笑道:“看着这些美人,我倒忽然有一件事挺好奇的,想问问爹。”北堂尊越到底还是拿起酒,喝了一口:“哦?何事。”北堂戎渡摸着鼻子笑,停了停,才笑说道:“都说美人如玉……爹,你难道就真的从来没有心爱过什么人?”
北堂尊越闻言,先是觉得意外,既而就饶有兴趣地看着北堂戎渡,嘴角也逐渐勾起了带着点儿嘲讽的优雅弧度,高大的身体斜倚着旁边的扶手,突然间轻声笑了起来,牵引得宽坦的肩头也跟着微微震动:“我儿,你是说,情爱?”
男人不等少年应声,便拈了拈手里的酒杯,目光投向池中戏水的美人,低笑道:“情爱么……我的儿,像本座与你这等人,难道还需要这个?无论什么美人,都不过是唾手可得罢了。”北堂尊越说着,眼底有不动声色的讥嘲:“当你可以对任何人予取予求之时,你还会在乎他们怎么想?还会去费尽心思讨他们喜欢,在意他们或喜或悲?你一句话就能决定旁人的生死,你让他们躺着他们就不敢坐着,这样的人,还需要你和他们去讲什么情爱不成!”
北堂尊越的嘴角有着淡淡的散漫笑容,无情且又漫不经心,北堂戎渡停了停筷子,既而失笑着点点头道:“好象……很有道理。”他此话一出口,突然之间,心底微微一动——
是的,没有彼此间相对平等的地位,还谈什么真正的情爱之事?同样,当作为父亲的这个男人高高在上,手中掌握了身为人子的他的一切,甚至完全可以结束他的性命时,他与他这两个人之间,又怎么可能像曾经的他与另一个老者那样,只是完全纯粹的父子之情,没有任何隔膜,也不需要使用丝毫心计……
北堂戎渡神色不变,只是用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点着自己线条优美的眉骨,北堂尊越看着那雪白的指头划在漂亮的漆黑眉毛上,略长的指甲剔透如冰晶,手指上面套着一只红珊瑚雕的曼佗罗小戒,红白映衬,满满带出一股异样的吸引之意,真真是摄人的美,直让他隐隐生出一丝去啃噬那指头的冲动……北堂尊越皱了皱眉,他因这种被亲生子诱惑的感觉而烦躁不安,但视线却又好象是野兽发现了猎物一样,专注且犀利地盯着少年,目光始终难以离开那毫无自觉的人,倒是正伸手去拿酒杯的北堂戎渡感觉到了男人的目光,因此本能抬头看去,然后愣了愣,道:“爹,怎么了。”一面问,一面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以为是上面沾了什么东西。北堂尊越不着痕迹地微微敛目,遮去里面幽深的色泽,轻笑道:“你这吃相可不怎么样。”伸出手去,用手指擦了一下北堂戎渡嘴角边上那并不存在的汤汁或者油渍。
北堂戎渡浑然不觉,只笑道:“我的吃相其实挺好的。”北堂尊越笑而不言,眼底流转的淡淡金色却逐渐深沉起来……
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一个解决的方法……
第一百零三章:画皮
因是夏季,白日里的辰光便越发长了,天气也逐渐加热。
这一日午后日头毒辣辣地,颇为闷燥,连一丝风也没有,整个碧海阁外面周围的地面上都泼上了水,以便让空气不那么干热,浓密的树荫成片遮出清凉的阴影,阁内竹帘纱幕低垂,墙角皆放着装有大块冰垒的鬼脸青花瓮,使得阁里倒是还算凉爽,与外头截然是两个天地。
北堂戎渡处理了手头的一些事之后,简单用些饭食,便回了碧海阁,翠屏见他似是有些困倦模样,便忙命人铺了床,服侍北堂戎渡脱去外衣鞋袜,只剩了里头贴身的肚兜和纱裤,又好生给他盖上薄纱的小被,这才带人出了房间,让北堂戎渡自己安静休息。
北堂戎渡闭着眼躺在铺着青丝细篾凉席的榻上,半寐半醒,方欲睡去,外面却有蝉的嘶鸣声一下接一下地响着,听得人烦躁,北堂戎渡皱了皱眉,翻个身吩咐道:“去把树上的蝉给粘下来,聒噪得我头疼……”外面依稀有人应了,不多时,窗外的蝉鸣声越来越小,最终完全安静了下来。
北堂戎渡躺在床上,渐渐地也就睡着了,不知何时,有人走进到室中,见他正在午睡,便取了一把扇子,坐在床边给他扇风。北堂戎渡自然能察觉得到有人进来,因此没扇几下,北堂戎渡就翻过身,觉得凉爽,迷迷糊糊地道:“韩烟……”睁眼瞧去,果是沈韩烟侧身坐在床边,黄衣银冠,面如凉玉,正拿着一把轻纱小扇,徐徐替他扇着风,淡黄的袖里露出一截雪白手腕,戴着血红的玛瑙串子,北堂戎渡睡眼惺忪之间,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暗香传来,不由得伸手拉过青年的一角袖子来嗅,笑道:“……是悦甘香?好闻得很。”沈韩烟见他睡得连身上的肚兜都弄松了带子,便动手重新系了系,微微笑道:“外面天热得很,你安安静静地睡着罢。”北堂戎渡摸了一下自己身上精致的鱼戏莲间水绸肚兜,道:“已经睡了一会儿了,眼下不困……说起来,这种东西我已经断断续续地穿了十四年了,你吩咐一下做针线的人,叫她们以后别再给我做这个了。”
沈韩烟笑了笑,道:“以你的年纪,再穿几年也无妨……我刚让人做了冰碗,可要吃么。”北堂戎渡伸了个懒腰,发鬓微微有些松了,用手在上面挠了挠,懒洋洋地道:“自然要的。”沈韩烟听了,就起身出去,没一会儿,就端着一个棠花瓷碗回来,里面盛着浇了蜂蜜和乳酪的水果甜冰,重新在床边坐下,用银匙轻轻一搅,使得碗中的冰屑沙沙作响,含笑道:“今日做的味道倒还好,你且尝尝。”北堂戎渡却不接,见沈韩烟修长的手指捧着碗,倒比那上好的瓷还白上三分,便笑道:“嗳,你喂我吃。”
沈韩烟但笑不语,果真拿着勺子舀了一勺搀着水果块儿的冰屑递过去,北堂戎渡张嘴接了,只觉十分清凉甜香,口中顿时生津,便眉眼藏笑道:“甜得很,果然你亲手喂的,毕竟不同些。”沈韩烟闻他调笑,也早已习惯,只看了北堂戎渡一眼,莞尔一笑,托起少年的右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北堂戎渡低笑一声,顺势捏一捏青年的耳垂,问道:“这大热的天儿,刚才去做什么了?”沈韩烟又喂了他一勺甜冰,这才道:“阅了阅底下送来的线报,稍作归置一番……北堂?”
青年被北堂戎渡忽然搂住了腰,北堂戎渡一面拿过对方手里的碗,放到床头,一面将脸在青年胸口上乱蹭,闷闷笑道:“既是做了一会儿工,还不上来躺一躺?”说罢,不由分说,已将人拉到榻上,结结实实地做了个嘴儿,然后把沈韩烟薄薄的衣衫扯了扯,就露出半截肩膀,肌肤白皙似玉。北堂戎渡用嘴唇贴在上面,渐渐地,又往锁骨位置拱,没几下,衣衫上的银钮子就已被尽数解开。沈韩烟微微用手抵着北堂戎渡的右肩,道:“眼下天这样热,你向来不喜热,就莫要缠在一处了。”北堂戎渡此时嘴上正忙,含含糊糊地道:“不热,你身上凉得很……”话音未落,青年便突地身体一震,十指已本能地抠住了身下的凉席,再无一声儿言语,唯见日光隔着窗纱淡淡透进来,在地面上烙下斑驳的浅浅光影……
许久之后,北堂戎渡披衣下床,坐在妆台前,取了一把梳子,将松散的发髻解开,慢慢梳理。镜中映出少年眉梢眼角间的残余春晕颜色,榻上沈韩烟侧身卧着,身上盖着薄薄的纱被,额角微汗,正静静瞧着他,宁稳无波的目光中分明有淡淡的缱绻之意,北堂戎渡从镜子里看见青年的举动,不觉笑道:“在看什么?”一面说,一面将头发整个拢起,挽结成髻,用两根镂金扁方簪住,沈韩烟右手臂枕在头下,唇角生笑,道:“……我在,看美人。”
北堂戎渡‘噗嗤’一下笑了,伸手从妆台上的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把修鬓角用的小刀,同时唤人进来送水,既而道:“好大的胆子,倒敢调笑起我来了。”沈韩烟只是静笑不语,几绺黑发散落在枕头上,有如被墨汁浸染透了的生丝。
不一时,就有人端着一只不大的水盆进来,盆沿上还搭着一块雪白的毛巾,却是孟淳元,北堂戎渡将手里的小刀在盆内的水中蘸了蘸,道:“怎么是你?我还当你不知道又跑在哪里淘气去了。”孟淳元把小盆放在妆台上,吐一下舌头道:“我没有去玩,方才公子叫人去粘蝉,还是我和其他人一起去的呢。”北堂戎渡对着镜子用刀细细修着鬓角,笑道:“是么。”
室中一时间颇为宁静,孟淳元摸了摸妆台上供着的一瓶木槿花,说道:“公子,听说咱们这回在北边发现了一处矿山,好象是说里面有铁什么的,还把当地的土人杀了好多……”
北堂戎渡正修着鬓发的小刀忽然停了,两道长眉微微一皱,从镜子里看向男孩,孟淳元似乎也本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遂张了张口,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北堂戎渡看着他,突然间微微哼了一声,淡淡道:“你听谁说的这些?”
孟淳元呐呐道:“我是……我是听阁里的姐姐们聊天的时候说的……”北堂戎渡似乎有些不悦,道:“大人的事情,以后少问!”孟淳元很少见他这样,不禁低了头,小声应了一句,沈韩烟见状,便开口道:“北堂,他还小呢。”
北堂戎渡将刀刃在水里重新蘸了蘸,冷哼道:“还小?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孟淳元年纪尚小,又从没见他这样疾言厉色过,不由得把头垂下,眼里慢慢聚起了水雾,北堂戎渡见状,蹙起双眉,道:“大丈夫处世,该狠之时则狠,该断之际当断,岂能效那妇人之仁!”孟淳元双肩微颤,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低道:“我,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可怜……咱们干什么一定要杀他们呢……把他们撵走就是了。”
北堂戎渡沉下脸,冷笑起来:“撵走?你想得倒容易!那些当地土人把这矿脉视作私产,世代都住在附近,他们肯走?这回把他们赶了,下回他们还来,我可没有那种闲工夫,一次一次地赶他们,白白死伤人手,你有心去可怜那些土人,怎么却不可怜堡里的人!”北堂戎渡说到这里,冷然道:“我只知道无遮堡的属下和子弟们,是我应该关心的,一百个旁人的性命,也抵不上我这些儿郎他们任何一个的命宝贵,所以,赶紧收起你的那点儿同情心,弱肉强食,就是这么简单!”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目光已然变得犀利无比,令人几乎不敢正视,孟淳元深深垂着头,微弱地答应了一声,北堂戎渡敛去眸中的精光,放下手里的小刀,用毛巾沾了水,将双鬓细细擦净:“……况且,我也并未让人把他们都杀了,眼下那些土人已被圈住看守,用来开矿,虽成了奴隶,可起码保住了性命……你可知道矿脉有多大的用处?这处铁矿,可以造出更多的刀枪弩剑,铁甲衣胄,一个势力若是没有它们,难道要让麾下的子弟赤手空拳地与旁人厮杀?”
他顿一顿:“我让人教你武功,教你许多应该懂得的东西,你以为是为的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你心性笃净,会是个忠心不二的人选,我要等你日后渐渐大了,可以帮我做事,但你若是不能扔去一些在无遮堡里根本行不通的幼稚想法,那我以后也不必再让你学什么东西了,就当我多养了个儿子,你就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呆在碧海阁里罢,起码还能保住性命,一生衣食无忧!”说罢,自去起身穿妥了衣物,去书房打理公务。
孟淳元站在当地,不知所措,沈韩烟见状,坐起身披了外衣,道:“你以后记得,莫要再在他面前说这些话。”孟淳元惶然地点点头,既而低声问道:“少君,是我错了么?”沈韩烟不答,只道:“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北堂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你只知道他皆是对的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