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她娘娘,其实还差了两个字:太后。
她跟着我师傅八年,十四岁出师,十五岁进的宫,嫁给了自己的亲表哥。
艳压群芳,荣宠一世,不到一年便封了皇后,因为膝下无子,皇上特许将三皇子过继给她,甚至封为太子,四年后皇上驾崩,太子即位,因为年幼无法亲政,身为太皇太后的尧菱韶独揽大权,真可谓只手遮天。
至此,她就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小六了。
尧菱韶玄色的长袍沾染了湿气,看样子是半夜接了消息匆忙赶过来的,她今年其实还不满双十,一身的雍容华贵苍老了如花的面孔。
我看着她,一肚子再多的唠叨也吐不出来,张嘴也不知道说啥。
倒是尧菱韶柔软的神色,近乎温和的看着我:“四哥,伤口还疼么?”
她不问还好,她一问我就觉得疼。
假意清了清嗓子,我问道:“你怎么出来了,明早不是还要上朝么,睡得够么?”尧菱韶已经垂帘听政近一年,要不是素来知道这个小师妹厉害,我还真担心她撑不撑得住。
“果然四哥还是关心我的。”尧菱韶袖子掩着嘴的笑了笑。
我脸色僵了僵,明明笑的艳绝万分,我却心里发毛,实在是小时候吃过太多这样的亏了,一看到她笑比看到大哥发怒还恐怖。
八命之所以叫八命,是因为总共只有八个人组成,没有什么标志也没有什么特色,八个人就是我加我那七个师兄妹,组建起来的目的自然也就是杀人,至于杀的是谁连我在接到任务之前都不清楚。
因为我从来不负责杀人,我只负责收尸和清理现场。
就算再如何低调,八命的名声还是渐渐传了开来,不论江湖人还是庙堂当官的,对八命这两个字始终是讳莫如深。
“这次任务完了之后四哥去散散心吧。”尧菱韶脸上恢复了漠然的神色,她理了理裙摆,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以后的任务都会由二哥和五宝接手,你过一阵子再回来,也不用担心跟不上。”
我皱了皱眉:“那洛书……”
尧菱韶挑了挑眉,有些讥诮的哼了一声:“四哥,你还有功夫担心别人么?”
我不满:“什么叫别人啊,洛书可是自己人,好歹是你三姐,也不能这么……”
“论辈分,我可还排在她后面。”尧菱韶看着我,静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我也没见你对我这个六妹有多么上心。”
我哑然,看着她施施然转身,到了门口突然侧头笑了笑:“大家都说你人好,我怎么就没瞧出来呢。”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我驾着马车,行的不快,小八掀起车帘一脸惺忪的打了个哈欠:“还没到啊?”
“你以为苏城离京很近啊。”我瞪了他一眼,转头看了看他身后:“七七呢?”
小八接过我一边的缰绳:“还在睡呢,昨晚吐的狠了,看来是累着了。”
我点点头,小七也不容易,坐个马车都晕。
过了晌午便进了城,小七是饿醒的,垮着个脸下巴搁在我臂弯里哼哼:“四哥,我饿。”
小八很不给面子的去揪他耳朵:“饿,饿,饿,你就知道吃,怎么赶车的时候没见你动啊。”
我斜了眼过去,心想你也没赶多久,一路就我最辛苦。
小七的字画铺在苏城也有一家,小小的一间临街,看门的大师傅叼着漆金的烟斗,看到小七乐呵呵的直笑,我跟小八完全就是沾了小七的光,也让人家好酒好饭伺候着。
我成天无事可做,养养伤,顺便每天早晨挂在院子里的柳树上吊吊腿,我练的虽然不是多有用的功夫,但也不能就这么废了。
哦,对,忘了说了,小七从小学的是书法,拳脚功夫比我还烂,他的内力不差,不过全用在泼墨临帖,挥毫狂草的上面,小八的拳脚功夫稍好那么一点,但也就是个三脚猫,他的本行是画,易容术更是一绝。
八命里八人分有一门绝活,这是我师傅的主意,谁学什么都是靠的抓阄,全凭运气。、
大哥齐漠涯抓到的是刀,二哥段恒玉是剑,三妹练的是纯阳功夫,赤手空拳掌风如练,更有罡风护体,五宝学的是琴,当然不是光用来弹的,基本能听到的除了我们几个别的都死了,尧菱韶跟着师傅对弈了八年,内功心法自然不在话下,根本不用什么招式别人也进不了身,再加上棋艺精湛,怪不得能玩弄天下于掌股之中。
至于我么,哎,不提也罢。
我自诩不笨,居然被只有六岁的菱韶摆了一道,这孩子抓个阄都要作弊,真是太没出息了!
闲了大半个月,小八带来了二哥的口信,顺便还来我院里讹了两块海棠糕。
今晚二更,醉春楼,周亨。
我有些惊讶:“居然要杀周亨?”
小八点点头,海棠糕的豆沙馅都黏在了嘴角:“五宝今晚亲自动手,二哥也会在暗里帮忙,两人携手要解决周亨不是多难。”
“那可不一定。”我摇头,有些担心:“周亨这人功夫了得,少林主持在他手上都讨不得好处去,而且这人阴狠狡诈,暗器功夫忒多,不好对付。”
小八一副你白痴啊的眼神看着我:“所以才要你帮忙啊,四哥,要不六主子要我们先来苏城干嘛的啊,你真当让你放假散心的啊。”
“……”我还真当来散心的了,顿了顿,我正色道:“六姐就是六姐,什么主子不主子的,你又不是下人,再乱说下回没得甜点给你。”
小八在我脸上画完最后一笔,呼出一口长气,拿了铜镜给我:“好了,你等下可小心些别让妆给掉了。”
我连连点头,拿了镜子瞧了半天,忍不住问道:“这张脸谁的?”
小八整理着工具,头也没回的道:“相传周亨小姑姑的,似乎周亨年少时便对她暗生情愫,可惜红颜薄命,四年前香消玉损了。”
我恍然,又看了一会儿。
小八转过身就看见我穿着红纱女装,两腿叉开着,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差点每一口气得吐血。
“拜托四哥,你现在可是醉红楼的头牌,你虽然也就一时装装样子,可也别砸了人家招牌啊。”
我立马低眉敛目,可惜头上朱钗顶的实在忒多,压的脖子都抽了。
小八碎碎念啊碎碎念:“真是一点都不像个娘们,韵味啊韵味。”
我摸了摸鼻子,不打算理他这个失心疯的。
一路跟着妈妈进了厅堂,就看见周亨靠窗坐着正在自斟自酌,见到我兀自笑了笑:“抬起头来。”
我抬头,他看着我的脸表情变了几变。
妈妈立马察言观色,脸上堆笑堆的全是褶子:“哎呀,周爷,这可是我们这儿舞的最好的红蝶姑娘了,您要不先欣赏一段?”
周亨没理她,只是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装出一脸为难的样子,妈妈即刻替我答了:“红蝶她是个哑巴,不能言,今年十七了,周爷您要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好了。”
周亨微微讶异,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挥了挥手对妈妈道:“你下去吧,她一个人服侍就可以了。”
多余的人走了,我便看见五宝做琴师打扮,抱着筝在幕帘后坐下。
我微微吸了口气,退到中庭。
其实从小师傅就夸过我骨骼柔韧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可惜抓阄的时候被菱韶使了诈,抽到了舞。
舞,不是武。
这明明就是为她这小丫头片子量身定做的绝活,却偏降到了我身上,那时候年少气盛便干脆想不学算了,结果看着其他师兄妹都小有成就实在不甘,不学就什么也学不到,无法,只得从头再练起。
我虽然内功差点,但胜在身法灵活,飘逸灵动,如有我掩护相助,晃人耳目,高手杀人只在一瞬间,见血便可封喉。
周亨到死目光都没离开过我,五宝抱着琴走出来看我迅速的处理尸体,笑道:“这周亨临死前还能有幸看到你跳舞,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我没说话,揉着脖子将朱钗从头发上拔下来,拍拍手站了起来:“这恭维我可受不起,要是换做你天天鸡没打鸣就出来踢腿拉腰,练那什么水袖翻舞,不管刮风下雨每天坚持十个时辰,练个二十多年你也能有我这身本事。”说完,我将现场打理干净,开了床下的暗门:“再说了,你这第一国手的琴艺不就是这么折腾出来的么。”
段恒玉亲手泡了香茗在小七的字画铺等我们,看到我挑了挑眉:“辛苦了,子弃。”明显没什么诚意。
我当然也没工夫计较,裸着上半身去洗脸,擦着头发的进去就看见段恒玉正把五宝搂进怀里,我脚下顿了顿,五宝就已经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急急的唤了一声:“四哥。”
我笑了笑,摆摆手转身出去:“你们继续啊,我先睡了。”
月凉如水,我站在后院里看着柳树的影子铺在我的脚下,虽然一直隐隐知道那两人的关系,但真的见得清楚了反而失了镇定。
我叹了口气,蹲在地上,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你不是先睡了么?”段恒玉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赤着脚居然只穿了一件里衣。
这人轻功好的跟鬼一样,总有一天能吓死人的。
我瞥了他一眼,懒得和他解释,只说:“你不也没睡。”
段恒玉好脾气的笑笑,蹲在我的身边:“刚运动完,太兴奋了反而睡不着了。”
我狐疑,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阵恶寒,这人一副谦谦君子的摸样,说出的话坦白的恶俗。
“你就不能委婉点么。”我咬牙:“亏得你还排行老二,怎么一点当哥的样子都没有,你也不想想,五宝才多大啊,你就这么这么……你好歹等他大了点再打主意啊,就算五宝长的再漂亮也不带你这么欺负人家的。”
段恒玉耐着性子的听我发牢骚,到最后甚至一脸好笑的表情:“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
我瞪了他一眼。
“虽然我是挺想欺负他的。”段恒玉眯着眼睛摸下巴,被我一击手刀敲在背上。
段恒玉起身拍了拍我的肩:“知道你宠他,放心,我虽然乱来但还不至于得罪了他。”说完,还冲我眨了眨眼,下一瞬便没了踪影。
八个师兄妹中就属他最潇洒,放浪形骸,狂野不羁,也不知道五宝吃不吃的住他。
我正胡思乱想的厉害,就感觉脸颊边一阵潮热,视线向上就看见小八梦游一般的表情,僵着脸往下瞄,到了腰间我差点没吐血。
死小孩放完水后一脸的舒爽,转身回房的时候居然还嘀咕:“做梦的吧,我怎么好像看见四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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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段恒玉便带着五宝不知去哪潇洒了,我小七小八三人继续呆在苏城里,白天帮小七看看书画铺子,晌午便三人一起泛舟于城郊的荷花塘,两破小孩还光着屁股的在水里闹腾。
有采荷少女老远的看着我们一行人,荷香里飘来婉转的江南小调。
小八顶着个硕大的荷叶耍宝,溅了我满身满头的水,到最后我也干脆脱了衣服下水,双手在泥里掏着藕,荷花和莲蓬也采了不少,三人回去路上一路边吃边丢,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快到醉红楼的时候小七突然停了下来,我皱了皱眉突然一股寒意从脊梁骨里透了出来。
小八张大了嘴,半天才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怎么可能……”
苏城最大的醉红楼,一夜之间付之一炬,无一人幸免,全烧成了灰烬。
“是周家的人干的么?”小七轻轻的问我。
我摇摇头:“不知道。”扫了一眼四周,我一手拉起一个加快了脚步:“先回去,这事儿我得和大哥先商量商量。”
刚转过一个路口,我们便被四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领头的一个冲我抱了抱拳,带着浓重的口音,嗓音尖细几乎难辨雌雄:“徐先生,我们主子荆老板有请。”
我警惕的看着他:“我不认识什么荆老板,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人显然对我的推脱已经预料到了,继续一板一眼的把话重复一遍,我闭了嘴,双方就这么僵着,终于,对方先失了耐心。
领头的对另外三个使了个眼色,刻板道:“既如此,那么得罪了。”
第三章
我本来以为就凭我们三这一身没什么攻击力的本事撑不过一刻钟,结果没想到对方下手很有分寸,很明显是想抓活的,既然如此我就打定主意和他们拖,拖一刻是一刻,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反正打架嘛,又不是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只要对方不下狠手,我打不过躲总行了吧。
小八小七跟在我身边的上串下跳,间或还把刚采来的东西朝对方狠狠砸过去。
虽然大多数没什么用,不过藕还挺沉的,我一边可惜没有糖藕吃了,一边趁空夹着两人朝书画铺飞奔,眼见在过一个路口就到了,领头的那个终于知道再不动手就完了。
不过三招,我肩上和背上立马多出了几道血口子。
幸好字画铺看门的老爹老远就看见了我们,叼着漆金的烟斗,身法居然还很快的疾掠过来,我一咬牙,扔沙包一样的把两个孩子奋力掷出去,刚想再吼一声叫他通知大哥一定要来救我,就感觉脖根一麻,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趴在床上的,至于为什么是趴着的,自然是因为我背上有伤。
时运不济啊,旧伤刚愈,又添新伤。
我龇了龇牙,感觉背上的伤口有被好好打理过,心下大定,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有人走了进来,看到我醒了也没什么表示,放下托盘里面有菜有饭,然后给我伤口换药,弄完一切便走了出去,过程中一句话没有,我呆在床上,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接连过了一个月,居然没人和我说过一句话,都快憋疯了。
我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房门都不准出一步,想放水有痰盂,隔三天还会有人端着木桶进来给我沐浴,功夫都不用练,这阵子偶尔照镜子居然还胖了。
直到今日过了正午,一开始抓我回来的男不男女不女头领才出现在我面前,照例蒙着面,对我抱了抱拳:“徐先生,荆老板有请。”
我真有冲动仰天长叹,终于有了个会说话的了。
跟着他绕了几个回廊,我费尽的观察了半天也不知道这宅院处在哪,大体能看出是在山里,至于具体哪个山自然就研究不出来了。
“到了。”我顺着头领的指示望过去,瞬间被震撼在原地动都不动。
那叫怎么个形容法呢,这么说吧,我们呆的呢是个庭院,露天的,也不知道种满了是桃树还是梨树,不过两种大概都有,反正是红白花瓣的满天飞啊,一人长身玉立在院中央,别问我为什么花瓣能飞的那么壮观,我也想知道,照理说风也不大啊,那人穿的……恩……那叫相当的华丽,我满眼就是金红的一坨,还水亮的,看背影那叫一个气度伟岸,英武挺拔,站在纷飞的花雨里,那场面,哎,不说也罢。
我嘴角抽了抽,被人按着跪在地上,也不知道该说这荆老板诗情还是画意。
头领跪在我旁边,恭敬道:“主子,人带来了。”
第一遍,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背对着我们。
头领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我一脸无辜,你看我干吗,你主子不理你难道还要我安慰你?
硬着头皮,头领又重复了一遍,那人还是背着身子,没有一点反应。
我心想,该不会是聋的吧,不过也只敢心想,在别人地盘上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出来。