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之际,街上忽有甜脆的少女声音长长拖起,却是一名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子在卖花,正挎着花篮经过酒楼门前,牧倾寒见了,便出言招其上来,不一会儿,那少女便提着篮子上了二楼,有些怯怯地到了两人所在的桌前,小声道:“公子是要,买、买花么?”
那女孩衣着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牧倾寒微微’唔‘了一声,取出一块银锞子放在桌角,然后才从花篮里拣出一枝新鲜的海棠,女孩踌躇地看着银子,犹犹豫豫地嗫嚅道:“我、我要不了这么多……”北堂戎渡见状,知道牧倾寒不在意这些,根本也没有要女孩找零的念头,便笑道:“你看她穿得这样素净,家境自是不好的,你虽不在意一点银钱,可她一个小姑娘,若是拿着这么一锭银子去买什么,未免容易落在一些地痞无赖眼里,反倒给她招祸了。”说着,唤来店伴,道:“给她二十文钱,一会儿结帐的时候,一起算上就是。”那伙计满面堆笑,连连点头,自叫了那女孩子随他下楼,去拿卖花的钱。
牧倾寒神情清浅,若有所思,看着面前的人,低声道:“你曾说自己是妖女,行事诡邪,心狠手辣,如今我却只见你善心不泯。”北堂戎渡微微一笑,道:“我又哪里是什么善人了,只不过若是些须小事,不过举手之劳,却也不必吝惜的。”牧倾寒只是淡笑不语,从桌上拿起了刚买的那支新摘的海棠。
那海棠颜色还好,开得十分娇艳,这是普通的海棠花,自然比不上无遮堡里品种纯正上好的那些海棠,因此花瓣的颜色有些斑杂,深浅不一,但也仍然是鲜艳动人的,牧倾寒拈着花梗,将海棠缓缓插到北堂戎渡的发上,那样再寻常不过的花朵,连色泽也不怎样纯正,却依旧抹不去那里面藏着的情意完融,花好月圆的的满满祈望……北堂戎渡静静着不动,任牧倾寒替他簪花,含笑道:“这颜色喜气得很。”牧倾寒握一握他的手,向来淡漠的幽黑眼底,此时却唯余柔和之色,不说话,只是唇角不由得澹澹微扬,千思百转,皆都在这一分笑意当中了……
两人用过饭,北堂戎渡擦了擦手,道:“我也该回去了。”牧倾寒顿了顿,既而沉声道:“我送你。”北堂戎渡笑色淡然,如翦翦春风拂过平静的水面,漾起柔软的波光:“不用,你回去罢,我在这里瞧着你走……从前要来要走都是我选,如今,我也送一送你。”牧倾寒深深凝视着北堂戎渡片刻,忽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好。”起身停滞了一瞬,终于转身下了楼,北堂戎渡从二楼看着他出了门,目送他渐渐走远,直至终于再看不见,之后才微微自哂一下,收回目光,饮尽了剩下的小半壶花雕,这才站起身来,徐徐走下楼去,吩咐店伴去代买了一匹马,然后骑上马就朝着无遮堡方向行去。
直至日头渐斜,夕阳唱晚,离无遮堡也已只剩下很少的一段路了,北堂戎渡刚要双足一夹马腹,催促马儿快跑一通,一气赶回堡中,却听座下的马匹一声嘶鸣,四蹄渐缓起来,北堂戎渡一愣,这才想起眼下骑着的不过是临时买的普通马匹,远远不能与堡中的良马相比,跑了这半天的路,只怕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思及至此,便翻身下马,一看之下,果然就见马嘴边冒着些许白沫,显然是累得紧了,北堂戎渡笑了笑,干脆也不要这马了,松开缰绳,放它自行离去,反正此地离无遮堡已不远,索性便自己走回去罢了。
刚走了不过小半柱香的工夫,忽听远处一阵马蹄声疾奔扰扰,北堂戎渡微觉诧异地回身远目而望,不一时,就见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定睛一看,却是打猎的队伍,为首那人座下一匹良马神骏非常,其人白袍黑发,面容俊逸至极,不是北堂尊越,却是哪个?
众人自也看见了这孤身一人的绝丽少女,北堂尊越目色一沉,猛然一夹马腹,瞬息之间就已临近,同时微微俯身,长臂一探,便拦腰就将北堂戎渡抱上了马背。
座下的骏马四蹄徐撒,跑得又快又稳,北堂戎渡坐在男人身前,几缕黑发被风扯起,打在男人的脸上,北堂尊越冷哼一声,一手环住北堂戎渡的腰,一手扯着缰绳,道:“怎么,弄成这个丫头模样,又去见那姓牧的了?本座的儿子为一个男人至此地步,你不嫌寒碜,本座还嫌丢人。”
北堂戎渡意态悠闲,毫不在意地嘿嘿笑道:“俗话说’儿大不由娘‘,我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一点儿私事而已,爹还管这些么。”北堂尊越面无表情地皱一皱眉,冷笑道:“放屁,你再怎么大,难道还不是本座养的?”
第九十一章:红袖添香
北堂戎渡笑着微微抓紧了男人素白不染纤尘的袍角,以便稳住身体,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可不想又惹你生气……既然是出来打猎,那你今天都打到些什么东西了?”北堂尊越眸光略凝,鬓角的黑发被风扯得飞舞,淡淡道:“有你吃的就是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北堂戎渡听他口气不好,便问道:“喂,你真生气啦?其实没什么的,莫说旁人不知道,就算是有谁知道了,可他敢笑话我么?我北堂戎渡向来做事,哪管旁人怎么看……不过是一点小事,就算是我欠牧倾寒的,现在来还他,又有什么可寒碜丢人的。”
座下马匹徐驰,带起的风将发丝扬起,北堂戎渡髻中簪着的那朵海棠忽然一松,便滑脱了出去,让风吹到了半空中,一眨眼就被马远远甩在了身后……北堂尊越不出声,面上却已慢慢舒缓下来,只是嘴上却仍然还是有些不愉的意味:“你如今大了,再不像小时候那样听话服管束,本座若再不敲打敲打,任你肆意妄为,只怕你还不野到天上去!”北堂戎渡两腿夹紧马腹,稳稳跨坐在马背上,闻言,不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你这话说得怎么老气横秋的,活像个老头子,明明你才三十岁,还是年轻人呢……难道是因为做了人父亲的缘故吗?也是,有不少人在你这个年纪,甚至都还没成亲呢,更不要说有我这么大的儿子了。”北堂尊越一只手环在他腰上,哼道:“哪来这么多废话。”
将近一柱香的时辰之后,外出打猎的一队人马便已返回了无遮堡,等到北堂戎渡卸去易容,换了衣衫,脚下无声走进房内时,就见北堂尊越正坐在书案前,正在看着案上摊开的一本似乎是帐薄之类的东西,彼时夕阳已落,室中虽还不暗,但也不算明亮了,北堂戎渡把墙角立着的几盏一人多高的灯一一点上,把周围照得光亮,这才走到书案旁,探着头去瞧北堂尊越在干什么。
案上放着一架金丝木笔架,上面挂着各式毛笔,丹砂徽墨,笔洗镇纸等物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眼下北堂尊越没束冠,及腰的黑发只用一根扁金簪挽住一半,素白的缎袍用万字纹滚着袖口和前襟,略微低首,静静翻阅着帐目,整个人看起来倒是比往日里少了一丝狷佞之气,平添几分出尘味道,竟颇有些翩翩世家公子模样,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生父,北堂戎渡打量了对方两眼,这才忽然第一次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其实与沈韩烟,牧倾寒以及殷知白这些人相比,根本也没有大上几岁,同时也不由得记起自己当年初次与其见面的情景,那时候的这个男人,也只不过是个比如今的自己大上一点儿的少年罢了……
北堂戎渡有些莫名其妙地光顾着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一时间就不免有些走神,倒是北堂尊越无意间抬头看了他一眼,挑眉轻笑道:“难得你倒这么安静。”北堂戎渡用手揉了揉鼻子,咕哝着道:“说得好象我平日里有多闹腾似的……爹,我饿了。”北堂尊越似是低低笑了笑,把手里的薄子随手放到一旁,似笑非笑地说道:“整天别的不说,吃饭倒是盯着时辰,一顿不落,你说你不是饭桶是什么?”北堂戎渡哪里会在乎男人的嘲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道:“你以为我想啊?我这不是到了年纪么,正长身子,总是容易饿……反正也吃不穷你,再来一百个,你也养得起。”北堂尊越嗤笑一声,道:“本座说一句,你总有十句等着。”说罢,便叫人将晚膳摆上来。
两人一起吃过了饭,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北堂尊越重新坐回到书案旁,拿起要看的一些文书,头也不抬地随口道:“怎么,不回你的碧海阁?”北堂戎渡拧了一条湿毛巾擦了擦脸,笑道:“我还以为,你很乐意我在这里和你说说话的。”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只道:“你既然留在这里,便得动手干活……把那灯花剪一剪。”
北堂戎渡闻言走过去,把袖子往上撸了撸,从案角摸起一把小剪刀,道:“啧,明明有那么一大堆伺候的人,倒非得支使我。”一面说,一面把书案上放着的那盏素纱灯的灯罩取下来,露出里面的蜡烛,然后用剪刀将已经变黑的灯芯细细剪去了一截,又拨了几下,等烛焰渐渐长起来,越发明亮之后,这才把灯罩扣了回去。
父子两人一时间倒也无话,室中颇静,北堂戎渡站在书案旁,闲来无事,便铺开一张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玳瑁冻霜中毫,沾了沾墨,在纸上涂抹起来。良久,北堂尊越似是微诧于他这样安静,便暂时从公文上收回视线,去看他在写些什么,不料不看则已,如今一看之下,竟立时就令北堂尊越有些怔了一怔,似是心中触动,又生起一丝模糊的复杂之意,半晌,才仿佛是嗤之以鼻地道:“本座……就长这个德性?”
那纸上画着一个人,正坐在书案前批阅文书,旁边站着个身段修长的少年,拿剪刀修剪着灯花,一看就知道画上的究竟是谁。北堂戎渡头也不抬,只是用笔勾勒着人物线条,宣纸铺在案面上,笔尖沾着墨汁涂涂画画,饱吸浓墨,一气地在纸上龙蛇游走,北堂戎渡一面画着,一面道:“不过是随手画着玩的,你那么挑剔干什么,再说,我把你画得也不丑啊。”
案角的灯光温暖且柔软,映得北堂戎渡蔚蓝的眼底一片温润,如同静谧无波的湖面,看得人怦然心动,北堂尊越看着他,忽然间就想起自己与他一起和旁人共同放诞欢好的那两次经历,那时这孩子的眼里却不是这样平静且澄澈的,而是如同喷薄盛放的漫天桃花,朦胧似雾,妖娆肆意之极,怀里抱着绝色的美人,微汗涔涔,就连嘴唇,也红得犹如涂朱一般……
一道声音打破了室中的平静,北堂戎渡搁下笔,一面用嘴往纸上吹了吹风,晾干墨迹,一面道:“爹,你多宝架的那把’离依‘剑赏给我罢,我喜欢得紧。”北堂尊越似是一时间有些疑惑:“……哪个?”北堂戎渡一挑长长的隽眉,道:“你不记得了?”走到南面墙角的一扇多宝架前,从第三层的格子上取下来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剑,回到书案前,用手抚摸着雕有鱼龙花纹的剑身,道:“这把’离依‘是你二十岁那年,自剑神陆薛人的手中得来……我小时候,吟花阁里的丫鬟经常会给我讲你的事情。”
他说着,便模仿着当初那些美貌女子的口吻,道:“公子知道么,咱们堡主,实在是天下间最了不起的人物……想那陆薛人纵横江湖近二十载,一口’离依‘宝剑之上,不知沾了多少成名高手的血,素有剑神之称,可咱们堡主刚到弱冠的年纪,就毙陆薛人于掌下,将这柄陆薛人从不离身的’离依‘也带了回来……也就是自那日起,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就落在了咱们堡主身上……”北堂戎渡一五一十地学完幼时听过的这些话之后,就不由得笑了起来,一面摩挲着剑身上的花纹,一面道:“爹你知道么,你可是不知多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呢,哪怕儿子都这么大了,可江湖上那些想嫁你的姑娘,还是多得能从九华山一直排到祁连海……我小时候听人讲着你的事,就经常会想,我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北堂尊越只觉得心中莫名地舒服起来,刀削般的侧脸似乎微微柔和了线条,低笑道:“你真的这样想?”北堂戎渡把宝剑徐徐从剑鞘里抽出,剑色清冷得如同一抹晨曦,凉寒似水:“每一个男孩儿小的时候,都会崇拜自己的父亲,觉得他无所不能……这一点,我当然也不例外。”北堂尊越心情大好,看着北堂戎渡把玩着那柄剑,低低笑道:“你既然想要,便拿去……当初陆薛人也不愧是惊才绝艳之辈,武功之高,剑法之强,的确可称’剑神‘,若非那时本座的’千录诀‘已进入第九重,初至大成,倒也未必能胜他。”北堂戎渡用手弹了弹雪亮的剑身,轻叹道:“再怎么惊才绝艳,死了也只不过和其他人一样,黄土一掊罢了。”北堂尊越朗声大笑道:“不错,因此大丈夫生于世间,自是要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才是不负平生。”他说着,看着北堂戎渡聚精会神地赏玩着宝剑,便一脸慵懒地斜倚着身后的椅子靠背,邪笑着说道:“怎么,想要学人仗剑江湖,行游天下?”
北堂戎渡失笑道:“怎么可能。”他吹了吹寒光四射的剑锋,叹笑道:“总有些年轻人以为,那样仗剑江湖,信马游歌的生活是多么潇洒自在,他们羡慕那些说书里面的侠士,名剑风流,美人依怀,可他们也不想想,无论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大侠,可也终究还是个人,总是需要吃喝拉撒睡的,行走天涯听起来倒是很快活,可若是日晒雨淋,露宿荒野,那哪里还有什么风流可言?高手也要吃饭,大侠也要住宿,这些都需要钱,需要人伺候,总不能天天靠打劫过日子,美人再怎么爱英雄,也不会陪着英雄去喝西北风。”
北堂尊越笑不可遏:“我儿,你倒说得极是。”北堂戎渡嘿然而笑,道:“我这几年在外面的时候,每至天下各地,都有无遮堡各处分舵分部的人服侍着,伺候着,把衣食起居打理得妥妥当当,照应得熨熨帖帖,那些侠客什么的,哪里有我这样的享受?所以说书上讲的都是骗人的,我可从来不想做什么仗剑江湖,行游天下的侠客隐士。”北堂尊越坐在案前,身上白衣如初冬里的一捧雪,漆黑的发丝垂在袍子上,再鲜明抢眼不过,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案面,笑道:“不错。”
北堂戎渡直视着男人,看了一看,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贴切的形容,男人向来大多都是华衣精服,周身金镂玉饰,说不尽地威仪狷贵,像眼下这样素衣淡发的,实在少见,然而比之平日里的模样,倒更多了几分蕴淡平和的气度,整个人罩在柔和的灯光之中,显得很有些无波无尘,泠然自静的味道,一时之间,竟让人不太容易移开目光……北堂戎渡直看了几下,才收回打量的视线,既而忽然间轻笑起来,真心赞道:“人家都说,任凭什么美人绝色,看得久了,也总会觉得寻常无味,如今这话,看来倒也未必……爹,你长得可真好看。”北堂尊越倒未想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抬头看向少年,似乎是有些诧异,不过也只是笑了笑,慵懒道:“这种话,好象也只有你敢当面说。本座十一岁那年,曾经有一回独自外出办事之际,偶然遇人出言猥亵……自那以后,似乎也再没听见过有人当面言及本座长相如何。”
北堂戎渡听得满面愕然,似乎是无法想象面前这个极端强势的男人竟然也会有曾经被人调戏的经历,呆了一呆之后,突然间就捧着肚子狂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问道:“那个人……哈哈……后来怎么样了?”北堂尊越轻描淡写地道:“被本座废了武功,就近卖进一家倌馆,似乎……卖了五百两银子?”北堂戎渡总算是止了笑,揉着肚子道:“五百两银子,啧,看来那人模样还不错么……其实也不怪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独自外出,长得又太好些,被人盯上也算是寻常,只不过他运气不好,碰到的是爹你这个煞星。”北堂戎渡一边说,一边笑着把手里的剑插回鞘里:“爹,我一想到……哈哈,就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